一夜散尽的树叶已被宫人们尽数扫去,偌大的拥月台又只剩一棵枝繁无叶的参天古木。
连着树上的那三盏宫灯也在晚风中各自飘荡。
榕姝裹着厚重的外袍显得愈发清瘦,月光下仰起的侧脸流转着白玉般的光泽。
面对好不容易重新长出新叶的神木如今又一夜变为朽木的变故,榕姝平静得出奇,自登上拥月台起,就只在远处遥望宫灯悬挂的方向犹自出神。
“公主,可要奴才命人将灯都点上?”看守拥月台的杨内官是宫中的老人了,少时入宫便被分配到拥月台看守神木,四十余年的光景从青葱少年到脊背佝偻。
先帝与先皇后离世后,每回公主来到此处总爱让他点起树上的宫灯,杨内官这回也照惯例询问道。
“不用点灯了,杨内官,为本宫取下那三盏宫灯吧。”榕姝稀疏平常的语气下隐藏着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杨内官一时间误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见公主神色坚决便打消再次确认的念头。他年纪大了早就过了能登高爬树的年纪,只能让跟着自己身边的小内官手脚麻利地爬上神木取下宫灯。
“公主,这取下的宫灯该如何处置?” 这三盏宫灯当初都是公主亲自挂上去的,寄托着公主的哀思,杨内官自然知道这宫灯的意义非凡。宫灯是取下来可该怎么处理,他可不敢自作主张。
“随你们处置吧。”榕姝的目光停在小内官手中的三盏宫灯只是一瞬,便继而低声道,“这宫灯不重要了。”
杨内官有些意外却并未多言,主子怎么说便怎么做就好,回了一声“喏”,便捧着宫灯带着小内官就退下了。
本也就是死物,不过是寄托了她多年来对离世之人的哀思。
思念变执念才借此睹物思人罢了。
今日她终于能够放下了,终于也算有所成长,取下亲手挂上寓意人间哀思的灯火。
只是榕姝未曾想到如此沉重的思念,当真的决定放下时竟是这般落地无声。
爹爹,娘亲,还有婉姐姐,在天有灵请你们安心的离去吧,不必再为姝儿牵挂了。榕姝在心中对逝去至亲低语,更是对自己宽慰。
没有宫灯相伴,神木恍若失去了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融在冰凉的月色中如同一只枯朽腐烂只剩白骨的手掌。
榕姝缓缓地朝着神木靠近,踩在月夜投下的树影之上好似走进了这棵枯木的体内。一直走到神木根基处,她屈膝俯下身子,温柔注视着纵横交错的树根,根根突起,宛若交织缠绕的血脉。
这时榕姝才发现,严寒将至,万物凋零的时节,最为粗壮的树根上竟犹自长出了一株新芽。
娇嫩如斯,坚韧亦如斯。
看到这株新芽的那一刻,胸口蓦然涌起的情绪令榕姝瞬间热泪盈满眼眶。或许她也如这株新芽般只是这株百年神木的一缕精魄,不过是备受偏爱而化作人形有幸体验一番人海浮沉。
掏出怀中一佩囊上绣着的神木华盖亭亭,生机盎然。榕姝双手捧起树根处一把沃土放入袋中。
远嫁在即,一捧故土,以寄思乡之情。
榕姝将装有故土的佩袋重新放回怀中站起身,迎面冬夜风过。闭上双眼,听不见树叶婆娑作响真是令人倍感寂寥。
冬月初八,和亲大典前一日。
明日大典礼服已送至凤鸾宫中,榕姝任其搁置在一旁,只顾期盼着姥姥的到来。
萧老夫人稳稳当当地自殿门外走了进来,榕姝得了通传早就起身行至殿门迎接。“姝儿,你瞧,还把谁给你带来了。”萧老夫人握着榕姝搀扶的手,面带微笑道。
有一寻常城中官员亲眷打扮的妇人应声而走上前,年轻的妇人在榕姝面前恭敬地俯身行礼。
“孔昭,见过公主,公主万福。”
竟是孔昭,榕姝惊喜不已连忙将其扶起。一旁的德香也不禁惊喜低呼,“竟是孔姐姐。”
萧老夫人毕竟是老人家睡得早,用过晚膳与榕姝说了一会话便去歇息了。榕姝拉着孔昭和德香迟迟不愿睡去,三人在榕姝的内殿中说了许久的话。
城中盛传,杜大诗人为醉杏风中的头牌花玲儿赎了身,纳其为妾。杜大诗人的夫人大度,不吵不闹,任由夫君迎妾入门。
杜大诗人坐享齐人之福,直叫城中男子艳羡不已。
德香小心翼翼地问道:“孔姐姐,我听闻杜先生纳妾了,他待你可还好?”
孔昭莞尔一笑:“先生他待我一直都很好。这世间,男子纳妾本是寻常。”榕姝静心留意,长发绾做妇人发髻的孔昭,显得愈发稳重,说起话来不急不慢,大方文雅,举手抬足之间多了几分当家主母的风范。
倒是德香在一旁为替孔昭感到不平,以为杜可为这一孟浪诗人是仗着孔昭心悦他,而为所欲为。
“你与他成亲还不过半年,他就纳了妾。摆明是欺负你喜欢他嘛!”
此话一出,德香娇憨愤懑的模样令榕姝与孔昭忍俊不禁,二人笑作一团。
笑罢,孔昭再度开口:“我钦慕先生才华,正如先生钦慕玲儿姑娘的才情。能常伴先生左右,为他研墨,伴他作诗,我已是心满意足。”
德香很是费解,世间女子难道不都希望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吗?“反正以后我的夫君只能宠我,疼我一个人。”
“你呀。没心没肺的模样别把人家好儿郎给吓跑了。”孔昭用指尖轻点德香的额间宠溺道。
“德香日后去了安国公府,姥姥会替我为德香选位好夫婿,日后此人定能唯与我们的小德香厮守终生。”
“公主,明日还要同您一起启程去北绥,德香又怎么会去安国公府?”突如其来的消息德香一时间来不及反应,难以置信道。
“你若随我去了绥国,又怎么遇得到满心满眼皆是你的夫君。”榕姝牵强一笑。早已决定之事,直至今日才告知,榕姝便是担心德香最不能接受被留下的事实。这打小跟在自己身后的丫头,更是将她视为了自己的天。
“那德香便不要夫君了,德香只想陪在公主身边。求公主别扔下德香独自留在倾州。”德香真的慌了,她自小跟在公主身边,任何人都比不上公主在她心中的地位包括她自己。没有公主了,这世间谁还会待她如此之好。
“绥国有尚青一人陪我前去,已是足矣。何苦再拉上年华正好的你一同背井离乡。”这一句心底话将深藏在榕姝心底的悲哀与无奈彻底释放。
德香闻言不禁低头伏在榕姝身边,任由榕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向爱闹爱笑的小小姑娘此刻脸上出现未曾有过的沉寂神情。
“德香日后还能见到公主吗?”她仰起头满脸希冀地等待着榕姝肯定的回答。
分别的悲伤像是雨后青苔悄悄然爬满整个内殿,湿漉漉滑腻腻,叫人打从心底不舒服。
孔昭见不得这般场景,双眼忽然似有雾气弥漫,她不得不立刻偏过头去,才不叫那泪水惹得公主与德香更加伤心。
榕姝原不想许下虚无缥缈的承诺,对上德香双眼的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还是四岁刚进宫的小德香。四岁的德香就已经跟在她的身后,变成了她的小小跟屁虫。比起孔昭从始至终地沉稳恭敬,德香的一声声“公主”总是带着自己的情绪,喜悦的,惊奇的,撒娇的……
榕姝早已经将德香视为妹妹,又怎会舍得让她失望难过呢。她的笑容多了份坚定,好似在为她们的未来许下美好的承诺般说道: “日后有缘我们定还会相见。”
德香点了点头,甜甜的笑了,“德香会乖乖地在倾州等着公主回来。”
“好,到时我们三人还能像现在这样聚在一处说话。”
一直端坐着的孔昭起身来到榕姝跟前,与德香一同伏在榕姝身边。她们三人能主仆一场,应是前世有缘今生相聚。
尚青被萧老夫人唤到了偏殿。
尚青是从安国公府里出去的侍女,因家境贫寒在很小的时候跟着娘亲来倾州城寻亲,机缘巧合投靠到了安国公府。
萧老夫人十分喜爱尚青娘亲的一手好绣活,尚青娘亲病逝后,萧老夫人便将尚青带到了自己的院中。萧家小姐与尚青年纪相仿,萧老夫人便让尚青当起了自己女儿的贴身婢女。
寒来暑往,尚青与萧卓仪一同长大。尚青陪着自己小姐入宫,陪着自家小姐生下孩子。如今岁月轮回,尚青陪着自家小姐的孩子长大,远嫁。
女子一生最好的年华,尚青都献给萧卓仪和榕姝母女二人,尚青倒是浑然不觉自认为是应尽的本分,萧老夫人却为这般憨实可靠的姑娘感到惋惜。
“青丫头,这些年苦了你守在仪儿和姝儿母女俩身旁。也幸而有你在她们身旁照料着,才叫老身多些安心。”
“老夫人言重了,侍奉小姐和公主才是尚青之幸。当年若不是安国公府好心收留,我与娘亲怕是早已流落倾州街头,也活不到这时。”
“姝儿同我谈过,北绥荒凉,路途凶险。她不愿让至亲之人跟着一同受苦,想让老身代她劝劝你,莫要跟着她去和亲了,重新回安国公府过安生日子,可好?” 萧老夫人知道尚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故而理解榕姝的做法,她也不忍心让尚青再多做牺牲。
“尚青对公主的护爱之心虽不能与老夫人相比,却也相通。公主于尚青而言,是主,自当相随。公主更是小姐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尚青答应过小姐,无论如何都要替小姐守着公主,尚青不能食言。公主视尚青为亲人,尚青更不能辜负公主一片情谊。公主曾说‘人生在世皆负使命’,尚青此生以侍奉小姐和公主为己任,不敢懈怠。”
尚青的眉眼有了岁月的痕迹,内敛坚毅,进退得体。一番肺腑之言,其心忠贞不二可媲美沙场将士。
萧老夫人既感动于尚青的真心,又安心于有如此忠心之人与榕姝同行。萧老夫人眼中含泪俯身将尚青扶起,让其坐于自己身侧。
“好姑娘,好姑娘。老身多谢你的恩义。姝儿,就托你多加照顾了。老身会日日诵经保佑你们平安。”
尚青自偏殿回来,还是像往常一般先去了趟内殿,确保榕姝入睡安稳后才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中休息。
孔昭已经离去,内殿里德香与两名宫女在伺候榕姝更衣就寝。尚青自然地接过宫女手中的玉梳,熟练地为榕姝梳理着长及腰间的乌发。
榕姝换上轻柔舒适地寝衣,扶着尚青坐在了床榻之上,稍抬起脚任由尚青为她脱去鞋袜。
榕姝盯着尚青低下的头,乌黑的长发盘成一丝不苟的发髻。尚青从姥姥的偏殿中回来,却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榕姝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连姥姥都没有办法说服尚青。
榕姝其实是矛盾的,她希望远去绥国有尚青的陪伴,却又不想如此自私。其他宫女在尚青这个年纪早已经出宫,榕姝也真心希望尚青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
“尚青,姥姥可有同你说了?”
尚青回道:“老夫人有转达了公主的意思。”
“那你是可是愿意跟着姥姥回安国公府了吗?”
尚青摇了摇头,“公主在哪里,尚青就在哪里。即便是公主下令不让尚青一同远去绥国,就是走,尚青也会跟在公主后头”
“尚青,你可知你是第二个同我说这话的人。我有时也想不明白,我有这般好吗?值得你们如此追随。”榕姝不想他们都活着像自己的影子。
尚青温情一笑,替榕姝掖好被角后,双手轻叠于身前立在榕姝的床边轻言道:
“公主是这世间最好的公主,当然值得。”
这一晚,榕姝睡得出奇的安稳。
晨钟破晓,浑厚的钟声乘着清风吹进皇城每一处角落。无论是天潢贵胄,还是布衣百姓,时光待人最是平等。
今日便是和亲大典之期。
皇室宗庙,祭拜列祖,敬告神明,祈求庇佑。
“诸神列祖,孟氏后人,受万民之奉养,受天地之恩泽,莫不敢忘。今朝远嫁,意在平息纷乱,意在边疆安宁,万望垂怜。”
榕姝交手于胸前二三寸跪立在宗庙神位前诚心祷告,声音清亮,言语铿锵,自然而然挺直的脊背,显得庄严而虔诚。
自宗庙归来天色渐亮,榕姝迎着霞光端坐在镜子前,任由自己的外祖母将满头青丝盘成发髻。
此刻,榕姝透过镜子看着为自己梳头的萧老夫人,不禁暗想:在梦中今日为她应是宫中的崔嬷嬷。榕姝又转念一想,那日的梦境是真是假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她转而盯着镜中的自己。
只见镜中的那女子面若白雪,眉若远山,脸颊瘦削了几分反衬得鼻梁愈发高挺,五官更为明艳。内心深处的平静高阔,眼神中流露出的淡然坚毅,令她超脱出尘得不似一个年仅二八的女子。
榕姝看着这样的自己,感到有些许陌生,也有些许触动。经历过每一道的苦痛磨难都将她打磨,磨去她的尖利躁郁,磨去她的忐忑彷徨。
风雨之中能让她忍痛蜕变而不迷失自我,便是坚守本心。
何谓本心,榕姝如今倒是能体会一二。清觉通达,明心致远,不垢不净,不生不灭,不惧不憎。不失本心,不忘本性。万物皆静,唯有心动。
人生之事逆境丛生,当如山间溪水顺势而流,当如天际苍鹰顺风而直上。
总叹宿命弄人,身不由己。实则不然,前进亦或是放弃,终有选择。而她依旧手握先机。
妆成起身,榕姝将与外祖母道别。
若此刻榕姝仍是孩子心性,哀哀切切,满目泪光。萧老夫人定会与之一同流泪,祖孙二人一番难舍难分的悲戚场景。
可榕姝与萧老夫人相对而立,虽有不舍却没有过分流露,丹唇微扬,笑得平静淡然。
萧老夫人早些时日便听闻榕姝将挂在神木上的三盏宫灯,尽数取下。因榕姝自小就经历太多生死离别所以老夫人格外疼惜。她知道榕姝向来懂事隐忍,从不轻易在他们老人家面前表露一丝怯懦与伤心。可小姑娘眼中深藏的不安孤寂,她一直都看在眼里。
如今对上榕姝安定自如的双眼之时,萧老夫人有一瞬的愣怔,只是一瞬,老夫人便由衷感慨,她护在手心的小女子终是长大了。
老夫人伸出手拥过榕姝,温暖而带着檀木香的怀抱将榕姝紧紧包裹着,这个怀抱一直都是她心中的避风港。就让她再短暂地享受这最后一次的依靠,如同孩子一般。
“姝儿,你要记住了,逝者虽逝牵挂犹在。无论日后身处何处,不要忘记你始终不是孤身一人。”
生命自当生生不息,至亲的爱意与牵挂亦不会随着肉体的消逝而消失,发生过的一切都会被活着的人永生铭记。
榕姝原是平静的内心被柔软一击,眼眶忽感一热。
“姝儿,铭记于心。”
榕姝抚住胸口,那是放在里衣间装有故土锦袋的位置。
家乡,亲人始终存于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