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前夕，圣上下旨命孟承璨即刻携巡察人马前往燕州。孟承璨与白太妃母子二人今年的中秋注定了无法团圆。
白太妃数着日子盼望着自己的儿子早日平安归来，孟承璨一封家书都没有传回倾州，虽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但白太妃总觉得不安。
日盼夜盼竟盼来孟承璨遭逆贼伏击，一路退守，孟承璨浴血奋战至最后终是被逼至山崖，命丧辽东山的噩耗。白太妃初闻时一下子就晕厥过去了，吓得椒峨宫一众宫人惊慌失措，连忙去凤鸾宫请长公主。
“公主，不好了。翊王殿下在燕州城遇刺，白太妃一听到消息就晕过去了，椒峨宫的内官请您过去一趟。”德香惊慌失色地疾步走进凤鸾宫的内殿。
榕姝险些失手打破手中的茶盏，她连忙稳住了心神正色道：“把话说清楚，阿璨在燕州遇刺，他人怎么样？”
德香一昧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榕姝的心猛然一沉，尚青拉了拉德香，“德香，说话，不要让公主担心。”
“给椒峨宫报消息的内官说，说翊王被逆贼逼到了山崖，坠崖了。后头赶来支援的人马去山崖下搜寻整整三天三夜，虽没有找到翊王但是那万丈悬崖底下是水势湍急的河道，活人跌下去绝无生还，而且翊王殿下还受重伤。怕是……”德香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公主的脸色已经发白到令人心惊。
“快给我更衣备轿，即刻去椒峨宫。”
不会的，阿璨的尸首还没有找到，人就一定还活着。榕姝一路上都在自我安慰振作精神，等到了椒峨宫门口，迈进去的脚又一滞。她暗自深深吸了口气，甩去脑子里不好地念头走进了椒峨宫内殿。
白太妃还在昏睡，太医刚为她施针。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女子双眼紧闭，眉头锁紧，可见睡梦中也不安稳。
“璨儿！”白太妃忽然从睡梦惊醒，虚弱地想要挣扎起身。守在床前的宫女见状赶忙上前扶住她，榕姝也快步来到白太妃的床榻前轻声安抚她。
“白娘娘。”
“姝儿，他们说我的璨儿死了。他们只给我带回来一副衣冠，便告诉我，我的璨儿死了。我要他的衣冠何用，我要的是他人好好的回来。我不信，一日没有见到璨儿的尸首，我都不会信。姝儿，你也相信璨儿还活着对吧” 白太妃紧紧握住榕姝的手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声音虚弱带着哭腔，神情无助，榕姝不禁感同身受红了眼圈。
“你怎么哭了？不能哭，璨儿不会死的。”白太妃见了在榕姝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禁慌了神。
“我要去面圣，我去请圣上再多派人手去找。璨儿是圣上的手足，圣上定然也不会就凭那些人的一面之词和一副衣冠，也认为他们说的话是真的。”白太妃作势就要挣扎起身离去，宫女们费了一番力气才将她稳住。
“白娘娘，你冷静些。”
“我如何冷静？璨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从来不求他建功立业，出人头地。我只求他一世平安，他是我这世间唯一的牵挂啊。”白太妃终究还是落泪了，她知道自己现在太过失控，可是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光是听见璨儿遭遇伏击身受重伤她就已经心痛到窒息，还说璨儿是被一路逼到了悬崖边，直至坠崖。天啊，那是她一手养育成人的骨肉啊，她恨不得当场也死去。
榕姝何尝不明白，阿璨也是她从小呵护长大的弟弟。噩耗太过突然，事情越是存疑也越是不能慌乱。
“白娘娘，我会去面圣，会去向三哥问清楚。你莫要焦心千万要保重身子。”
自椒峨宫出来，榕姝一刻也不停留赶往清心殿。恰逢早朝，孟承珩还未下朝。榕姝就在清心殿中静静端坐着，等着孟承珩。
榕姝等了快一个时辰，孟承珩刚下了朝就匆匆赶来，“姝儿，等久了吧。”
榕姝懂事地摇了摇头，孟承珩听说榕姝是从椒峨宫赶来的又见她眼睛有些红肿就知道应是哭过了，“白太妃可还好？”
榕姝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因克制情绪而有些沙哑：“一听消息白娘娘就晕过去了，刚醒来就很是伤心。三哥，你和姝儿说实话他们真的找不到阿璨吗？”
孟承珩迎着榕姝怀有希冀的目光，摇了摇头，他拿出了燕州府衙今日天未亮加急送来公文让榕姝自己看。
“翊王于三日前初到燕州城地界便遭遇了反贼伏击，贼人众多皆善武，极为熟悉燕州的地形，翊王一行人逼至绝境乃反贼蓄意为之。
待臣率州城府衙官兵及张氏族人赶来支援时，亲眼目睹翊王的部下死伤大半，而翊王被左右围攻逼至了陡峭山崖。相隔甚远，吾等皆未看清究竟是翊王自己失足亦或是因逆贼攻击逼迫后退之时而坠下山崖。臣等与张氏族人合并后分成两路，一路人马留下来剿杀余孽，另一路人由熟悉地势的张氏族人带头赶往山崖下救人。”
当日燕州城府衙就将消息加急传回倾州，孟承珩也是不愿相信命他们全力查找孟承璨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整整三日，翻遍了整座辽东山，和山下了整条河道，自上游一路寻至下游，挨家挨户打探都没有见到孟承璨。
直至第四日，才有河道下游的农户将河中打捞到了一些衣物和一把佩剑交到了州城府衙，经过幸存之人的辨认确实孟承璨的随身之物。
州城府衙即刻将翊王遇害身亡的公文和随身之物送往倾州，所以孟承珩也是今日才最终收到消息，一番思虑决定应尽快将消息告知孟承璨的生母白太妃。
“逆贼不是与张家有关，怎么能让张家的人去搜寻阿璨的下落？”关心则乱，榕姝一时将逆贼与张家有关之事脱口而出。
孟承珩警觉问道：“逆贼与张家有关？姝儿是从何处得到的消息？”孟承珩曾叮嘱过孟承璨不得将自己发现和疑心张家之事告诉任何人，所以此事孟承珩认为只有他与孟承璨二人知晓。
榕姝自知失言，也决心不再隐瞒：“阿璨应是将发现张家‘蛟龙纹’告知了三哥，对吧？当日在黔州城对我等痛下杀手的歹人身上也有同样的图样。”
“你为何没有向我说起此事？”
见榕姝不知该如何解释，孟承珩也没有再让她一定要说明白，二人都沉默了。孟承珩思虑片刻后悠悠开口：“燕州的逆贼应与张家无关。”
“三哥是发现了什么吗？为何这样说？”榕姝心中始终觉得孟承璨出事与燕州张家脱不了干系，她本不该追问但还是下意识问了。
孟承珩起身又到桌案前翻出了藏在深处的官府文书，递给榕姝。是大理寺少卿秦学平十日前呈上关于倾州城染布坊发现十二具死尸的调查结果。
秦学平在文书中写道：日前倾州城中出现的所谓燕州逆贼，实则是一群燕州城被张家从族谱上除名的流民，因对张家心怀记恨所以才冒顶张家的名义四下拉帮结派，营造张家谋反生事的假象。十二具死尸尸身上均无其他外伤，亦无中毒迹象，皆是被人一剑割喉，一击毙命。还提及张家的蛟龙纹图样早年间曾失窃至今下落不明。
“你若还是信不过张家人怕有纰漏，我再另外派人前往燕州寻人。”孟承珩见榕姝面露疑惑，便开口道。
榕姝轻放下手中的文书，先是摇了摇头，已经寻了这么久没有结果，她明白不应再多耗费人力，惹来非议。
“不劳三哥再费心，姝儿代白太妃谢过三哥。”
“谢我做什么，承璨亦是我的手足。我也不愿他是真的遭遇不测。”孟承珩话说一半忽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女子吐气如兰，笑得狡黠：“三郎，你真的不想吗？孟承璨死了，你明明就在暗自庆幸少了一份忌惮。”
孟承珩心惊转头四处查看，可他的身边除了榕姝在无其他人。
榕姝也随着他的动作疑惑地环顾殿内，见孟承珩瞬间发白的脸，还是忍不住关切道：“三哥，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让东鹤唤太医来瞧瞧？”
孟承珩收回慌乱地视线，稳住心神说道：“没什么，许是近日休息不好，不妨事。这段时日你就费心多在椒峨宫中陪伴白太妃吧，还请太妃她做好最坏的打算。”
翊王孟承璨于燕州遇难的消息传入倾州城已是十日前之事，旭帝孟承珩却迟迟未下旨讣告天下引来朝中诸位大臣的不解。
御史大夫康老主动出列提及此事：“陛下容禀，翊王殿下遗物衣冠已送回而讣闻迟迟未下，坊间对翊王殿下遇难之事有诸多无端猜测。陛下应尽早讣告天下平息谣言。”
“陛下，臣以为康老所言甚是。翊王殿下中殤讣闻未至，礼部同司天台均无法为翊王殿下择日停灵，落葬立冢。”礼部尚书也自觉劝谏道。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自倾州派去的人并没有给孟承珩带回来任何关于孟承璨的消息。孟承珩不禁联想到自从得知了孟承璨遇难的消息，他接连几日都做着同样的噩梦。
梦中孟承璨血肉模糊冷冷地盯着他，而白太妃突然哭喊地扑过来，拉扯着他，痛骂道：就是因为他，自己的儿子才会惨死在燕州。
一切皆是命数，或许是孟承璨亡魂得不到安息才到他的梦中惊扰。
最终以孟承璨的衣冠入殓，停灵七七四十九天，落葬皇陵。
丧子之痛让白太妃双鬓染白霜，双眸已再无光亮。榕姝曾以为一夜白头只是戏言，这些她日日陪在白太妃身边，才发觉原来红颜风华真的会一夜逝去。
大悲过后，人便陷入了平静与沉默，这让榕姝倍感熟悉与哀伤，曾几何时婉姐姐痛失腹中胎儿时也是这般状态。白太妃与婉姐姐都是一样隐忍又温柔的女子，上天好似从不会怜惜。
是了，上天从不会怜惜任何人。
这座深宫已经没有任何让白眉之牵挂的人与事，她已向圣上请旨以余生守陵，圣上准了。
临行前一夜，榕姝在椒峨宫待上了一整夜，听着白太妃淡淡地叮嘱宫人们无需收拾太多细软，到了皇陵也用不着了，收拾些常用的衣物便好。
听着窗外绵绵的秋雨下个不停，榕姝的心也生出了丝丝凉意与深深不舍。
凉冷深秋夜，雨打枫成霜，她情不自禁握住白太妃的手，自己的手已是冰凉没想到握住的那只手更是寒冷如冰。
榕姝心疼地换成用双手紧握，白太妃察觉到了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住，她回过身来温柔地拍了拍榕姝的手背，温柔的目光好似在让榕姝不必担心。
终于要离开这深宫此情此景令白眉之感慨万分，回顾起自己的一生，一晃眼入宫已快有二十年的光景。
白眉之今年三十有三，十五岁入宫，入宫三年后诞下五皇子孟承璨，这十八年来，她送走了许多人，没想到最后还送走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白眉之忽然想将自己的一生都说给身边这个孩子听，因为等她也故去怕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晓她白眉之的过往。她轻轻唤了一声“姝儿，你可愿听一听白娘娘的故事。”
榕姝温顺的点头挨着她更近，少女明亮的双眸在寂寥的雨夜给了她温暖。
“我与先皇后以同样的年纪入宫。初入宫时后宫的姐姐们都说我像极当年的先皇后。可当我真见到你的母后时，我才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像。因当时整个后宫嫔妃中就属我的年纪最小，先皇后待我总是格外的好，把我当作自家妹子疼爱。那时的我每天都过得很开心，虽说后宫仍有纷争但我总是被保护得很好。我从小就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在家被宠着。入了宫还是被一众姐姐宠着，直到自己生下了璨儿，升了位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长大。早产生下的璨儿一出生就只有手掌大，而我觉得自己也都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不知该如何养活。璨儿哭我也跟着哭，幸好后来有先皇后、邹家姐姐、江家姐姐都一起帮忙照看，为璨儿寻遍名医。我们那时还常开玩笑，说璨儿这命还是我们姐妹几人从阎王老子手中抢回来的”
白眉之望着明黄的烛火陷入了回忆，一张张故人的脸庞在自己眼前浮现，她的唇边也露出了温暖的微笑。榕姝一边听得专心一边却忍不住落泪了。
“璨儿跟在你的身边，一起跌跌撞撞的长大，我们姐妹几人感情也越来越深厚。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以后在深宫里的日子都会像这般岁月静好。慢慢的邹家姐姐病逝，张氏入了冷宫，后宫有了一段太平日子。可少了一个人日子过着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先帝与先皇后相继病逝，江家姐姐跟着长病不起最终也没有熬过去。先帝后宫的旧人，也没剩下几人。我才慢慢发现自己熟悉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没了。姐姐们以前总是羡慕我好似没有烦恼，其实我不过是比他人更迟钝些，长大得更慢了些。等到明白离别悲痛时，人都已经故去许久，再想追忆苦痛只剩空虚。”
“往后这些年我只想看着璨儿平安长大，娶妻生子，若有福我还能看着他的孩子长大。也罢了，人这一生本就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说到这，白眉之不再说下去了，“还以为自己的三十余年可以说上一整夜，没想到这么快便无话可说了。”
深宫高墙里藏着多少像白眉之这样的青春年华，她们似春风吹入，最后却都被紧锁清秋，蹉跎一生。回忆过往时都只剩无奈叹息，好似活过一场，又好似梦过一场。令人不胜唏嘘。
世间之事，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无论是好物消散，亦或是生命消逝，这世间依旧如常。哀伤终究会淡去，活着的人依旧还要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