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姝翻看着王蔚递上的新弟子春试考核名册，三十四名新弟子近六成都选了《贺天子》，仅有四人选了《破阵曲》。礼祀乐舞按往年来看大多数弟子都会选择燕乐之舞，今年也没有例外。
竟还有人选了“傩舞”，榕姝都忘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傩舞”，一看乐人的名字——长音。
异邦之人选了这古老的礼祀乐舞倒是让人颇为意外。
“殿下，今年的春试圣上要亲自前来。”教坊新弟子的春试圣上还从没有亲临，今年倒是让王蔚倍感压力。
榕姝用手指在长音的名字上轻点，已是了然，对王蔚淡然说道：“按往常一般认真准备便好。”
春试当天参加考核新入坊弟子早早的在琼华园等候，严肃的气氛让众人不敢轻易发出声响，长音感到紧张得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
考核时辰快到了审评的乐官们和教坊使王蔚依次到场。人群突然开始骚动，不少人开始低声惊呼，原来是一众侍女簇拥下长公主出现在了琼华园，每年的教坊春试长公主必定亲自前来。
长公主榕姝虽高坐看台，台下的弟子们并未能看得真切，还是能被那脱俗非凡的气质所惊艳。
春试开始，排在长音前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都已上台，轮到他时圣上来了。
鼓声渊渊镇四方，台上少年脸上的傩神面具赤红怒目凶猛威武，如通天武神现世以靖妖氛，面具下少年的脸清秀俊美。
少年黑袍白袖，挥袖利落如疾风破空断水，快步连转翻旋成影，黑白变化间刚柔并济。
高台上的孟承珩对王蔚低语了几句，王蔚连连点头。
三日后公布考核结果，二十二人通过了春试，而长音直接成了七品司乐。当年慎贵妃入教坊两年由司乐直接升为典乐已是传奇，长音入司不过月余就成了司乐，受圣眷之甚隆超出了全部人的想象。
当天晚上，长音想要将自己当上乐官的好消息告诉师姐，可一整晚师姐都没有出现，长音只好落寞而返。
之后的日子里，长音发现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有了变化，有些人是明目张胆的奉承巴结，有些人虽没有表现那么露骨也暗中给予长音方便。
倒是苏任对长音是愈发厌恨，他一想到自己入教坊已有三年，在每回乐官考核中都只差临门一脚。自己下了如此多的苦功夫愣是熬不出头，这不入流的异邦戏子靠着一张脸迷惑了圣上就轻而易举地成了七品司乐。
偏偏跟在苏任身后的楞头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说道：“长音都能当上乐官，明日乐官考核苏任师兄也定能通过。”
“像他这种不费吹灰之力当上乐官的人，让坊内其他弟子瞧了还以为考上乐官容易得很，我这种连着三年都通不过考核的教坊老人倒是成了笑话。”苏任口气不善，跟班的小子自知说错了话不敢再随便开口。
让长音当上七品司乐王蔚最清楚下这个决定有多不容易，春试结果公布的前一夜教坊的审评乐官们还为此争论不休：“大人，这样不妥啊！这长音大曲唱的勉勉强强，虽舞跳得尚可。说到底还是中流之资，能不能通过春试都有待商榷这直接就评上了司乐，怎能服众呀！”
“就你们知道不妥，难道我不知道吗？圣上都亲自发话了要让这长音当司乐，你们要我怎么办，有本事你们到圣上面前喊去呀！”
王蔚被烦的像只炸了毛的老母鸡，一股脑的将心中的怨气都散在这群每每只会在他面前吵吵的乐官身上。
见王蔚发了一通脾气，屋内的乐官们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敢再多说一句。半晌后，有一乐官小心翼翼地想要宽慰王蔚，“大人，何不去请示下长公主，说不定殿下能有法子。”
王蔚忍不住白了那傻子一眼，他第一时间就将圣上的旨意禀告了公主，可公主不过是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就按三哥的意思去办吧。两尊大佛都发话了，他一虾兵蟹将还能反抗不成。
“都散了吧，散了。明儿就把结果给贴出去，有不服者大人我再处理。”王蔚像赶牲畜一样将人都赶出了自己的书房。
圣上特意吩咐让长音破例成了司乐的消息不胫而走，教坊内倒是没有人敢不服。让王蔚想不通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不过现下他也不想深究，实则在暗自高兴正好帮他解决了这桩麻烦事。
王蔚阅人无数，这长音撇开出身不说看得出来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就是天天都在风口浪尖上活着，在这宫里怕不是长命之兆呀。
“大人还在这坐着呢？长公主派人传话了说是乐官选拔的名册怎么还没有递过去。”
王蔚暗叫一声，坏了！新弟子春试结果已公布，本是今天一早就该给殿下送乐官选拔考核的名册，把这事给忘了。
能参加乐官选拔考核的都是教坊最顶尖的弟子，每年就十人。教坊的弟子一年比一年多，有才华的人也一年比一年多，但官位就那么点。每年真的能成乐官不出两人，有时候可能一个都没有。
选拔考核只允许教坊乐官出席，其余普通弟子均不得到场，长音已经是司乐自然能在场。他连看了三名乐人的表演，虽早知教坊内藏龙卧虎还是被震撼到了，自己这个司乐当得名不副实。
“下一位上台乐舞司弟子——思黎，扇舞山河。”
琴声悠扬似幽谷空鸣，女子曼妙起舞玉面三分笑，颔首低眉轻转皓腕，彩扇如云。拢扇如妙笔甩手即挥毫，琴音连珠响抬手绘山河。
人扇齐舞似缤纷落英，开合旋托，折扇似团缤纷柔雾随之不断变换，灵动典雅。急如游龙飞凤走，静若繁华独自开。
在思黎的扇舞山河面前其他乐人的演出都黯然失色，连乐官们都情不自禁想要鼓掌，长音认出那女子就是假山里的师姐，心中暗叹跳得果然十分出色。
长音原以为思黎师姐通过考核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今年的乐官就他一人，也就是说这次的乐官选拔考核没有人被选上。
夜里在假山与思黎会面，长音以为思黎会很是失落，但没想到思黎给他道了喜，“这几日我也自顾自地忙着没来得及恭喜你。恭喜了，长音司乐。”
长音说了声多谢，又有些沮丧：“我其实明白如果没有圣上的旨意我也当不了这乐官，我这司乐是侥幸得来的。”
“别这样说，能被圣上看重也是你的本事。来日方长要相信自己总有一日会成为整个教坊，乃至整个大简最为出色的乐人。”思黎宽慰道。
选上的人反而被落选的人安慰，长音突然觉得自己太过矫情了些，“师姐，你舞跳得可真厉害，其他人都被你比下去了，明年的司乐定会是你。”
思黎笑了，“行了，不用费心思安慰我。你也别真的听信了当上乐官就万事大吉这糊涂话，一切都只是刚开始，在宫里讨生活你要学会加倍小心。”
长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长音又被召到了敬阳殿，圣上又给他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吃饱喝足，圣上便让长音给他唱一首，长音苦恼不知该唱什么，毕竟他鲜少在别人面前唱歌。
“就唱庆天平吧。”孟承珩替他做了决定。
少年嫩嫩的声儿干净且朝气，带着羞怯的笑意，一边唱一边还在看着孟承珩的表情。孟承珩轻轻地点着头，鼓励着少年继续唱下去。
孟承珩用手撑着脑袋，一袭紫衣清冷华贵听得很专注。长音渐渐发现孟承珩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缓，他大着胆子凑近一瞧，原来圣上是睡着了。
“粟粟，粟粟。”孟承珩在睡梦呓语伸出手无力挣扎着好似想抓住些什么。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会被梦魇折磨，长音还以为在这太平盛世圣上会高枕无忧。
长音怕孟承珩受凉打算给圣上披件衣服就去外头请东鹤公公照看，自己就回教坊。
衣服刚披上，孟承珩就忽然一把抓住了长音的手，着实把长音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惊醒了圣上。孟承珩只是微张开眼半梦半醒看着长音，唤着“粟粟，你终于肯见我了。”
孟承珩又没了声响好像又睡了过去，抓着长音的手却还是牢牢地不松开。东鹤听了内殿里的动静走了进来，长音用眼神向他求助。东鹤怕吵醒圣上凑近长音耳边说道：“长音司乐，圣上难得睡着了，只好请您在圣上身边陪上一会。”
长音无可奈何地在一旁坐下。孟承珩难得连梦境都没有沉沉的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自己握着长音的手，而长音则撑着脑袋小鸡啄米似打着瞌睡。
长音走出敬阳殿时觉得自己都快成了圣上身边陪吃陪睡的小太监了，东鹤送他出去时又给他塞了东西，“圣上见上次司乐十分喜爱吃甜食，就让奴才给您准备了一些蜜饯让您带回去解馋。”
东鹤嘴上说是一些，但塞给长音确实一个大食盒，“公公，这也太多了，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圣上特意给司乐您准备的，您就不要再推辞。”
长音只好拎着食盒回教坊。
升为司乐后，长音也不再与其他弟子挤在沐春斋而是与教坊其他乐官一同住在了絮凝阁。长音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安排的人好似有意为之给长音准备了朝向最好的屋子，窗净玲珑，屋内陈设素雅，一应俱全。
“奴才福宣见过长音司乐，司乐对这屋子可还满意？”进门的内官谄笑道。
长音自然是非常满意，见那内官待他有礼，长音也有样学样的以礼相待，“有劳福宣公公费心。”
内官甚是惶恐：“司乐，只管唤奴才福宣便好。福宣负责照料教坊乐官们饮食起居，司乐有任何需求只管吩咐奴才。”
临窗竹案上摆着个小香炉，燃着香味道甚是好闻。长音想若在这竹案上习字定是极好的。
“如此那便劳烦福宣内官为我寻些字帖，大简字我还写的不太好，想多加习字。”
这叫福宣的内官腿脚倒是很快，未让长音久等便找来了几本名家的字帖，还带来了上好的笔墨纸砚，仔仔细细地摆放在竹案上。又说道：“午膳时辰到了，可要将午膳给司乐端到房里？”
“倒也不必，我应同其他乐官一起用午膳。”饭菜送到房内自个用，倒显得自己孤高了些。
正在用午膳的乐官一见长音来了，每个人不管心中有何想法面上都极尽谦和，邀着长音与他们同坐一桌。
“久仰长音司乐大名，真所谓久闻不如一见呀！咱们应以茶代酒敬长音司乐一杯，日后咱们都是教坊同僚。”说话之人是去年刚升作六品乐儒的章明光。一起用膳都是五品以下的乐官，相互之间也更加随意，纷纷举起自己的茶杯。
“长音还请诸位前辈日后多为提点。” 长音学着说些客套话已是有模有样，午膳吃得还算愉快，同僚们还和长音说了许多升作乐官后应做之事。
升作乐官每日仍有课业，乐官由教坊掌乐博士亲自授课。乐官们有负责整理教坊曲谱，有负责鼓乐编排，还有负责乐舞。
司乐品级尚低只能跟着三品太乐，协助其处理日常事务。但长音情况特殊未有根基就升作了司乐，只能先加强课业才能跟着处理事务。
长音自知还不足以与乐官们真正共事，愈加勤勉。每日结束课业还会日日习字，得空也会多看些乐典书籍。
平日里掌乐博士授课总会对他多加照顾，有了更好的教导长音倒是很少再半夜溜去假山请教思黎，毕竟宵禁时分私下见面被人发现了便是重罪。两人偶尔在琼华园碰见也只装作是不认识，思黎会恭敬行礼，长音回礼。
今日圣上召了长音去敬阳殿教他习字，教了长音写了两句诗。孟承看着长音写的字道：“几日未见，你的字倒是长进不少。”
一大早听完授课就去习了舞，近午时又被圣上拉着习字，长音有些饿了握着笔眼睛却不受控制的飘到那碟桂花蜜枣上去了。孟承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禁笑出声来，起身端来了那碟蜜枣放在长音面前：“若是饿了便吃些。”
长音感激不已捻起一颗蜜枣往嘴里送，口中甜甜的滋味让他满脸幸福。孟承珩也吃了一颗，眼前的人同他的粟粟一般喜爱吃这甜腻的蜜枣，还对他煞有其事的说道人生清苦，唯有此枣能让人忘苦思甜。枣子甜腻，孟承珩从不喜吃甜食，但吻上她的唇觉得确实口中的蜜枣只能让人思甜。
“莫要贪食，朕命尚食局给你备了桌好菜。真的爱吃一会再让东鹤给你带些。”孟承珩像哄孩子一般，担心长音吃了太多蜜枣吃不下午膳。
长音急忙摆了摆手，“陛下，不要让东鹤公公准备蜜饯了，上回的都还没吃完怕是再带回去就浪费了。”
孟承珩浅笑道：“那你想吃的时候只管来朕的敬阳殿。”
圣上接连召见长音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宝珠殿，扶枝不可置信：“圣上当真这么说？”
映芳回道：“千真万确，娘娘。敬阳殿里伺候的一众宫女内官都听得真真切切。”
扶枝神情狠厉，她已经连着十日未见着圣上，圣上说国事繁忙却还有空闲召见那个戏子，刚赏赐下来的珠花在她手里险些都捏得变了形。
“好，好得很。狐媚子可真的是不分男女手段都高明的很，本宫倒是要看看他在本宫面前能翻出个什么浪来！”
夜里，榕姝带着孔昭来了敬阳殿，外人不知孟承珩自月粟离世之后就患上夜里难眠的病症，常常在睡梦中惊醒就睁眼到天明。榕姝总是换着法子想帮孟承珩根治，但太医也说了孟承珩这是心病只能靠心药医治。
三哥的心药，她该何处找呢？榕姝只能是遇到上好的安神药材，无论是吃的、喝的、用的一定就往敬阳殿里送，她还总是叮嘱东鹤莫让孟承珩批折子批得太晚。
孟承珩都时常笑话她不像是自己的妹妹倒像是个爱操心的老妈子，但笑话归笑话榕姝送来的东西孟承珩一定都会及时用上。后宫嫔妃也经常会送东西过来，但孟承珩总觉得还是自己妹子送来的用的更安心。
“见过殿下，殿下万福。”东鹤听屋外宫人禀报长公主来了，急忙到殿外恭迎。
榕姝见殿内烛火昏暗，只听东鹤说道：“殿下，圣上这几日睡得早，现也已是睡下。”
“三哥夜里可还有惊醒？”
“回殿下，圣上近几日夜里睡得都安稳鲜少梦魇。”
榕姝听了东鹤这样说心中很是高兴，嘴上打趣道：“看来本宫新做的安神枕也派不上用场，等三哥明日醒了，记得和他说他能睡得好本公主的功劳最大，叫他别忘了。”
榕姝坐在回宫的轿辇之上，抬轿的宫人走的慢，宫灯红墙，好似一切也都慢了下来。榕姝抚着自己膝上的安神枕，暗叹道原来那人真的是三哥的心药。
那人的出现真是福兮祸兮未可知呀。
跟在榕姝身边多年，孔昭自然看得出榕姝有心事，问道：“公主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榕姝微微一笑：“不过是想着今夜月色真美！”说完，榕姝一仰头只见云遮明月半点月色都未见，低下头与孔昭对视了一眼，主仆二人都笑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