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简内教坊置于禁中,依乐工技艺所擅长技艺分部而设。由皇帝指派官员任教坊使职掌一切事务,另有精通音律、技艺精湛乐师为教坊弟子授业解惑。
相较与教坊数量众多的女弟子能入选的男弟子并不多,尤是像长音这般受圣上钦点入了内教坊,居沐春斋,更是立教坊以来独一份。
沐春斋有东西南北四处院落,两人共住一处厢房。洗漱完毕的长音,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离房间只剩几步的距离,他听见从屋内传来说话声。
“能进此地之人,谁不曾历经重重考核。他倒好,一藩国进贡粗鄙之人倒是一步登天。”此时说话之人颇为愤愤不平。
“圣上看中此人招入教坊,是圣意,我们切莫妄言。一个月后便是春试,他怕是难久留此地,你又何须这般气愤不平。”另一人不以为意劝诫道。
“以色伺人之辈,也值得你们如此忌惮,真是可笑,还是早些歇息吧。”屋内第三人毫不留情的嘲讽将两人都呛一把。
屋内之人皆出言刻薄,话语间对长音更是充满鄙夷,他不禁放慢了脚步,现下只觉得进退两难。长音折回院中凉亭独坐了许久,直至更深夜静,才有了些勇气回到房中。
同房之人早已鼾声奏起,长音蹑手蹑脚窝进自己床褥,睡意全无。长音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绝不能被赶出教坊,只因李隐在临别时留下了警告若两年内他被赶出了大简皇宫,他的师兄长武便会即刻毙命。
命如草芥任由他人拿捏,便是他们摆脱不掉的宿命,长音觉得这皇宫中的深夜同样寒凉。
教坊管理非常严格,每日鸡鸣之时,众弟子需起身到训练场苦练基本功。除了平日里巩固提升自身擅长之术,还需通晓乐理、习舞。以春秋两季为期限设考核,考核排名靠后者将被淘汰出内教坊,靠前者可参与乐官考试。
身后之人在窃窃私语落入了长音的耳中,只听那人如是说道:“只要熬过这头一年,考上乐官日子就能好过了,即使是乐九品的乐正都是三年才一大考,要是能当上乐五品典乐可就有机会被圣上册封了,那日子可真真是舒坦咯。”
作为新任乐官有力候选人乐舞司的苏任,担起了负责新入坊男弟子日常管理和教导的职责,天色未亮便将新弟子们拉到训练场,进行训导。
“早课为通课,何谓‘通课’即通识之课,教坊弟子皆习乐理及大曲舞。午后为专习,即专门练习你们每个人所长技艺。作为你们的师兄,我要劝诫你们在教坊无论个人技艺是如何出类拔萃,通课不过关者一律在考核中都不会有好的排名。一年内两次考核靠后者将会被清出教坊,全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回应:“听明白了。”
“既然都听明白了,全部人从基本功控腿开始训练。两两组队,都给我把腿压直了,谁要是敢偷懒的就多加一个时辰。”苏任一声令下,大家都急忙各自找搭档很快便两两成对。
长音转了个圈发现周围的人都已经成对,他一个人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
“怎么就你一个人傻站着,你叫什么名字?”见苏任对长音发难,其他人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小人名唤长音。”长音答道。
听到长音这名字,苏任一脸了然:“原来你就是长音,既然进了教坊就不要再自称小人,在教坊回话要自称‘弟子’。”他顺手指了长音身旁的两人,“你们三人一组,都给我练起来!”
对于没有习舞根底的人来说,开腿压腿可是要命的很,惨叫声此起披伏在人群中。苏任不耐烦地呵斥:“一个个都瞎叫唤什么!都把嘴巴给我闭上。”
长音柔韧性极好,劈叉开腿都不在话下,听着同组的两人彼此小声抱怨:“我就是个琴师,弱冠之年还让我来习舞,这不是为难我吗?”
另一人附和:“是啊,开筋拉腿的,我们一个个大男人又不是七八岁小童,说拉就能拉得开的。”
结束基本功练习,短暂的休息后乐理课开始了,年长的掌乐博士端坐在书案后慢条斯理道:“《礼记》有云:‘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所谓‘五声’,宫、商、角、徵、羽,单出为声,众音和而为章方才成音……”
太乐在自顾自地讲解,长音看着下发的乐理教材发现自己的麻烦来了,他不识字,在东丽读书识字尤其还是教习简国字更是高官贵族才有的权利,且这乐理知识对于他来说陌生又晦涩,长音有心向他人请教,但从方才的训练开始这里大多数的人对他总是爱答不理,好似有心排挤。长音便决心不再自讨无趣了。
授课的时辰差不多了,太乐讲解得口干舌燥留下了一句:“你们要多多研读教材,勤加练习,三日后会抽查你们识谱的成果。” 便让众人下了课。
教坊有明令二更天时,坊内弟子全都得熄灯休息,不得擅自外出。训练场也将关闭,一旦被发现有违反规定之人立即逐出教坊。
长音需要时间去识字,熄灯后他无法继续学习,别无选择他只好在寝室内的人熟睡后溜了出去。
昨夜长音便发现在沐春斋与暖冬阁间有一处假山阻隔而成隐蔽之处。
幸好夜里路旁宫灯长明,长音一路脚步轻快向假山处靠近。假山附近便没了宫灯的照明,他只好摸着黑走了进去。走进后才发现假山中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映出一抹随着主人而舞动的影子。
没想到还能遇到同道中人,长音原本还忐忑不安的心莫名的安定下来,他悄声在不远的山后坐下,从怀中摸出了火折子点亮了从房中带出的蜡烛。
隔壁的影子对突然增加的光亮十分敏感,影子一晃,长音与那影子的主人突如其来打了个照面,皆是一惊。
女子低呼:“你是何人?”光亮微弱,其实二人都看不太清彼此的容貌,不免都感到心慌。
“我是这几日刚入坊的新弟子,熄灯时间太早,我还有课业未完成便打算到此处再学上一会。”长音被人一问便都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刚入坊就敢违反禁令,胆子倒也不小。”女子语气平淡,想到自己也坏了禁令在此处练舞便不再多说。“那你自便吧。”
“这位师姐,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并不识大简字,授课的乐官讲课速度太快,我一时也没有跟上,可否向你请教下这乐理。”长音忐忑的等待对方的回复,他也知道拜托一个素昧平生之人过于唐突,但既然有机会他便愿意问上一问。
女子先是一愣,缓缓开口:“不识大简字?你不是我大简国人?”
“我是东丽人。”长音没有报上自己的姓名,却不料女子恍若明了的“哦”一声:“你便是那东丽长音。”
竟然连一个陌生人都知道他的名字,长音惊讶道:“师姐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
“在这宫里怕是没有不知道你名字的人了。”在众人口中这东丽戏子可是像只会皇帝寿宴上勾走帝皇心的男狐媚子,但女子觉得面前这个人却像只单纯的兔子。
长音也想不到自己在皇宫中竟如此出名,尴尬得拽紧手中的教材,又听女子说道:“坐下吧,把你手中教材拿来我看看。你不识字可不止是请教我乐理那么简单,搞不好我还要当你的蒙学先生呢。”
女子身段极美,站坐姿态都极美,长音不禁暗叹原来皇宫中唱曲跳舞的女子也似贵族小姐一般。
虽说长音有了外援,但识字也不是一两天的功夫能学得会,不过好在得了前辈师姐传授的经验也勉强通过了三日后的小小随堂考核。
结束了一天的课业,长音早已腹中空空因向乐官请教而来到食堂稍晚一些,都是其他人风卷残云的痕迹,教坊内过了饭点便不会再提供吃食。
长音忍着饥饿走回房内,就在半途被人叫住了,苏任在他身后唤道:“长音,圣上点名要召见你,速速随我来。”
皇上身边的东鹤公公突然来了教坊说是皇上点名要召见长音,让众人惊讶不已,王蔚笑脸相迎:“公公请稍候,这就给您把人领过来。”
王蔚一面朝东鹤保持着微笑一面口气焦急同身旁副使低语:“怎么人还没带过来?”话音刚落苏任领着人就来了。
长音忐忑不安的来到旭帝的寝宫——敬阳殿。
“小人长音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从孟承珩的方向看去,长音连低眉顺目的样子都像极了她,孟承珩不禁再次暗叹,抬了抬手道:“免礼,起身吧。”
虽未抬头,长音明显能感觉到圣上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久久不曾移开,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他的肚子却不适时宜的响起。
长音难为情的满脸通红:“陛下见谅,小人还未吃上晚饭,所以才……”
孟承珩难得的面带笑意命人准备吃食,不一会宫人们端上来各色精致的菜式摆了一桌,长音出神地盯着面前的美食。
“坐下吧。”圣口一开,长音便乖乖地坐了下来。
教坊日常的饭菜并不差,但怎么能和圣上宫里的吃食相比。长音起初小心地从自己面前盘中夹起一些,尝了一口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实在是饿得不行便放开的吃了起来。
风卷残云过后,宫人们还端上了一碗红豆粥,长音喝着甜粥不禁感叹:“陛下,这粥有小人家乡的味道。”
孟承珩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甜粥,细细回味着:“是吗?这也是朕的一位故人家乡的风味。”
她曾说自己的父母早亡,最怀念的便是儿时母亲亲手熬的红豆粥,浓稠香甜的红豆粥中定会加入糯米粉揉搓而成的小圆子,喝完这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粥就足够抵御来自冬天的寒冷。如今孟承珩怀念的是她亲手熬煮的红豆粥,宫中的御厨熬得再美味也不是孟承珩心中期盼的味道。
孟承珩看着眼前长音吃的专注,如蒲扇般浓密纤长的睫毛低垂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回想初见时,长音的脸庞瘦削准确来说应是面黄肌瘦。在宫中吃饱穿暖的日子,他的脸上也长了些肉,皮肤愈发白嫩,模样更加好看了些。
“在教坊过的可好?乐官们的教导可还能听得懂?”孟承珩意外温柔的关切倒是让长音有些错愕,他忘了礼数对上孟承珩的眼,君王的眼中也是一片温柔。
长音被盯着脸颊有些发烫,他飞快垂下眼:“多谢陛下关心,长音在教坊一切安好。”
“朕听王蔚说你在教坊很是用功,十日后便是教坊春试,朕也会亲自到场参与考核。记得更要多加努力莫要叫朕失望。”
在这宫里长音第一次真心的笑了,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对他这般关切,不禁想起了师兄。以前自己学艺稍有松懈时,师兄总是在身边鞭策他,让他多努力些就能做的更好。
“长音定会更加用功。”
眼前的人笑得是那么可爱,笑得是那么纯粹。孟承珩恍惚间好似又见到了那让他欢喜又让他痛心的笑颜,伸出手抚上了那人的脸庞,摩挲着笑起的眼角,忽然间发现干净的眼角下少了那点他最爱的泪痣。
面对突然抚上自己脸颊的手,长音不由地惊愕僵直了身子,正当不知如何是好之时,万幸圣上很快便将手收了回去。
孟承珩收回了手表情变得痛苦,声音突然也变得冷漠了:“你先回去吧。”
长音面对孟承珩态度突然的转变,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做错了惹得圣上不开心,重新谨慎了起来,恭恭敬敬的退下。
二更天,长音又摸着黑来到了假山,可今日却不见烛光。他纳闷地自行点上了烛火,等了一会见师姐还是没有来,只好自己翻开了书本。
不一会便听见有脚步声传来,长音抬眼一看果然是师姐来了。“还以为你来没瞧见我就走了呢,没想到能自己在用功,算是个上进的。” 女子语气中带了些欣慰。
听见夸奖,长音腼腆一笑,侧了侧身让出了位置,女子自然的坐下。长音从怀中掏出了一物看着好似果子递给了那女子。
女子从未见过这般的吃食,捧着端详了半天 ,“这是何物?”
长音认真的解释起来:“听东鹤公公说这叫‘十里果’,去皮后十里飘香,果肉酸甜。我尝过确实美味,便带了一个给师姐你。”
“东鹤公公?圣上身边的东鹤?”这是个什么果子,女子倒没在意反而是只听到了长音提及此物是圣上身边的东鹤给的。
长音倒是坦诚,说起被圣上召见语气平常好似只是去串门吃了顿便饭:“今日圣上召我去敬阳殿用膳,走的时候东鹤公公给了我一些。”
女子听到长音这般无关紧要语气寻常,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你可真的是这宫里最傻的人了,不过傻人有傻福,有了圣上的眷顾,日后你在教坊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长音被她笑得摸不着头脑,也跟着傻笑。但又忍不住和女子说起自己的苦恼,春试在即他虽答应了不会让圣上失望,可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女子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教坊春试分雅乐大曲和礼祀乐舞。雅乐大曲考核有三,其一,《破阵曲》曲调雄浑磅礴、激昂有力十分考验乐人的功力,非过人者一般都不会选择此曲。次之,《贺天子》唱词难易适中,寓意美好,考核时必然会是许多人首选曲目。你的话就选《庆天平》,唱词简单,曲调轻缓,不容易出错。只要你在礼祀乐舞中取得高分,考核必过。”
女子说的不错,长音擅长乐舞胜过唱曲,只要保证考核大曲不失分过大,考核乐舞时争取优异,他就有把握通过春试。
“看在你孝敬我的份上,我再给你透露些消息。礼祀乐舞有‘雅’、‘燕’之分,雅乐大多过于正统乏味,看多了常人都会厌倦别说是当今的皇帝。听你说此次春试圣上也会前来,那你就要想想该怎样别出新意了。只要圣上满意,其他教坊考官的意见都不重要。”
长音看向女子的眼中充满崇拜和感激,他还真的是遇上贵人。
“时间不多了,好好准备吧,春试场上见。”女子起身拍了拍身后衣裙上沾的灰尘,头也不回的离开。
她从未向长音提及自己是谁,但长音觉得她一定是个非常厉害的人而且还是心底非常善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