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姝自太医院回来两日后疫疾基本痊愈,便于逸园中召见王蔚。王蔚回到教坊后径直来了长音住的絮凝阁,还带着太医院的彭政。这两日太医院都要派医员为长音医治伤口,但长公主还是不放心命了太医院的彭政亲自照看。
彭政当时言辞凿凿以江湖医书为证赞同以长音之血治病,长音自割手腕数次放血,彭政也难辞其咎,这样想来长公主也是有意为之。
彭政进了絮凝阁便让身后的医员将自己的药箱放在茶桌上,而后请长音移步至此。他为长音号完脉,查看了长音左手腕处的伤口后重新给换了药。
“长音太乐,你手腕上的创口已经开始愈合,切勿沾水。在下已命人为太乐煎了补血益气的汤药,太乐及时服用便好。在下先行告辞。” 彭政说完便起身向长音和王蔚二人道别离去。
王蔚看着长音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就知道这小子想问自己几时离开之事。果然就听见长音开了口:“王大人,公主有说让我和师兄何时离开吗?”
王蔚坐了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也给长音倒了一杯,不紧不慢地说道:“长音太乐你还太年轻,不明白。这女子吧,总是口是心非。嘴上说不想要吧,其实就是想要。嘴上叫你走吧,其实是想让你留下。”
长音一脸费解:“王大人,你说这话是何意?公主不会口是心非。”
王蔚“啧”了一声,反问:“那公主是女子吧?”
长音点了点头。
王蔚一脸“这不就结了”的表情,“公主这回也没有再提让你离开的事,所以你就不用担心,听我的就安心留下来。你好不容易才当上太乐,这一出宫回到东丽难不成又回去重操旧业,重新当市井艺人?”
长音还是有些为难:“我不能再给公主惹麻烦。”
“放心,你就好好在教坊待着也惹不了麻烦。”
近日发生了许多事,转眼间孔昭与杜可为的婚期如约而至。
孔昭按榕姝之前的预想将从凤鸾宫出嫁,榕姝亲自为她备了嫁妆。小到梳妆镜奁、脂粉眉黛,大到被褥床榻,贵至金银器皿、珍宝首饰……自出宫之日起到发丧各种用度之物都备齐了,大户富贵人家的小姐出阁都比不得的排面。
孔昭觉得一切像梦境般不真实,她自微时就入了宫,记事起就跟在公主身边。陪着公主哭,陪着公主笑,也曾想过若能出宫的年岁到了自己会是怎样的光景。她仰慕才情出众之人,亦如公主,亦如杜先生。孔昭犹记得公主曾对她说她亦可成为这样出众之人,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女子。
孔昭明白公主的良苦用心,能与公主主仆一场,何其有幸!
“公主,我舍不得您。”因孔昭的一句话在场四人皆是泪眼婆娑。
“快起来。”榕姝的泪在眼眶中打着转硬是没有落下,德香赶紧上前将孔昭扶起。榕姝起身走到孔昭跟前,看着孔昭朱丹喜服映衬下的脸,柳叶弯眉,唇红如樱,榕姝笑道:“多漂亮,可别把妆都哭花。”
正值教坊弟子用午饭的时辰,王蔚走在前头身后是司乐乌漾和五个弟子提着十个食盒进了教坊公厨。王蔚一脸喜气朝正在吃饭的弟子们说道:“今日长公主身旁贴身宫女孔氏离宫与杜判官成婚的好日子,长公主特赐下喜饼与教坊众人同乐。”
众弟子齐呼:“谢长公主赏赐,吾等共愿杜孔二位佳人芝兰千载,琴瑟百年。”用完午饭的弟子领完喜饼便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乌漾递给长音一块印着大红“囍”字的饼子,长音感谢接下。苏任端着自己的饭碗看起来是已经吃好准备离去的模样,路过长音这一桌时故作诧异道:“呦,今日孔女史成婚长音太乐怎会在教坊用午饭呀?”转而又拍了拍脑袋装作想起什么的样子,“嗐,瞧我这记性,今时不同往日,这内皇城的凤鸾宫也不是太乐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了。长公主赐下的喜饼甚是美味,下官怕太乐怀念司膳局的味道,留了半个孝敬您了。”
苏任笑得令人生厌,说完还真的将自己的半个喜饼放在了长音的碗中。长武正欲开口替长音反击,却被长音按住了。
乌漾声音悄然响起:“长音太乐官居苏典乐之上,典乐这番落井下石不觉得太过无礼。”
苏任看了眼乌漾这半大的小子,冷笑了一声:“乌漾司乐,你官居我之下如此质问本乐官,司乐觉得自己可又合乎礼数?看在王蔚大人的面子上,本乐官不同你计较。再奉劝司乐一句,有些人帮不得最好离得远些,免得引火上身。”
苏任自从有了慎贵妃作靠山,气焰嚣张。今年二月过了乐官考核成了司乐,近日长公主不再兼管教坊交由慎贵妃接管后,这苏任直接升为五品典乐。乌漾毕竟还年少,被苏任两三句话就堵住了嘴。
“多谢苏典乐了,我方才还在惋惜一人一块喜饼根本不够解馋。”
见长音竟是这般反应苏任颇为意外,还以为这东丽戏子会像以往一言不发,一脸憋屈样。苏任笑了笑留下一句“那便请长音太乐慢用”后,就带着跟班们离开了。
长武盯着又重新低下头淡定吃饭的长音良久,有一瞬间长武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长音。
长音可不会浪费杜先生和孔昭的喜饼,他连同苏任给的半个喜饼都一并吃完。乌漾瞧着现下公厨只余下几人,便将藏着的一个小食盒交给长音。
长音疑惑地看向乌漾,乌漾解释道:“是孔女史特意为太乐您准备的。”长音忍不住直接打开了食盒,这个食盒里装着的喜饼糕点更加精致,翠玉豆糕、如意芙蓉酥、雪山梅、还有这琥珀核桃仁。
长音哑然这些点心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这些吃食并不是孔昭准备,而是公主。只有公主知道他现在最爱吃琥珀核桃仁。
长武和乌漾见长音盯着食盒中的点心许久不语,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长音在想些什么。
杜可为的家中大红灯笼高挂,杜可为本就不是倾州城中人,家中也并无其他亲眷,教坊的同僚也不便出宫。来参加喜宴的大多数是他来倾州城后在醉杏风认识的一些诗友,剩下的便是孔昭的双亲和两个姊妹。
亲朋散去,喝得微醺的杜可为进了喜房,端坐在铺着大红鸳鸯喜被床榻上的孔昭双颊绯红,含羞带怯望向他,眼中满是情意。
倾慕杜可为才情的女子很多,但真心想要嫁给他的却寥寥无几。杜可为再怎样自命不凡,说到底也是个穷酸诗人,无房无业。能有哪个姑娘愿意跟着成日只会吟诗作对,闲云野鹤般的人物。
杜可为从来不在意世俗之事,诗画才是他一生的追求。
杜可为觉得此刻吉服红妆下的女子浑身都散发着光,此情此景让杜大诗人恍然大悟这世上最美之人应是全身心爱慕他的人。杜可为心中最后一位美人,洞房花烛夜送给了他的如花美眷。
孔昭能嫁得如意郎君,榕姝是真的高兴,她命人在自己宫中简单设宴算是弥补不能出宫参加喜宴的遗憾。
疾风骤雨后,夏夜若凉秋,榕姝借着醉意踱步来到了含玉池。
醉卧扁舟,夜色入怀,薄衣轻绡,榕姝白玉般的手臂搭在船沿。指尖划过池面,微微凉意。
水波荡漾,星河璀璨,天地之间仿佛只余她与这叶扁舟。
似梦非梦,全身意识朦胧是许久未有过的平静与坦然。榕姝的心好像也只余这一方天地,伸手在空中拂过好似就能触到天上星辰如池水般微微发凉。
榕姝痴痴发笑:“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翌日清晨,大雄宝殿,三世诸佛。榕姝合掌当胸跪在佛前,双眼轻合,面容舒展。
心不静,不常礼佛的她此刻却心境如水。无所求,无所期,无所念,好似只为享受无欲无求带来片刻的宁静。
榕姝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终日倍感困苦,郁郁寡欢。
皆因多欲,皆因不知足。既为帝室之胄,又艳羡布衣,锦衣玉食,且又哀叹身不由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意孤行。
不错,一切只因欲念丛生。所以当她决心不再追求自由,不再固执偏爱,不再自我怜悯的那一瞬,原本混沌迷蒙的前路豁然开朗,躁动不安的心也瞬间平静。
榕姝缓缓睁开双眼,德香从身后将她扶起,佛堂中的香火烛光映在她的眸中分外透亮。
榕姝起身后对悟缘师太合掌行礼,师太神态平和举右手于胸前,腰稍弯回礼。
悟缘师太与榕姝二人静坐于树下,时有风吹树动。“公主,如今想来应是明白风与树,究竟是何者在动。”
听着叶子发出地“沙沙”轻响,榕姝直直望进悟缘师太的眼缓缓道:“非风动,非树动,乃吾心动耳。本心不动,皆是虚妄。”
师太淡然回以一笑,用蕴含哲理的声调低声道:“因缘际会,得失无常,贪念不可得,执迷不愿醒。公主多年前曾向贫尼发问为何终日心不得安宁,若要心安应当如何?”
榕姝回忆起了不安的源头,双亲相继离去,幽深的皇宫便成了她心中可怖的囚牢,内心对改变自身处境的渴求,在心间千回百转便成‘执’。当时的她不知该如何逃脱这由混乱和矛盾交织的迷阵,只好来到太明寺中寻求悟缘师太的点化,然而师太并没有给她想要的答案。
榕姝现在明白其实当年的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何种答案,即便师太给了她也未必能参悟。故而师太希望她能自己去寻找答案,找到的同时也得到她苦求已久的心安。
悟缘师太终于给了榕姝答案,或许也是榕姝自己心中的答案,“寻求本心便能找到一切烦恼的根源,公主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得失随缘,所遇随心,莫要万般强求,方能知足常乐。”
知足方能常乐,答案就是这么简单。
“贫尼,还有一句话想与公主共同参悟。心安一时,而不能一世。苦求一时心安,不若苦修永世心静。”临别前,悟缘师太见榕姝已有所开悟,便为其稍作指点。
榕姝感念施礼,暗自将这句禅语牢记心中。
德香跟在榕姝身后,回想起公主与悟缘师太在树下的一番对话。她听得是云里雾里,单纯的小脑瓜努力理解着,不就是吹风了把树叶吹动了,这又和人的心有什么关系?什么得失,什么随缘的?但看着公主离开时如释重负的神情,德香觉得公主听得明白,听得开心就很好,至于她明不明白本来也不重要。
榕姝带着无时无刻不乐呵呵的德香坐上了回宫的马车,这一回榕姝不再感到抗拒。
因为她不再将皇城视为囚禁之地。
曾经有个傻子对她说过一句话:“心自由了,身在何处都是自由的。只要在公主身边,无论身处何地都是令人心安的。”
榕姝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最近好像总是这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一句微不足道的话语,都会勾起她的脑海中的回忆,她连那人的名字都不敢想起。
榕姝开始选择刻意遗忘,但今日她也明白若忘不了就不忘了,心痛便痛着吧,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也许某一天自然而然她就真的释怀了。至于师太说的心静,她还需要时间慢慢体会。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杜可为成婚后连着几日逢人就笑,浑身都透着盈盈喜庆。一日,长音结束了课业正往练习场走去,远见杜可为眉舒眼含笑朝他迎面走来。
长音主动上前打招呼:“杜大哥好巧。”
“不巧不巧,我是专程来找你的,你我二人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旧。”杜可为不由分说就将长音拉走了。长音浅笑无奈摇头,老实地跟在杜可为身后。
杜可为突然凑到长音面前打量了一番,随后又盯着长音的双眼说道,“许久未见,长音小兄弟你倒是清减了不少,眼中光彩虽不夺目但庆幸仍在,不然就可惜了这一双剪水美眸。”长音被杜可为出其不意的靠近惊得身子不自觉往后倾了倾,拉开了二人过分贴近的距离。
长音转移了话题,“杜大哥,我还没来及得当面祝贺你新婚大喜。”
杜可为笑得开怀摆了摆手坐回原位,“确实遗憾,没能在喜宴之上与你们喝一杯,长音小兄弟可要来一口弥补下为兄的遗憾。”说罢拿出自己的水袋递到长音面前,长音早就好奇为何杜可为总是随身带着水袋子,长音接过闻到溢出清冽的酒香才恍然大悟。
“杜大哥,宫中严禁私下饮酒,尤其是当差期间更是不可。”长音一板一眼的说道并把水袋子塞回杜可为手中。
“诶,无酒无诗,无江湖。诗人不喝酒作出的诗词似朽木枯槁,简直不堪入目。你不愿喝便不喝吧,只不过有时糊涂比过分清醒来的好过些。”杜可为自己就这水袋喝了起来,目光悠悠望向远处,“少年郎见山是山,独为心中欢喜悲哀,甘愿飞蛾扑火,甘愿化作灰烬。历经百转千帆,难得的是心已宽,见山仍是山。”
年少情爱轰轰烈烈,受心绪左右。年长时以权衡利弊为先,心绪在后,难能可贵的是仍心存情意。
长音听懂其中之意伸出了手,杜可为会意将水袋放在他的手上,长音接过仰头饮下。如此深入骨髓的爱意,若不再喝些 “忘忧散”恐怕会因痛彻心扉而无法深藏。
在世为人可真苦啊,皆是凡尘众人,竟分人上人,分人下人,有些命中注定之事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越的鸿沟。
“果然是好酒。”长音眼角有泪却笑着说好。
少年尽尝愁滋味,欲说还休,却只道确是好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