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承璨日夜兼程三日后终于到达朝州,朝州府衙早已收到消息会由大内亲自派人彻查此事,但知州唐宕料想不到会是翊王殿下亲自前来。
唐宕行完礼,本想按接待倾州官员一贯的规矩先为翊王殿下接风洗尘。谁知这位翊王殿下虽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但星目含威,处事雷厉风行。未等唐宕开口,就听翊王孟承璨开口吩咐要查看这一年来官府盐场产盐,运销的所有账目记录,凡是经手之人都要叫来问话。
整整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孟承璨才将官府盐场近一年的所有账目及经手的人员全部排查完毕。确认了官府盐场没有问题,孟承璨便将目标落在了藩盐上。
正巧赶上东丽运盐至朝州岸口的日子,孟承璨本打算稍作休息,午后动身前往朝州市舶司时,倾州那边却传来了消息。
博州城突发时疫,起初只是州城一处村落有人患病,高烧不退咳血不止。疫病来势汹汹不出十日,博州城染病之人至上千人,博州城知州知情不报,强压消息。直至前日倾州城坊间有百姓一家五口均染上此疫病,一番彻查才发觉染病的人家私自窝藏博州来投靠的亲戚。
疫病从博州城流传到了倾州城。
大内紧急下令关闭倾州城各处城门,并下令至二十三州城严守各地,防范疫病,发现患病者及时单独看守并上报朝廷。这下子,大简各地人心惶惶。
倾、朝、博三处州城相邻,唐宕接到朝廷的紧急指令,赶紧下令关闭州城城门严加看守,不允许百姓随意进出,命府衙中的官员挨家挨户去查看是否有疑似患病者。幸好朝州城暂时还未发现有任何异样的人,州城内四处燃起艾叶熏烟以防疠疾。
暂时未知此疫病因何而起,何药可治。为安全起见孟承璨随身佩戴了装有苍术、藿香、菖蒲及艾叶等辟秽逐污的香囊。
市舶司的监官领着孟承璨一行人来到码头,由于已经临近傍晚,码头的货船并不多,零星几艘停靠在岸口。
众人站在岸边,孟承璨向监官问起藩国运盐的情况。“东丽、倭国每月各运盐一次。自半年前朝廷下令藩盐每月不得超过八百石,故而东丽由原来每船为八百石改为五百石,倭国则由原来的五百石改为三百石。”
孟承璨望着远处靠岸的东丽官船若有所思,“东丽来的船都是靠此处?海禁时分将至怎么船还是停在此处?”
市舶司的官员连忙点头,又听到后面一句连忙解释, “殿下有所不知,以往船都是在午时前入岸口,日落前卸货返程。可近三个月,我州城供给蔬果的商户备货需要时日,故而东丽官船现在一般都是午时后,日落时分卸完货,待交易的蔬果粮食第二日清晨装上船后会再运走。”
孟承璨点了点头,上船查看了一番,船的盐都已经卸下,他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其他的情况。
夜间,孟承璨回到驿馆后仔细回想今日在码头观察的一切,他总觉得那艘东丽官船处处透着不对劲。
第二日清晨,孟承璨没有惊动朝州府衙的人,而是乔装打扮带着几名亲随再次来到码头。
孟承璨佯装作要渡船登上了靠近那艘东丽官船另一艘载人的渡船之上,还没有倒时辰开船,船夫让孟承璨几人在船上稍等。
孟承璨不露痕迹地观察着官船的一切,看向船体时,他的眸子闪过异样的光。
过了一夜,这船体竟又多了一条吃水线。
脚夫们开始往官船上搬蔬果、粮食,孟承璨盯着那条突兀的吃水线,沉思了片刻,对手下的人说道回府衙。
孟承璨回到府衙,重新翻看了当地盐铁署和市舶司现任官员的名册,据市舶司监官所言东丽官船正是自半年前起才会在岸口彻夜停靠,他想找的便是半年前方才任职的官员。
马师嘉的名字映入孟承璨的眼,他命人查清楚马师嘉的底细。唐宕盛情邀请孟承璨到当地最好的酒楼用午膳,孟承璨婉拒说是这几日忙碌都没有时间去州城中逛逛,中午他想自己出去就不劳唐宕费心。
巡察了七日,孟承璨发觉朝州城的百姓对私盐之事忌讳莫深,好像百姓们都达成了一种默契,倒不是畏惧而不敢向官府说出实情。而是一种自发的掩护,不想让官府查清私盐一事。
孟承璨觉得想要弄清楚为何当地百姓会有这种反应,就只能乔装打探。“殿下,这是朝州城内卖酱菜的小贩,有五家近半年都没有涨过价。”
三年前重修皇陵,朝廷增加各地赋税,自此盐价一年比一年高。正是因为高昂的盐价除了生意好的酒楼、食馆,坊间鲜少会有小贩售卖酱菜等吃食。而朝州城多了不少卖酱菜的小贩更有不涨价的,这就很是反常。
孟承璨为了掩人耳目与巡官们出了府衙便在一处僻静的地方换上了粗衣,打扮成了农作的汉子。可打扮完才发觉自己怎么伪装都不像个农夫,故而只好作罢。还是换上了自己的常服,装作初到朝州游玩的公子哥,按着顺序一家一家的逛。
这些小贩大多集中在州城的平民巷中,巷子弯弯绕绕若非本地人,外来的很难找到。孟承璨还担心自己太过显眼,来到平民巷后才发现原来像他这般打扮在巷间闲逛的公子哥倒是不少。
绕进一条僻静的巷子,有两户人家木门虚掩着,门口都放着一个小腌菜坛子。孟承璨走进了其中一户人家,而其余人则进了另一家,兵分两路打探消息。
再出门时,孟承璨和手下都没探到有用的消息倒是各自抱着一小坛子酱菜出来了。
州城中的百姓比孟承璨想象的还要警惕,根本不会轻易松口。转念一想事关人家性命,换成自己也会三缄其口。孟承璨这时才感觉腹中空空,才想起自己和手下们都还没有过午膳。
迎面走来一人怀中不知藏着什么鬼鬼祟祟的模样, 孟承璨起初以为是个扒手。没想到那身形瘦小的男子径直走他的面前,一脸神秘轻声道:“公子,要买盐吗?只剩最后一罐,卖完我好早些回去吃午饭。”
孟承璨顺着那小盐贩的话,说自己想看看成色。
小贩见眼前的公子哥有兴趣,随即笑逐颜开打开了盐罐让孟承璨瞧,还直说自己的盐都是海盐,品质比官盐还要好,价格只是官盐的一半。
盐白如雪,细致如末,确实比寻常的官盐还要好。孟承璨买下了小贩最后一罐盐,还对那人说道自己家中是开食铺的,官盐价昂,想要买更多。
小贩倒是面露难色,坦言自己手上就只有散盐。
孟承璨追问道何处才可买到大量的盐,小贩见孟承璨关照了生意,就透了条消息说自己的盐也是到朝北大街上的苗记米面商铺拿的货,若有需要可以上那问问。
苗记米面商铺位于朝北大街,铺子不大,伙计却不少。孟承璨带人在商铺对角的食铺坐下,要了三盘卤肉,两盘素菜,五个粗面馒头。巡院盐判周城文咬着馒头,也和孟承璨一样盯着苗记,却听着孟承璨佯装饮茶沉声说:“周大人,你我同时盯着铺子会让人起疑。”
周城文闻言装作若无其事低头继续吃着馒头,在这时打探马师嘉消息的巡官张芒找到了孟承璨,孟承璨让张芒坐下说话。
“王爷,马师嘉是当今盐铁署掌署邹居业内人的远方亲戚,在朝州盐铁署马师嘉主要负责是海船运盐的查验。下官打探到此人平日里处事圆滑,私下与一个东丽盐商金友八来往密切,而且二人经常出入之地便是这家苗记米面商铺。”
孟承璨对张芒吩咐需跟紧马师嘉,接着对周城文说道:“周大人若是吃好了,便随本王去铺中看看。”
周城文咽下最后一口馒头跟着孟承璨起身去了对面的苗记。
铺子里零星有两三人在买米面,店里一个伙计忙着称米,其余的三四个伙计闲在一处。孟承璨进来后带着周城文自顾自在铺中转了转。正巧,遇上掌柜的掀开门帘从后院出来,一起的还有一个抱着小罐子的妇人。二人对上孟承璨探究的眼神,脸上都闪过一丝惊慌的神情。
掌柜讪笑迎上前招呼孟承璨,“公子,是要买米还是买面呀?”
“米面家中都不缺,就是淡饭吃久了没滋味,想买些海货改善改善。”孟承璨扮起纨绔公子哥倒是有模有样,自己的二哥就是个活生生纨绔不羁王爷,照着二哥的作派演准没错。
掌柜装作听不懂,一脸歉意道:“公子您瞧,小店也就只卖米面,想买海货请移步茂富楼了。”
孟承璨装作不经意掂了掂挂在腰间的荷包,满脸惋惜,“那我只好去茂什么楼看看。”
掌柜瞧着孟承璨沉甸甸的荷包,不忍心放过这单生意,一咬牙:“公子留步,咱们去后院聊吧。”
掌柜带着孟承璨和周城文去后院一处厢房,还真给二人拿出了海货,咸鱼,海菜,瑶族,鲍鱼……
“公子,都是新鲜的海货,价格绝对比茂富楼公道。”
孟承璨脸色沉了沉,周城文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孟承璨只好耐着性子笑道:“掌柜的,你这不止是这些海货吧。我想买的同方才那位大婶一样,但我要十罐。”还取下了荷包放在掌柜的眼前,掌柜的咽了口唾沫。
为了掩人耳目,苗记掌柜用装米面的麻袋子给孟承璨装好海盐,孟承璨抓了一把盐看了看,确实同从小贩手中购得的私盐一样纯度极高。掌柜的堆笑着将孟承璨送出门,还让孟承璨放心,日落前定让人将货送到府上。孟承璨明白了店里多出的伙计就是用来送货的。
孟承璨前脚刚走,掌柜的还在后院数银子,就有巡院的官员进了店不声不响地将苗掌柜带走了。
苗掌柜见自己带到了朝州府衙,毕竟他也只是个做小买卖的商人,没见过官。脸上顿时惊恐万分,“官爷,我可是正经的生意人,没有犯法呀!”
扣押他的官员厉声说道:“闭嘴,犯没犯法,翊王殿下和知州大人自有公断。”
苗掌柜识趣地闭上嘴,心中打着鼓。
府衙审讯室里坐着两个人,桌上还放着刚卖出去的那袋私盐和从那位公子收的银子,苗掌柜一看这两样东西,双腿一软差点就坐到地上。
巡官按着苗掌柜在那二人面前跪下,只听其中一人中气十足质问道:“苗氏,你可认得这两件证物,翊王殿下亲自到你商铺中暗查,发现你竟私自贩盐。你可认罪?”
苗掌柜哆哆嗦嗦,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那人又继续说道:“按大简律法,你贩盐的量单是这一袋,本官都足以治你的重罪。杖一百,收回你的商铺。”
“大人饶命啊!小人只是为了赚些辛苦钱。”府衙的板子打下来不出五十,他的小命都搭上了,苗掌柜吓得涕泪横飞,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
此时,一直坐在知州唐宕身侧安静不语的孟承璨终于开了口,“苗掌柜,本王念在你一直都是个恪守本分的生意人,予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如何?”
苗掌柜突然觉得这声音熟悉,不自觉想抬头看看,上座的二人背着光,短短的一眼苗掌柜就认得那自称是“王爷”的人,就是方才来他店里买走私盐的公子哥。自己今日算是栽在官府手上了,低头连忙谢恩。
苗氏为求自保供出了是马师嘉和东丽盐商金八友,还说此二人多次密谋走私海盐之事。不止是苗记米面商铺,城中不少铺子也都是他们的下家。孟承璨让苗掌柜不要声张,一切如常,只不过若有任何消息及时来报。
审完苗氏,唐宕不免对孟承璨恭维一番,“王爷真是年少有为,只是短短七日便已查到城中主要贩卖私盐的窝点和幕后之人。下官佩服。”
孟承璨只淡淡留下一句,不过是冰山一角。倒也不是孟承璨故作姿态,而是这回的私盐牵扯不止是大简官员还有东丽的盐商,他敏锐地感知着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苗氏还提到马师嘉和金八友交易多使用大简铜钱,若不及时制止,大量的铜钱流入东丽,将给大简带来更多不可挽回的损失。
朗月高挂,孟承璨奔波忙碌了一天终于回到了驿馆歇息。又从大内来信了,母妃白氏在信中写道四姐不慎染上了疫病,高烧不退。原不想提及此事让他担心,但白太妃知道他们姐弟情深还是告知了孟承璨。白太妃还叮嘱道让孟承璨独自在外好生照顾自己。
万幸的是,朝州城尚未发现有染上疫病之人。孟承璨提笔给母妃写着回信,周遭寂静,只闻夏虫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