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了,云烟变化依旧。御花园中的天目琼花洁白似雪落满地,与朱红似火的秋千交相辉映格外夺目。
“阿音,我今日好看吗?”
今日的榕姝轻敷脂粉,唇红如樱,黛眉巧画,发髻简单却很是精巧,点缀发间一支青虫玉簪花在阳光下泛着莹莹绿光,是平时里少有的温柔娇艳。鲜少在意容貌的榕姝,今日却在意长音眼中她的模样,女为悦己者容,长音他可明白?
长音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将榕姝的模样刻进眼底。衣裙扶光初色,衬得榕姝如含苞未拆初生芙蓉,他望着榕姝动情而认真的说:“公主一直是长音心中最美的女子,今日更美。”
榕姝回以长音一抹甜蜜又苦涩的微笑,他们二人许久未见,再见时她以为会是自己满脸欢喜地告诉这个傻子,三哥会给我们赐婚,金桂飘香的十月我们便能成婚。
榕姝还想象了长音傻楞在原地不可思议的模样。总以为还有很长的时光要一起走,猝不及防就走到了尽头。
榕姝盯着眼前的长音出了神,长音的脸同她想象中喜悦的模样慢慢重叠,“阿音,若我允你机会。让你离开可好?”
长音说好。
这几日满城的流言蜚语,公主卸钗散发在圣上宫殿前认错,他的不堪往事公之于众,长音都知晓。
他们之间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对视凝望间,榕姝眼中强忍的哀伤预示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长音已是了然:他与公主之间的缘分是时候走到尽头了。
故而长音没有追问,没有探究,更没有乞求,只是坦然接受。
“离开后,你便可以回到那白头山下看看木槿树是否还在。记得寻个善良温柔的女子,相伴到老,可不要孤身一人。”
长音也说好。
只要是公主说的,他都会答应,因为一切随心,而公主便是那心之所向。
长音也久久的望着榕姝,“公主,认识了我,可曾后悔?”
榕姝低头笑了,再抬头时映着琼花满目柔情,“我只会遗憾没有早些认识你,那么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更长一些。我还能看你跳舞,教你填词作曲,坐在你身侧,唤你的名字。”
榕姝更想说从始至终她的心里只有长音一人,以前来不及说的,现在也没有必要说了。
此生的爱意就让它化作这寂寞皇城中的一花一木,不被人提及就此遗忘吧。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坐看云卷云舒,榕姝与长音都默契而刻意地去遗忘悲伤,好似是千百次中最寻常的一次。笑着说分别,往后孤寂的岁月记起彼此的笑颜,当初痛心遗憾或许会少几分。
“公主,若有下辈子只愿你与我白头到老,可好?”
“好。”
长音满足的笑了,不是所有的姻缘情分都能在此生圆满,若能约定来生他亦心满意足。
若来生相遇,他会唤她的名字千百遍。
若来生相遇,他定会娶她为妻,会拥她入怀,会在她耳边诉说爱意。
若来生相遇,百年之后,他要与她同葬一处。
榕姝也在想若有来生,她或许会是个普通的女子,她想出生在烟雨如画的江南,若能再续前缘也许他们会在一个朦胧缱绻的雨天相遇。阳春三日时能携手去看扬州琼花,泛舟游湖,
长音离去之时在清冷的石桌上留下一朵安静的落花,背过身决然离去。
若长音再回头看一眼便会发现女子笔直的背影是那般的悲伤好似也在无声的哭泣。
可长音无法回头,只因他明白这一转身便是此生永别,多看一眼心中就难舍多一分。
内皇城宫门一扇一扇在长音的身后合上,他与公主努力穿越重重阻碍向着彼此靠近,终究还是败给了世俗。
重重的宫门锁住了他今生挚爱,锁住了他的心。
长音明白了往后余生无论身处何处他再也不会自由了。
这一刻他泪如雨下。
榕姝独自一人坐着,伸手取下头上的青虫玉簪花与那朵落败的琼花一并握在手中。榕姝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微凉的玉簪,玉簪是姥姥出嫁时的嫁妆,娘亲入宫大婚之日这玉簪又成了娘亲的嫁妆。
儿时娘亲为她梳着头,对她说道:“这青虫玉簪花是娘亲当年出嫁时姥姥亲手给带上的,以后姝儿出嫁之时,娘亲也会亲手给姝儿带上。”
为她头戴玉簪的人不在了,她愿意戴着此玉簪出嫁之人也不在了。
她曾经很努力很努力爱过一个不该爱的人,而往后余生她要很努力很努力地忘却这个人。
原本漫长的一生变得更加难熬。
不知楞坐在原地过了多久,忽有一物在榕姝眼前划过。随后出现的是孟承璨一张笑意满满的脸,眼神清澈,带着一股好闻的肉香。少年在榕姝面前的石凳坐下,手里提着的一个酒壶和一整只包好的糯米八宝鸭,榕姝才发觉,原来方才在自己眼前晃过就是这些东西。
“四姐你瞧,蒲州城的桑落酒,聚和斋的糯米八宝鸭。”从小到大孟承璨得了好东西总是跑到榕姝跟前献宝似的与她分享,一声又一声“四姐,你瞧”。
“人累了,难过了更要好好吃东西,这还是四姐你同我说的。”孟承璨一边说着一边为两人斟酒,德香带着宫人为两位主子布好菜便重新退了下去。
劝人容易,而自己要做到很难,所以人才会需要亲朋好友,才会需要知心良人。在深陷苦痛无法自拔之时拉一把。
原来强行压制着的情绪,因孟承璨的出现而产生了裂痕和放大,榕姝别过脸。
她犹记得长音曾说过自己在家乡的日子并不好过,但究竟是如何不好过长音却不再多言,只是温暖笑道一路走来身边都有至善之人相陪。
初遇长音时榕姝便命丁已暗中查探过长音的出身,在东丽时跟着戏班子四处讨生活,榕姝不曾想那是只言片语便一带而过的艰苦。
“公主真的觉得皇城外便是自由的吗?若没有‘公主’的身份,宫墙外的世间也一样多的是不与人说道的无可奈何。”那是榕姝第一次也是唯一次看见长音脸上流露出沧桑的神情,犀利而透彻。
生在皇城,榕姝见识过城中平民的生活虽不富裕却也算得上美满。为了一餐温饱成为权贵的玩物,长音所遭遇的一切都令榕姝难以想象。
满城流言,对于长音而言无疑是狠狠被揭开疮疤,鲜血淋漓。他是最无辜之人,却变得了众人口中最肮脏之人。
榕姝觉得自己真是太过残忍,竟然在这一时刻只能选择与他划清界限。这一刻榕姝终于明白自己也不过如此,故而方才从始至终她无法正视长音的脸,她害怕自己会因为难以抑制自责与心痛而流泪。
明明是五月,胸口好像被利刃掏空了血肉模糊,还有风从中吹过。榕姝却觉得丝丝寒意走遍全身。
再次回头时,她已整理好情绪勾起了唇畔玩笑道:“青天白日就让我开始饮酒,要是传了出去,恐怕我又多一条的不得体。”
“那真是可惜了我这千金难换的蒲州桑落酒。”孟承璨故意端着酒杯在榕姝鼻尖划过一周,酒香同甘露永春,少年装腔耍坏的模样让榕姝感慨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她从孟承璨手中接过酒杯,盯着杯中倒映的繁花纷落。
繁华落尽伤离情,人生多是意难平。
今日已是这般难过,就再任性最后一回吧。
明日,明日她就是完完全全的长公主,不会再有榕姝半分的影子。她举杯仰头连同杯中倒影一饮而尽,笑着说:“不醉不归。”
孟承璨心中一痛,只因他的四姐此刻笑着却像哭了,他却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好,今日我与四姐不醉不归。”
酒还没喝过半,前朝的内官便来传话说是“圣上召见翊王有要事相商,请翊王即刻移步清心殿。”
孟承璨面带为难看向榕姝,榕姝笑了笑说自己没事,让孟承璨赶紧过去别让三哥等急了。孟承璨点了点头,同榕姝说改日再来看她。
送走了孟承璨,榕姝自斟自饮喝光那壶桑落酒,德香和孔昭好几次想上前劝阻,可今日的榕姝浑身透着不希望任何人靠近的气场,她们二人谁都不敢轻易上前。
一人喝酒果真是越喝越愁,榕姝倍感失落,此刻她醉意全无依旧痛苦得很清晰。抬头望了望天,又是一天临近黄昏。榕姝往园外走去,路过德香和孔昭身边吩咐她们不必跟着,她想独自一人走走。
榕姝双手无力地垂下,好似只有双脚无意识地将身体拖行。她没有目的地走着,走到了熟悉的拥月台。
榕姝来到了神木旁,神木好似位无言的长者落日余晖下的树影将她护住。榕姝慢慢地蹲下身子在树下蜷缩成一团,树荫下的她是那样的脆弱无助。
榕姝紧紧捂住胸口那里揣着娘亲的玉簪和那朵落花,将头埋入蜷缩的肩膀中。
四周静谧,连树叶都不曾响动,少女的呜咽显得格外酸楚。
赵鸿一路相随同样只在暗处守护,面对独自伤心落泪的公主他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此刻赵鸿终于明白长音与公主之间是两个忠于本心的人超越世俗的相知相依,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插足的感情。
长音眼睛红肿,失魂落魄地回到教坊。消息早就在教坊内传开了,一路上坊内的弟子都用异样的眼神看向长音。
“所以说人啊要看清自己的斤两,成天痴心妄想,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自己一身腥就算了,还给上头主子惹了骚。上头贵人们心善,不然都够某些不自量力的人死上好几回了。”苏任远远就瞧见了长音这丧气的模样,心中好生痛快,他怎会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故意扯着嗓子说道。
长音不顾苏任的冷嘲热讽,不顾其他弟子乐官的古怪神情,他沉默着回到自己的房中。方才刚回教坊,王蔚已经同他聊了一番,依公主的意思想尽快安排他与师兄离开皇城。王蔚问长音日后是想回东丽,还是想留在大简时,长音没有过多思考直说想回家乡了。王蔚说明白的,会为长音安排好一切。
房门被小心推开,长武走了进来,他在长音身边坐下。“公主,要责罚你?”
长音摇了摇头,“公主她想要送你我出宫。”
长武一时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公主她确实是真心待你,可惜你们……”长武看了眼长音便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清心殿内,孟承珩神情凝重,案头的奏章堆得像小山般高皆为同一件事——朝州私盐泛滥成灾。
私贩盐铁在历朝历代皆是重罪,自太祖皇帝时期便笼络天下盐铁之利为国之所用。
先帝在位时为整治私贩盐铁之风气,曾将大力整肃官场。凡是牵涉私卖盐铁官员,上至朝廷重臣,下至地方官吏,皆是严惩不贷。行贿受贿者,所得收益全数充公,初犯杖三十,再犯杖六十,三犯杖至一百。主导谋划者,直接卸去官职,身家全数充公,游街示众,再行发配。
设铁盐巡院,同时在二十四州城广开言路,对当朝实行的盐铁制度有异议者或是有更好建议者都可到就近巡院发表言论,被采纳者有重赏。发现有贩私者也可前来告密,情况属实,也有重赏。
其中盐政即是国政,盐更为重要。各地方州城严察本界私盐,若漏察一石以上罚半数食料。
相关刑律极为严苛,犯盐者有处以连坐极刑的可能。
在先帝推行的各项举措下,大简已多年未有私盐在民间泛滥的情况。
一想到这些,孟承珩眉头都快拧成了结,他的舅舅上任盐铁署掌署使一职还不到一年就出了这种情况。他的舅舅逃不过失职一责,而他这个皇帝怕也是难逃任人唯亲,用人不淑的指责。着急召见孟承璨,正是打算让孟承璨亲自到朝州城一趟,赶紧查清楚私盐一事的前因后果,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孟承珩已接到暗中得知在朝州泛滥的私盐皆为海盐,至于这些海盐是从何处流出尚未查明。
朝州城离倾州并不远,可谓是靠近皇权中心的富饶之地。州城沿海,海上互市繁荣,尤其是与东丽、倭国等藩属国仅仅只是隔着一道浅浅海峡。东面藩国进贡及贸易之物多自朝州城码头而入,其中不乏藩国运来的海盐。所以该地运销的盐除了本地晒制的海盐外,还有这藩盐。
事态严重,孟承璨领命后即刻告别母妃与榕姝,领着一队人马便离开了倾州。
庭院深深,祝白轻叩李隐房门,进屋轻声道:“主子,探子来报翊王领着人马连夜前往朝州调查私盐一事,属下需要去通报主上吗?”
李隐原是依在榻上闭目养神,闻言抬眼看了一眼祝白,“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自作主张。主上早晚会知道,不过这一次我希望他能晚些知道。”
祝白面露难色,“是属下擅做主张,妄图揣度主子心思,请主子责罚。”
李隐重新闭上眼,并未出言责备只是让祝白退下,声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