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榕姝应邀赴约鹿鸣宫。云孙慕珠带着云孙娜宁早已在行宫中等候，备了一桌佳肴还有西善当地的美酒。
行宫夏夜凉爽，西善的果酒软润爽口，菜肴中和了大简、西善两国风味。榕姝与云孙慕珠相聊甚欢，云孙娜宁在一旁乖乖地听着她们二人聊着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殿下，娜宁昨日在教坊之举过于失礼，是我教导无方，还望殿下宽恕。”
云孙慕珠还在道歉，云孙娜宁看着姑姑这般低三下气，突然一阵恼火又想到姑姑之前交待自己的事，小姑娘脸色一变一副已然知错的模样。
“娜宁昨日在教坊确实行为草莽，在此向殿下赔罪。娜宁知道西善与大简素来交好，而西善与诸国往来也常有以物易人。那叫长音的乐人长得好看，舞技出众，娜宁愿意用更多的珍宝去交换。” 云孙娜宁一脸理所当然，说出的天真，但眼中燃着对长音志在必得的占有欲。
把长音视作可以交易的货物，榕姝沉着脸凝视着姑侄俩，。
榕姝似又看穿什么忽而浅笑，她笑而不语，绝美的容颜因这一抹笑而更加动人心扉。
“住口，娜宁！你越来越放肆了，还不赶紧退下。”云孙慕珠厉声呵斥娜宁，转头诚恳万分地向榕姝请罪，“殿下恕罪。”
娜宁急急退了出去，云孙慕珠遣走了自己的下人，榕姝也让孔昭、德香和自己的宫人们在外候着。此时行宫内殿中只剩榕姝与云孙慕珠二人。
榕姝收敛笑意，幽黑的美眸中透着寒意，“陛下，不惜让娜宁公主演这出戏意图刺激本宫，就不怕棋差一着本宫真的恼了。”
娜宁的演技并不拙劣，倒似带着几分真心，她看上了长音是真，想带走长音也是真。起初娜宁还不相信仪态表情都始终得体到滴水不漏的大简长公主，竟然真的会为了那小乐官动气。
云孙慕珠自然不会蠢到要激怒榕姝，点到为止。她的目的是想试探一下究竟这小小乐官在这位长公主心中是何种分量。长公主对这乐官的重视程度远超过了云孙慕珠的想象，竟容不得任何人对那乐官的诋毁和轻视。
“殿下果真是聪明人，尊贵如殿下无法坦言自己与长音太乐之间的情意。殿下在顾及什么？顾及皇室的体面，亦或是所谓天下悠悠众口？回首过往我也曾因顾及太多而痛失所爱，如今做了一国之主，才终于明白只要大权在握，所有的顾虑自然迎刃而解，天下也会为之让路。”
榕姝还在细品云孙慕珠的话中意，就听云孙慕珠岔开了话题，“见殿下境遇与我相似多说了几句肺腑之言，若是不妥殿下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权倾西域，一国之主。而本宫不过是受圣上和百姓庇护的内宫亲眷，怎能与之相提并论。”榕姝避重就轻的说道。
两个身份尊贵的女子各怀心事结束这场晚宴。
端午节前，萧老夫人进宫。老夫人来到凤鸾宫，祖孙俩许久未见原本是有许多话说，但榕姝今日似乎心事重重，在外祖母面前也不似以往般开怀多言。
萧老夫人了解自己的孙女，榕姝不说她自觉不问。老人家说着家里头的琐事，说起了擎戈媳妇已有了两个月身孕时，不由感慨擎戈夫妻俩也是聚少离多，新婚不过一个月便擎戈又回了边境，孙媳到今年才怀上。
“表嫂有孕是喜事，可惜擎戈表哥回来过年，年过完又走了。”
“早些时候已经捎了消息去北漠，想来戈儿应是知晓了自己要当爹。”
萧家儿郎的使命从来都是保家卫国，时刻准备着为国捐躯。萧家的女人们早已做好了独自面对一切风雨的准备。人老了亦无所求，孩子们都能成家立室，体验一番人世轮回便好。
“姥姥，我要成婚了。澜阴候愿收长音为义子，承袭候爵之位。三哥择日便会为我们下旨赐婚。”
榕姝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萧老夫人沉默了半晌，就这短短片刻沉默让榕姝呼吸都差点停滞了。
澜阴候杨楚年近半百依旧无妻无子，无权无势，在朝廷中可谓是毫无根基。榕姝降嫁杨家与澜阴候府来说可谓是天大的好事，澜阴候求之不得。
老夫人明白榕姝贵为长公主，婚事照规矩她也无法多言。可榕姝是在她眼底下长大的，在老夫人眼中榕姝不只是大简的公主更是她的外孙女，是她女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
老夫人并非想要指责榕姝，只是痛心于榕姝甘愿屈尊降贵降嫁于破落侯府继子为妻，这般孤注一掷就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惹一生的流言蜚语。
一切都已笃定而自己这做外祖母只是被告知。
老夫人眼中带着疼惜和费解望向容姝，“都说女大不由人，但你的婚姻大事怎可这般儿戏，圣上又怎能容得你这般胡闹？这样大的事你为何也不愿先与我和阿公商量？”
“姥姥，姝儿并非有意瞒您，擅做主张。只是姝儿自知自己的婚事牵连甚多，想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后再告知您与阿公，以免你们二老操心。”
榕姝知道姥姥肯定会生气责怪她的任性妄为，她向萧老夫人解释道坊间的百姓都在传颂她与长音之间的故事，朝堂中有三哥力鼎非议。只要成婚后，她一样会竭尽全力做好大简的长公主，所有的乱言蜚语都会随着时间淡去，她不会再这般先斩后奏，擅做主张。
“姝儿，你当真糊涂，即便给那乐官换个身份又如何？云泥终有别，人生路还长你何苦选这般难走的路。”
榕姝前所未有的坚定，若注定风雨肆虐她也毫不畏惧。
“姝儿觉得与日后痛心悔恨相比，这条路一点也不难。”
萧老夫人楞了楞，人总逃不过年少情深。
老夫人听明白了自己的孙女愿意付出一切只为嫁给那名唤长音的乐官，或许是人老了体会不到少年人的冲动和情爱，可少年人也总不喜欢听老人言。那便让少年人去做想做的，他们这些老人在后头盯着护着便好。
老夫人轻轻叹息：“傻丫头，无论何时我和你阿公都会为你操心，不用总想着让我二老放心。”
老夫人转而微笑着满脸的慈爱道：“若已经想清楚了非那人不嫁，那就高高兴兴地嫁了，不用向姥姥承诺什么。”
榕姝心中忐忑，若得不到姥姥和阿公的认同，这婚事注定充满遗憾。故而打了无数次腹稿该如何坦诚此事，萧老夫人思虑片刻后淡然接受的态度倒是让榕姝措手不及。
人就是这般奇怪，若是铁了心想做的事明知困难重重越是被人反对，心志则越是坚定。而一旦获得最重视之人也是最可能反对之人意料之外的支持，反而会迟疑。
榕姝原是坚定的决心在被起姥姥花白的发，担忧却只能尽力去理解的神情所动摇，但很快她又相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
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圣上赐婚的旨意还没下，长公主要下嫁东丽戏子的传闻在城中四起。
与此同时，长音曾为求温饱卖身伺人难以启齿的过往也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原本艳羡的百姓们此时变了风向，纷纷指责长音出身如此低贱竟痴心妄想娶他们尊贵的长公主为妻。
朝堂中人则把指责的矛头对准了长公主榕姝，更有甚者上奏直接指责道公主婚事乃是国事，长公主恃宠而骄，偏爱戏子德行不端，有损皇室体面。
萧崧听到有大臣因毫无根据的传闻就对榕姝不留余地的大肆评议，向来不在主动言语的老将军为了自己的外孙女破例了。
“于大人对坊间谣言不加考证，就妄议长公主失德，是否有失公允？”
“安国公，所谓无风不起浪，长公主素日里与那名唤“长音”的乐官私交甚密，本就不合礼法，众人皆是有目共睹。”
孟承珩打断了二人的争执，幸而赐婚的圣旨还没有赐下，传言并未坐实。孟承珩想先将此事压下。
“萧老将军，于卿家，长公主的婚事尚未定夺，不必为了此莫须有的流言争论不休。长公主受朕所托职掌教坊事务，做事公允知分寸，并无与乐官私交之事，请于卿家慎言。”
梁顺古何等聪明，顿时就明白的圣上的心意及时配合道：“启禀圣上，坊间竟出现此等造谣妄议皇室狂妄之徒，损害长公主声誉实在恶劣。臣以为应当及时追查散播此消息之源头，予以重罚，以示惩戒。”
其他大臣心都似明镜一般，长公主自小端庄得体，集先帝、当今圣上和萧老将军宠爱于一身，在坊间更是深得百姓爱戴，此时谁都不愿主动去对长公主的事情多加评价，唯恐引火上身。
“公主，吾等无能还是查不出将消息散布出去的幕后之人？请公主责罚。”丁已在榕姝面前跪拜请罪。
长长一声叹息，在夜幕笼罩的深宫显得格外寂寥。榕姝总觉得一双手操纵着一切，那双手的主人像是被轻纱遮挡，让人好似寻得头绪却始终模糊缥缈。
而大简子民若载舟之水看似平静顺从，亦是反复无情。
“你们是我的暗卫，打探消息本就不是你们应做的，不必自责，是我叫你们为难了。”
榕姝不得不承认自己确是一朵被保护着的娇花，轻视了世间的风雨，一生平安顺遂需仰仗长辈兄长的庇护。总觉得自己已经长大足以独自承担，可真的引起了风波却无法平息。当意识到自己依旧还是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时，榕姝心中猛然一紧，羞愧自责，还有涌起的悲伤都令她无所适从。
独坐至天亮将要破晓之际，彻夜思索。榕姝明白了自我和公主身份之间只能留其一，难以两全。存侥幸之心，自以为的两全其美是多么的可笑。
晨昏破晓之际，榕姝登上了望远楼，想起了儿时抱着她一起登高望远的爹爹。爹爹曾说，喜欢登高望远之人，或是心有天下，或是身陷囹圄。
爹爹好像总喜欢对着年幼的她说些大道理，现在才明白或许爹爹也是在对自己说。
爹爹至死都难以忘怀自己轻信四皇叔永王谋反一事，爹爹的后半生好像是在为这一次的过错赎罪。他愈加励精图治，从不懈怠，因为断送是一条条无辜的性命，他从不敢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为自己开脱。
爹爹时常登高远望，榕姝一直都认为爹爹身为天子自是因心有天下。如今她也在此处远望才明白，那时郁结于爹爹脸上复杂的神情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后者。
“姝儿，做人莫要强求太多，你瞧着无论昨日之事如何发展，东方终会大明，而我大简的子民依旧康乐兴旺，足矣。”
爹爹也曾这般说：“难以取舍时，惟当讲求大义。”
脑海里响起多年前在安国公府最后一晚婉姐姐对她说的一番话，“我没有想过自己想还不是不想，只觉得应不应该。”
而榕姝应当做的事，应当讲求的大义，是成为万民的公主，而不是一人的榕姝。榕姝其实一直都明白的却不愿意下决心，就在一瞬间泪水涌进了眼底，好似身体的一部分被拿去般疼痛。
旭日东升，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了。
榕姝就这般素衣散发，面容憔悴，一步一步走到了孟承珩所在的宫殿。她在殿门外跪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众人听见：“因臣妹所言所行惹朝堂坊间非议事端，实乃有失国体。是臣妹之过特来向陛下请罪，望陛下责罚。”
宫人们被长公主的行为着实吓了一大跳，东鹤更是慌张地跑上前想要扶起榕姝，“殿下，您这万万不可。”
孟承珩从殿内走了出来，一把扶起了榕姝，心疼不已：“姝儿，你这是做什么？”
榕姝扯了扯嘴角说道：“三哥，本就是我的过错，我不能再躲在你们身后，自己的错便要自己担着。”
长公主因自己的德行有失惹得满城风波特卸去钗环，素衣散发，天色刚亮就去圣上宫门前请罪之事，传遍了整个倾州城。正好断了想借长公主婚事传闻大做文章的不安好心之人的念头。
榕姝被孟承珩命人送回了凤鸾宫，一直跟在后头的孔昭将榕姝扶下轿辇。尚青急忙让宫人给榕姝梳洗，德香赶紧跑去小厨房让人端上早膳。
榕姝只让梳头的宫人简单梳了梳头，用了一碗清粥，便进了内殿睡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