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微雨,春意阑珊。醉杏风里舞娘们异域衣裙轻纱掩半面,伴着奇异的乐曲扭动着裸露的腰肢,孟承珩在这酒气迷离香艳无边,风月诱惑之地渐渐开始迷失。
“色非色,空非空,非色亦非空。虚非虚,实非实,虚亦实来实亦虚。”
跳的是极尽色欲之舞,唱的却是佛理真谛之音。二者看似矛盾冲突,搭配在一起却是诡异和谐。
在一众舞娘中央忘情舞动的红衣女子忽然朝着孟承珩蹁跹而来,犹如一只血色 蝴蝶翩翩飞舞落入他的怀中。
女子柔若无骨地倚在孟承珩怀中问道:“奴家,像不像?”
“像什么?”
“像公子一直在找的人。” 女子一边说一边拉下掩面的轻纱,那张脸,右眼下的那颗恰到好处的泪痣。
孟承珩像是见了鬼一般甩开了怀中的女子。
女子倒是不以为意“咯咯”地直笑,带回面纱继续随着乐曲旋转舞动,她的声音透过人群传入孟承珩的耳中,好似女人就在他耳边吐气如兰道:“公子,人生不过须臾,何不纵情欢度。”
孟承珩抬眼望去,女子媚眼如丝,勾人心魄。
重重如雪的纺纱一浪又一浪涌起波动,明暗交织间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孟承珩似受了蛊惑般隔着白纱不停地追逐着那飘渺虚幻的身影。
白纱外的女子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孟承珩眼中满是深情:“三郎,粟粟终于等到你了。”
一声“三郎”唤得孟承珩潸然泪下,他伸手抚上女子的脸摩挲着那颗泪痣,竟是如此真实的触感。
“我们什么都不用去理会就留在此处,只做快乐的事好吗?”女子握住自己脸颊上孟承珩的手,望向孟承珩的眼神缠绵,说出的话仿佛是世间最魅惑人心的迷药。
“好。”孟承珩痴痴地点头。
四周光影好似随着孟承珩的心境设色赋彩变成了暧昧缠绵的昏黄。叹吟悠长若丝竹,喘息婉转绕笙箫,白纱之上勾勒出了远处两道相互交缠上下起伏山峦剪影。
孟承珩沉沉久久地睡了一觉,做了似真似幻的梦,他睁开眼模糊中看见一女子的背影,那女子正在对镜梳妆。
女子好似察觉到身后床榻之上有动静,她回过头来对上孟承珩的眼,声音意外的清冷孤傲:“公子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让孟承珩觉得她像只慵懒而骄傲撩拨着男子的心后又独自冷漠地走开的猫。女子的脸不是昨夜印象中的模样,准确说不是孟承珩深藏心底的模样。
女子是个媚而不俗的美人,有着足以诱惑世间所有男人的美貌,尤其是那双眼让孟承珩觉得莫名的熟悉。
孟承珩不知自己是因酒喝的太多,宿醉导致头脑昏沉,还是因为太久没有睡得如此沉所致。他想起身时竟发现自己手脚发软,起不来索性又躺了回去。
女子见状并没有上前将他扶起的打算,反而悠然起身来到闺房东面的神像前。那神像头顶八角冠,一身四手,双手环琴,其余两只手各持有一件乐器,右脚轻抬,似随着乐曲声起舞。
女子虔诚一拜后就熄灭了供奉的香。
孟承珩仔细看了看那尊神像,与大简常见的神明大不相同,不禁好奇发问。“你拜的是哪位神明,瞧着这般陌生。”
“奴家拜的是天竺被称为 ‘凌空之神’的乾闼婆。公子有所不知在天竺神话中乾闼婆是帝释天属下职司雅乐的天神,善歌舞巧弹琴。对于奴家这种以歌舞作乐为生的人来说求乾闼婆的庇佑再合适不过。”
“这用来供奉的香也不寻常,让人闻着倒有些……”这是一种难以描述的香味,孟承珩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表达。
“让人恍若置身梦境,似幻似真,唯愿长梦不复醒。”女子接上了孟承珩的话。
“确是如此。”孟承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香能在何处购得?”
“公子怕是寻遍世间都买不得。”女子说话总有些故弄玄虚,若是在宫里有人胆敢这般对孟承珩说话,只怕是会被治罪的。
过了一会,女子好似已经觉得吊足了孟承珩的胃口,轻笑着自顾自地说道:“此香是奴家专门调制的,除了奴家再无第二人能配出此香。公子能喜欢倒是让娇娘我很欢喜,毕竟不是人人都能闻香入梦。”
孟承珩并未发觉今天自己的疑问有些多了:“何人能借着此香入梦致幻呢?”
“心中有执念之人。执念越深闻到的香味愈加浓烈,梦境愈加真实。看公子醒来后如此执着于此香,应是在梦境中见到了想见之人。”
孟承珩不禁觉得眼前这个自称娇娘的欢场女子似能看透人心,说出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却句句都别有深意。在孟承珩探究的眼神中,念桂娇换上了寻常迎客时的微笑,让方才的话题戛然而止。
“已过了晌午,公子今夜可还要留宿醉杏风?”
孟承珩手脚不再酸软便起了身,念桂娇很识趣地凑近为孟承珩整理衣裳,二人贴得极近孟承珩能闻见女子发间淡淡的桂花香。
发油熟悉的香味勾起了记忆中的味道让孟承珩皱起了眉,他鬼使神差地发问:“你究竟是谁?”
念桂娇拢好面前男子的衣襟后缓缓仰起头,望向孟承珩的眼中有娇媚有笑意,一片坦然。
“奴家念桂娇,醉杏风掌事。与公子共度了一夜春宵,未自报身份倒是娇娘的不是了。”
孟承珩迟疑了片刻随后拉开二人之间的距离,“在下还有要事需处理,就不在此处多做停留。”
念桂娇欠了欠身,推开门就要离去的孟承珩突然停下了脚步:“姑娘的香可有名字?”
“未曾起名,不如公子为娇娘想个妙名。”
“人生虚浮,起落怅然,悲易自渡难,闻此香能让人有片刻欢愉,唤作‘浮生若梦’更为贴切。”
念桂娇微微颔首:“娇娘谢过公子赐名。”
在孟承珩离去之际,一男子出现在念桂娇正欲掩上的房门前,念桂娇自然地退让,男子闪身进入房内。
“你做得很好,他很快会再回来找你。” 李隐还是寻常书生打扮,身上藏青色长衫低调舒朗衬得他的脸色愈加病弱苍白,装病久了倒成真。
“大人运筹帷幄,洞悉人心。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娘子的一切,只要稍加易容画皮之术便可以假乱真。是那负心人心中有愧一叶障目,不识真容罢了。他吸了一夜的‘摄魂香’从此便也种下了心魔。”
屋内的“摄魂香”,亦可唤作“浮生若梦”,余香袅袅升腾模糊了乾闼婆神像的面容。站立在神像前的李隐有一丝邪气划过的眼底,“那便让他在自己的美梦中疯魔到底吧。”
孟承珩三日后再次登门成为念桂娇房内的座上宾。尘封旧事像是绝提的洪水猛兽,清醒时还算安分,入夜合眼时就变得凶猛异常撕咬着孟承珩每一寸神经。
只要一闭眼便浮现一张毫无血色苍白如纸的面容,女子忽然睁开双眼渗出的血泪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口中发出的呻 吟哀怨凄惨如同来自地狱深渊:“三郎,你为何负我?”
孟承珩吓得魂不附体想逃,却又发现有一双孩子的小手牢牢地拽住了他的衣角。一夜噩梦,孟承珩惊吓醒来呆坐在床上良久都回不过神。
接连三日,日日如此往复,夜里睡不安生还要早起上朝,换成谁都受不了这般折磨。批阅公务文书一夜未眠,孟承珩的脸色越来越差望向窗外,天将亮未亮。
“今日寒食,只能以冷酒冷食招待公子。”没了丝竹乐舞,没了欢场恩客,醉杏风难得的冷清。孟承珩在念桂娇房内闷声独酌,房间的主人倚在窗边任由细雨微风落在她伸出窗外的掌心,“半醉半醒寒食酒,欲晴欲雨杏花天。”
“你的香我都要了。”孟承珩放下了一锭金子
“公子,娇娘这香可不是用钱换的,即便是当今圣上来了我的醉杏风,娇娘我也未必会给。但公子为我这香起了个好名字,公子想要娇娘可以分文不取赠与公子。不过公子单靠此香追忆往昔怕是更加无法自拔,此香既能供奉神灵也能引来灵魄,阴阳相生,神鬼相通。”
孟承珩不禁回想梦中女子熟悉的面容狰狞可怖已化身厉鬼罗刹,“鬼神之说何其无稽,不过是人心太过执着。”
“魔由心生,究竟是真有邪灵作祟还是人心作怪,难以分说。公子若心魔渐起不知如何化解,可将深藏心中的往事与娇娘直说,说不定能帮公子一解多年心结。”
那一年的初识相知,那一年的无奈分别,那一年的阴阳相隔,回首断人肠。孟承珩不得不逼着自己重新回忆了一番,沧桑的口吻仿佛讲述的是前世的故事。念桂娇沉默倾听垂下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看不清表情。
孟承珩第一次与他人倾诉这段痛彻心扉的过往,比起一个人憋着说出来反而舒畅不少。
清明时节依旧天色阴郁细雨连绵,路上行人稀少偶尔遇上一人也是神色寂寥,更有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黄纸冥钱散落在地。
水兰轻纱的女子撑着伞独自走在冷冷清清的大街上,肌肤凝白如脂,双唇红润如梅,背影婀娜。
女子手持着一块令牌进了皇家寺院——太明寺。
悟缘师太收到圣上口信,今日将有一位特殊的香客到访,想来便是这位女施主。这么多年了,除了圣上还没有外人祭拜过后山的无字牌位。
“施主自便,寺中还有琐事等着贫尼处置,有弟子了尘在屋外静候。”
“多谢师太。” 女子进屋后未急着祭拜,先是在屋内四下踱步。屋内陈设还是当年的模样,连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没有改变。念桂娇不禁觉得可笑人都死了,还原封不动地保留当年的痕迹是睹物思人吗?
最后,念桂娇来到那块无字牌位面前站了许久,娘子,你为了这个男人连命都没了,生前就被藏在这间破禅房中,死后一样无名无分不得见人。可笑,真是可笑!她真的笑出声来,笑得眼泪也流了下来,好似天大的笑话,荒唐至极。
她伸手抚上那块牌位,若娘子你在天有灵,也会希望看见这负心人遭到该有的报应,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