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禁时分将至,皇城中传来钟鸣,两长一短,城门口和宫门都将在一刻钟之后关闭,忙着归家的人们步履急促。
逆着人群而行的榕姝和长音却脚步缓慢,宽大袖袍遮掩下是两只十指相扣的手,榕姝低头盯着青砖石路上二人被身后夕阳拉长的影子。
她又缓缓抬起头,看着身旁男子的侧脸,不知何时曾经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许多,肩膀也变得宽阔,虽然有时还是会腼腆怯懦,但如今眼中更多的是初遇时所没有的坚毅和自信,原本直白的眼神中也多了些顾及。
他们都在不知不觉长大,相识不过一年有余,榕姝却觉得像是二人相识了许久,每个时刻都鲜活难忘。
生命这条长河遇见无数的人就像身边穿梭而过的行人,来了又去,希望能时刻参与她生命的唯有此人而已。
长音应是感觉到榕姝在望着他,回望的眼中带着疑问也带着温情。马车已经在前头等着他们,榕姝上马车时忽然有些犹豫和怅然。
“春日再美终有日暮黄昏。”榕姝远望落日西沉,喃喃自语。
长音觉得自黔州城回宫每次二人独处时,公主总会不自觉流出这般患得患失,落寞怅然的神情。
人别黄昏后,他们总将要分开。宫苑深深,长夜漫漫,起初长音不懂,但慢慢地他读懂了榕姝这份不舍,他又何尝舍得。
长音将榕姝的手握得更紧,与那纤细绵柔的手指十指相扣,“日落之后,自有月升。明月星辰相伴,夜夜如此。无论相聚亦或是分离,我与公主望见的都是同一片明月星辰。”
手心的温度传到了心间,言语间深情令人心安,有了心上人即便是不舍分别,也不再是独自一人承受孤独,而是有人与你的孤独不舍感同身受。
榕姝其实一直都清楚,是长音的出现,与她之间总能有所共鸣,抚平了她长久以来深藏心底的孤独与不安。
总有一日,他们定能夜夜相拥共赏明月揽星河。
相传世间有一种鸟没有双足只能不停飞翔,落地之时便是它命尽之时。
淳霜觉得自己也是只无脚鸟,每次短暂途径某地从不过分留恋,一生悬壶济世至死方休。
一袋行囊,一匹瘦马,一身简装,像来时来,像去时去。
榕姝清晨出宫专程赶来为淳霜送行,一路相送到城门口,“离开了倾州,你以后有何打算,还会回来吗?”
淳霜早有打算如实相告:“此次离开,我想先去趟黔南看一看若婴草的长势,若有幸遇上阿姆,还想向她老人家讨教医术。再一路北上,或许也不会再回倾州。”
南下北上,东来西往,天下在淳霜的口中是那么辽阔,珍重告别之时彼此一句:“山河高阔,江湖再见。”是她们之间特有的豪情。
在这世间淳霜永远是榕姝独一无二的挚友,惺惺相惜之意胜过千言万语。心怀苍生,以女子之身独行于世。是医者,更是侠客,志在江湖之远阔。
城门外,榕姝望着一人一马远去成点,第一次领悟聚散终有时,聚时欢喜,离散时未必定要伤感。
离离芳草接天碧,少年在长亭古道边等候离城的友人。女子忽见远至此处长亭下还有一人等候着她,颇为意外对着少年浅浅一笑。
一笑泯情仇,这一次女子终于不再拒他与千里之外,二人坦然相视。
“淳霜多谢殿下能够前来相送。殿下的深情厚意淳霜铭感于心。”
孟承璨释怀一笑:“淳霜大夫,前路漫漫善自珍重。”
女子点头致谢便离去了,少年亦是没有留恋的转头回城,他也要自己要走完的路。
榕姝回了宫,就听德香神情慌张地向她禀报,原来时前日她私自带着长音出宫之事,被有心之人拿到朝堂上做文章,不外乎是说她身为一朝长公主不顾皇家体面,终日与教坊乐官相交甚密。
而对长音的弹劾极为犀利讽刺,有大臣上奏直指长音一介教坊乐官,出身周边小国,蒙受皇恩入简皇城却尊卑不分,妄图攀附皇权富贵。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位大臣还认为榕姝如今行径大胆出格必定是受了长音的挑唆,理应将长音驱逐出城。
榕姝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因害怕冒犯自己便将弹劾的矛头都对准了无根无基的长音。
幸而孟承珩有心维护,称榕姝与长音一同出宫是为了采风作曲事先已告知了他,他也准了。故而不存在私自出宫一说,又强调了榕姝始终明礼识大体,与乐官存有私交根本是无中生有。
果然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只是榕姝没想到三哥还会这般维护她,毕竟他们二人自从严媥婉死后关系一直在僵持。
榕姝心想,或许她该主动去向三哥问安了。
昨日清晨间,一只绿羽黑背的小雀鸟落在榕姝的窗沿,向左向右地歪着脑袋,一跳一跳地向她靠近。
榕姝也歪着脑袋倚在窗边,看着这漂亮的小东西究竟能靠自己有多近。近看鸟儿腹部的蓝羽还会因阳光闪着流光,圆圆的眼睛天真懵懂。
一人一鸟,你盯着我,我看着你。尚青进了寝殿,鸟儿突然进屋的人给惊到了,扑棱一下翅膀就飞走了。
见鸟儿飞走了,榕姝连忙支起身子探出窗外,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就飞得没影了。
尚青又折去了趟小厨房在榕姝的窗沿上放上了一小把谷子,没想到今日那只雀鸟还真的又回来了,还饱餐一顿。
这一次榕姝只是站在原地,远远地望着并没有靠近。
宫里的一切皆是那般乏味,一成不变的高墙琉璃瓦。四季变更,不过是冬服换春装,再换上轻纱。连宫中的花草不过也是自暖房移出又移入,偶尔闯入不属于皇城中鲜活的一切都是这般的美好易碎。
尚青不明白一向沉稳克制的公主,自黔南回宫后像是变了一个人,“奴婢虽知言语僭越,还请公主宽恕。以前是长音太乐看公主的眼神太过直白让奴婢心惊,如今公主自黔南回宫后对长音太乐义无反顾的态度让奴婢心忧。”
榕姝闻言回过头深深看了一眼尚青,思绪有些飘远。不知怎的她想起了爹爹,总有人说她是最像爹爹的孩子,不止长得像,连性格品性都像极了。
这么多年来榕姝始终牢记着爹爹病榻前对她说的话。
爹爹说:“身为皇室族人为天下所供养,自是应时时感念,以一己之躯奉养天下。”
爹爹还说:“爹爹放心不下的是你三哥,性子怯懦,天下之主的担子太重怕他受不住,姝儿,你要多帮帮你三哥。”
“姝儿,爹爹不能陪着你长大,看着你嫁人生子,不要怪爹爹。爹爹知道我的小姝儿是这世间最坚强的姑娘。我的姝儿,爹爹还有许多道理没有教给你,若还能多活几年该多好。”在榕姝面前爹爹总是这般温柔,也总是这般絮叨,直到临终之时都没有改变。
爹爹临终前,榕姝答应爹爹日后她一定好好好读书识理,会做这世间最好的公主。
看似清明,实则浑噩,榕姝忽然觉得她是任何角色却不是自己。若她不是公主她会是怎样的女子?若她现在不想做这世间最好的公主,只想做那人唯一的妻子,可否?
她究竟在向谁发问呢?又期待谁的允许?是爹娘的在天有灵,是三哥的圣恩浩荡,还是天下的传颂祝福。
榕姝收起混乱的思绪,眼神恢复清明,平静轻言道:“尚青,你知道我怎会见罪于你。只不过是命中缘定,自当珍惜。给我梳妆吧,三哥快下朝了,我也该去趟清心殿请安了。”
孟承珩一听榕姝主动来了清心殿给他请安,很是欢喜,命东鹤给长公主准备茶点。
榕姝进了清心殿欠身行一礼,孟承珩便让她起身入座。榕姝静静坐着纤细的腰杆也是笔直,乌发云髻,面色柔和,仪态万方。
许久未主动来三哥的清心殿,榕姝恍然觉得兄妹二人像这般闲聊饮茶的日子已经相隔甚远。
二人心有芥蒂,彼此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榕姝率先打破了沉默,“三哥,近来睡得可还好?”
孟承珩闻言暖心一笑,笑容中又带着一丝无奈,“还是老样子,时好时坏。开春时节比平日更难入睡些,入春后便好多了。”
“三哥,对不住。姝儿给你惹麻烦了。”榕姝满是歉意。
“倒谈不上给我惹了什么麻烦,只是你还未出嫁与教坊乐官太过亲近于名声无意。你若真有收长音做男宠之心,三哥可以下旨将他赐予你做内侍,但终究只是瞒他昧己。”
榕姝好似下定了某种决心,迎着孟承珩的眼,平缓却又坚定说道:“姝儿从未将长音视为男宠,也不允许任何人轻贱他。长音之于我是共度余生的良人,不必遮掩。姝儿愿与之共承风雨,直至青丝成霜,结发苍苍。”
这番露骨之言榕姝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起,连长音都不曾。榕姝相信这皇城中唯有三哥最能明白她的感受,毕竟三哥心间也有着这样的良人。
“姝儿今日来此是想要三哥的成全。”
孟承珩神情温柔,不禁慷慨曾经不知情为何物的小丫头,如今终于也有了为之奋不顾身的人。“你想要我如何成全?”
榕姝起身在孟承珩面前跪下,孟承珩被榕姝突然的下跪吓了一跳,“快起来,有话好好说便可。”
榕姝却不愿起身,她已经做好了选择。“恳请三哥废去姝儿长公主的身份。姝儿甘愿被贬为庶民与长音一同离宫,还望三哥成全。”
孟承珩大为震惊至无言,下意识地责备了一声“痴儿”。真是痴儿!
“三哥,于黔州城遇险之时长音曾舍命相救。他的血浸透衣裳,后背那道伤痕深可见骨,几乎丧命,差一点我就永远失去他。那场景成了我此生都不愿再想起的梦魇。三哥,我不想再失去他了。”
榕姝独自一人在情爱与责任之间痛苦挣扎让孟承珩感同身受,害怕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也刺痛了孟承珩心中最深的哀伤。
这么多年过去孟承珩仍然无法逃离那时的梦魇,拥在怀中只剩余温的身体和紧闭双眼惨白如纸的遗容,将他日夜折磨。
孟承珩不愿让榕姝重蹈当年自己的覆辙,余生都在痛苦中度过。
鲜少在人前流泪的榕姝,今日在他面前竟哭的这般难过,孟承珩明白是他看轻了榕姝与长音之间的情分。
孟承珩将榕姝轻轻扶起,拉着榕姝一同坐回原处,温柔地拭去榕姝脸上的泪水。“你与长音之事尚未可从长计议,定有两全之法。”
孟承珩安抚好了榕姝,命人将榕姝先行送回凤鸾宫。
孟承珩独自坐在清心殿中默默地批阅起了公务文书,脑子里却还是不断闪现榕姝的话语,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孟承珩难以想象榕姝甘愿放弃一切只为与长音相守余生,是少年人特有为爱决绝。
回想自己当年是如此犹豫不决,他宽慰榕姝说定有两全之法,然后他的心底却并不确定是否可行。
如有真有两全其美之事,那如今月粟早已入宫为妃。一旦想起当年之事,孟承珩便开始思绪混乱,索性就将文书搁在一处,唤了东鹤为他更衣想要出宫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