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将清醒时伪装的坚强撕得粉碎,睡梦中心底的脆弱、愧疚、悲伤是那么的鲜明,让人无处躲避。榕姝好似听见有人哭泣,可眼前只是一片浓的散不去的黑暗,这哭声仿佛是从自己内心深处传来。
榕姝恨着自己是如此迟钝大意,明明她与严媥婉是如此的亲密,竟看不出严媥婉已是身处悬崖。如果那些日子里她能时时刻刻陪在婉姐姐身边,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对不起,对不起,她只能在梦中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但梦里的严媥婉总是笑得温婉娴静,榕姝却能够听得见她笑容下的哭声,
又一次泪流满面从梦魇之中挣扎醒来,榕姝已经记不清在严媥婉自缢后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她不愿发出太大声响惊动了在外头守夜的宫人,只是痛苦且疲倦地望着床帐,静静等待下一次睡意的来临。
驶进皇城的安国公府马车里,萧老夫人不时和身边的石嬷嬷念叨道:“你说,这马车是不是较平日慢些,我这老骨头都坐了这么久怎得还没有到?”
“不是车马慢,而是老夫人您的心切呀。”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怎能不心切,严家丫头这一走,我的姝儿怕是又心碎了。”
老夫人刚下车,就闻得一声“姥姥”,循声望去可不就是她的姝儿。见到姥姥的那一刻,榕姝觉得强忍许久的悲伤终于有了港湾,她两步并作一步朝着姥姥的方向迎去,埋进了老人温暖的怀抱中。
午后,一老一少在含玉池旁的凉亭中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萧老夫人感慨道:“戈儿这皮猴也是长大了,前些日子来信说是想要成家了。我和你阿公同他娘亲商量了好几晚,给他物色了个人选。”
榕姝枕在姥姥的膝上原是睡意渐起,一听这话瞬间清醒了大半:“你们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平南定侯的嫡亲孙女伍明钰,想着这两孩子年纪相仿,都是武将之后也能聊得来。平南侯同你阿公有着过命交情,老哥俩总盼着儿孙们能将这份交情延续下去。两家约着见上一见,若两个孩子都同意,这事也算成了。”老人温厚的手不时轻轻拍着榕姝,继续说道:“戈儿已经启程不出半月便能回来倾州。”
“擎戈师傅要回倾州了?”榕姝几乎从姥姥膝上弹了起来,双手半撑起身子满眼期待望着老夫人问道。
萧老夫人不由开颜笑了,年岁刻画的皱纹都好似一同舒展开来,答道:“是啊,他不回来,难不成让我和你阿公两个老人家去同那定侯家的小姑娘相见吗?”
她爱怜地理了理外孙女稍显凌乱的碎发,“转眼间姝儿也长成大姑娘了,是该有意中人的年纪了。姥姥和你阿公只盼我们姝儿能觅得个知冷知热的良人,平安喜乐过一生便足矣。”
意中人吗?榕姝的眼前忽有一人的身影闪过,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她重新躺了下来:“姥姥,即使我有了中意之人,真的能如我所愿吗?”连三哥都无法做到的事,她又如何能做到。
“若不能如愿以偿,不要太委屈自己便好。”老人缓缓开口。
“姥姥,我最近总是能梦见婉姐姐,梦里她明明是笑着,但我却感觉她是哭着。每个晚上我都觉得难过极了。”榕姝回忆着梦中严媥婉的面容,她是真的难过了以至于话语中都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她将头深深埋住声音闷闷的传进了老夫人耳中。
老人眼圈也泛起了红,遗憾的死别总是让活着的人无法释怀,“你母亲走了那小半年,姥姥我也总是天天梦见你娘亲。仪儿进宫时不过才十四岁,怕她埋怨我为何当初如此狠心将她送进了宫。你阿公就劝我都说儿女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我们对仪儿心中有亏,看来下辈子她还会是我们的女儿。你说你阿公是不是竟说歪理?所以这一世缘尽了,便是尽了。”
一句“缘尽了,便尽了”似古刹钟鸣浑厚绵长,原来能做的只剩下用来生相见来弥补此生遗憾。
“若我那些日子多陪陪她,或许她也不会……” 榕姝喃喃自语道。
“傻孩子,严家丫头已是万念俱灰,你又怎能死灰复燃。”
榕姝忽然间明白了在生死面前原来是她不自量力了,自以为能够改变些什么,“姥姥,我们回去吧。”
“好,姥姥给你带了不少好吃的。”榕姝搀着老夫人就要起身,候在亭外的石嬷嬷和尚青见祖孙俩起身就要离去,二人快一步走进亭内将人扶起。
这是一个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绵长的白头山山脉之下有一户人家,夫妻二人鹣鲽情深,恩爱非常。
夫妻二人依靠丈夫上山打猎为生,每回丈夫外出打猎妻子总会目送自己的郎君离去,耐心等候着郎君归来,等倦了便坐在潭水边哼着家乡的歌谣。
有一天,丈夫像往常一般上山,妻子站在潭水旁等候直至天黑都未见丈夫归来的身影。村里的众人举着火把上山寻人,夜里的白头山幽深寂静,众人呼喊只有空荡荡的回音。
有人说曾亲眼所见山上有老虎出没,快入冬了怕是遇上觅食的猛虎。妻子一听这话便吓的晕了过去,一连好几天,寻人的队伍一无所获,时间长了村里人便也不再找了。
妻子一直在等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死去她都从未放弃。死后她被埋在那深潭边,在那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棵木槿,朝着白头山的方向槿花朝开幕落,无穷无尽,生生不息。
“太感人了!”德香抬手用衣袖抹着眼泪,尚青与孔昭见了她这模样,二人相视一笑。
榕姝从逸园陪着外祖母刚用完晚膳回来,就被尚青几人神秘兮兮拉到了殿后的花园,稀里糊涂地和她们一同看了这一出俗套又莫名其妙感人的影子戏。
长音从幕后缓缓走出,原本苍白的脸上因一阵忙活,泛着微微驼红。他浅浅的微笑着,笑意也染上他狭长而漂亮的凤眼,让榕姝觉得熟悉而温暖。
“长音乐官为了今晚的影子戏带着奴婢们准备了一天,奴婢剪纸都快剪得眼花,公主可还满意?”尚青难得用这般轻松的语气同榕姝说话。
“公主,公主,德香也一起很认真剪了彩纸的。那几个上山的村民的火把都是我剪的。”德香像是急于得到表扬的孩童,一派天真可爱。
榕姝被德香纯真娇憨的模样逗笑了,用手指点了点她肉呼呼的脸庞,说道:“满意,当然满意。让我想想该赏你们什么好呢?”榕姝装作很是苦恼的样子。
“公主开心,奴婢就开心,不要赏赐的。”德香连忙摆了摆手,用全身在拒绝。
看着眼前尚青、德香、孔昭充满真心的笑容,榕姝很是动容,原来他们是为了让自己开颜才用心准备了,自己的痛苦和悲伤即使未曾向他们言明,他们却都感同身受。干涸的双眼有些湿润,为掩饰自己的窘状,榕姝装作拿腔拿调的模样玩笑道:“白太妃今儿命人给我送来了她亲手做的茶点,本公主就借花献佛赏些给你们尝尝吧。”
“好耶,太妃做的点心最好吃了。”提起吃的德香立马就兴奋起来。
平日里随着尚青一板一眼的孔昭此刻也被这和睦的气氛所感染噗的一声轻笑:“方才你不是还说不要赏赐的,现在又欢呼得像只馋猫。”
德香冲着孔昭淘气地挤眉弄眼,榕姝满眼宠爱的看着两个相互拌嘴的小丫头,恍若一副长者的模样。尚青瞧着在榕姝面前肆意玩笑的德香和孔昭,不禁感叹她的小公主明明与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年纪相仿,却早已学会用自己的羽翼将身边的人紧紧护住,沉稳宽爱倒似有了历经岁月般的沧桑。
尚青将两位吵闹的小丫头带下去吃点心,榕姝目送着三人离去,每日都相见的人此刻却让她心生不舍。
忍住未落的泪润湿了榕姝的双眸,眼波盈盈回望向长音,樱唇轻启声音温柔似绵绵流水问道:“司乐,想要什么赏赐呢?”
听着榕姝煞有其事地唤他司乐,长音笑意更盛了几分,他也配合的装作恭敬回答:“下官可否请公主一同到帘后再演一段?”
发出的是邀请,可邀约之人未等榕姝答复就已大步来到面前,白皙修长的手掌虚握住榕姝的手腕将人带起。
榕姝任由长音牵着走到帘后,长音将纸人递了过去,在榕姝的手中纸人动起来略显笨拙。她转而拾起那木槿树的剪纸问道:“妻子死后为什么会化成木槿呢?”
长音答:“在下官的家乡木槿花又被叫做无穷花,花开时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应是指妻子对丈夫的爱意也是这般无穷无尽。”
长音儿时就住在那白头山下。他从未见过父亲,而他的母亲也如故事中的妻子时常坐在潭水边遥望高山。而在那遥远的记忆中,长音记得最多的便是母亲的背影。或是遥望高山,或是独自登山,皆是母亲孤注一掷的背影。
犹如一座坚毅的磐石与皑皑白雪的高山对望。
后来母亲在饥荒中死去,长音将母亲埋在潭水边在那种上了一棵木槿,无论过了多久当他重新回来家时都能找到母亲长眠之处。
“原来此花还有这番寓意。” 榕姝轻轻抚过掌中的木槿树剪纸,对于世间情爱她好似多了解几分,又好似更加迷惑,“可你却不知在大简此花曰‘舜华’,因其花朝开暮落取仅荣一瞬之意,叹人生苦短,世事无常。”
那一夜,长音梦见母亲。站在开满花的木槿树下,他目送的母亲攀山离去的背影,他恍然发现母亲从未回头看他一眼。
镇北候少将军回倾州的消息一经传出,整座城都沸腾了。这可也是位少年英雄呀,其父在十年前与绥国一役中力挽狂澜击退敌国十万大军,是先帝亲自册封的镇北候。祖父更是早年间随着太祖皇帝开疆拓土立下赫赫战功大简战神萧崧。
年轻尚未婚配的萧擎戈早就成为倾州城中万千少女心悦的对象,听说这次少将军回来是为了与平南定侯府的郡主相见,不知惹得多少少女心碎。
萧擎戈一路风尘归家,给祖父、祖母请过安,与母亲说了几句话,便洗漱穿戴朝服整齐进宫面圣去了。
五年的北漠风沙将萧擎戈磨砺出了将士的肃然刚强,面圣行礼时他暗暗敛去一身威武凌厉极为规矩地行跪拜之礼。
“臣,萧擎戈见过圣上,陛下万福金安。”
“荷戟,快快请起。”孟承珩熟稔得唤着萧擎戈的表字,好似两人还是多年前一同读书习武时的场景,端详着规规矩矩的萧擎戈,他不禁笑着说道:“果真是大漠风沙最能磨人,你以前顽皮好动的性子倒是都被磨平了。”
被圣上稍稍调侃萧擎戈也不禁感慨自己确实变了很多,变得有时都会不认得自己。
“原本朕想着给你和平南郡主直接赐婚,但还是心想着等你们二人相见后再下旨更好些。”
孟承珩虽语调未有太大的起伏但眼中始终含笑,了解皇帝的人都看得出来,圣上此刻心情甚好。
萧擎戈恪守君臣之礼恭敬道:“陛下国事繁忙,臣的婚事怎劳您多费心。”
“你我之间又何须这般生疏客气,你镇守北漠我们五年未见,但在我心中你仍是我的挚友。自从我坐上了这龙椅,能和我好好说些话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我可不希望你也如此。”
萧擎戈自然明白高处不胜寒的道理,说话稍稍放开了些:“臣从北漠带了些羊奶酒,今日匆忙未带进宫,改日进宫臣想和陛下一同把酒言欢。”
孟承珩自是欢喜:“好,我等着和你不醉不归。”
临近黄昏皇城中传来钟鸣,两长一短,传入萧擎戈与孟承珩二人耳中提醒着夜禁时间将至。“臣还想着能去与榕姝见上一面,看来只能改日再进宫了。”
榕姝等不来萧擎戈,却等来了东鹤。
“长公主,圣上让奴才替少将军给您带话,少将军本想着来公主您这坐坐,但少将军和圣上许久未见相聊甚欢一时间都忘了时辰,少将军说是只好改日再进宫与您一叙。”东鹤仔仔细细将话带到了。
榕姝不免失落,她还备下了顶好的金鹧鸪等着擎戈师傅来凤鸾宫。茶是好茶,可惜现下只能独自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