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不过是女儿家的毛病。” 严媥婉不便明说,将自己月事不调之事与榕姝贴耳相告。
“可宣太医诊过脉?”榕姝问道。
“杜太医每日都会为我请平安脉,只说是体寒血虚,让我按时喝他开的养气补血的汤药即可。但连喝了好些时日,身子还是不大爽利。” 严媥婉讲得平淡。
榕姝关切道:“毕竟是女儿家的私密病症,想来姐姐也没有与杜太医说得详细,诊治自是有偏差。姐姐可还记得我与经常提起的淳霜大夫?”
“自是记得,就是那位与你在两年前疫病中相识医术高明的女大夫。” 严媥婉点头应和道。
提起淳霜大夫榕姝难掩的欣喜,“正是,淳霜大夫这几日便要回到倾州,我早些时候以书信相邀让她进宫正好可以让她替姐姐你瞧一瞧。”
让女大夫来替自己诊治自是好事,严媥婉欣然接受了榕姝的提议,她轻拍榕姝的手背以表谢意:“劳姝儿费心了。”
榕姝轻轻回握,暖心一笑道:“何须与我客气,照顾姐姐你是我应该做的。”
三日后,淳霜应邀进宫与榕姝相见于凤鸾宫。因记挂严媥婉的身体,榕姝原打算寒暄了片刻便领着淳霜就往鎏云宫去了。临出门之时,守门的宫人通传内教坊的王蔚有要事相商。无奈之下榕姝只好命德香领了淳霜先行一步,自己晚些时候再去看望。
严媥婉见到淳霜时,不禁心想眼前之人果然与榕姝口中描述特立独行的女神医如出一辙。
淳霜独自一人走南闯北行医济世多年的早已不拘于世俗之见,浑身透着与寻常闺阁女子不同的刚毅不屈与镇定自若。
平日里为了方便活动淳霜总是穿着自己改制后短衣窄袖。如今进宫淳霜依旧穿不惯宽袍大袖繁琐的衣物,索性不穿。仍是穿着一件深青交领窄袖短衣,腰间以革带束紧,一头长发也似男子般束起。这般打扮虽在常人中显得不伦不类却意外的利落干脆。
“民女淳霜拜见皇后娘娘。” 淳霜朝着当朝皇后严媥婉行礼道。
严媥婉让淳霜免礼起身,示意贴身宫女将人引进内殿。“娘娘的大致情况长公主已告知民女,且容民女先为娘娘诊脉。”
淳霜隔着帕子将手轻搭于严媥婉的脉搏处,沉心静气把摸片刻后道:“娘娘已有近两月的身孕,虽脉象微弱但确是喜脉无疑,民女瞧着娘娘面白乏力可还有其他不适?”
严媥婉对自己怀有身孕先是心中一惊,而坦诚相告:“今日在喝完汤药后小腹坠痛的尤为厉害,还似月事般出血。”即便严媥婉不通病理也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状况并不康健。
淳霜从严媥婉的话中抓住了重点,问道:“不知娘娘今日服用了何种汤药?”
“宫中太医配的补血益气汤药,早膳后用了半碗突感不适我便留了些。”严媥婉有些紧张发问:“这汤药自入宫以来我便一直在服用,可有何不妥?”
淳霜接过宫女手中药碗举到面前仔细嗅了嗅,汤药中一股特异的芳香让她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此汤药中含有一味稀有的药材,名唤番红花,主活血化瘀、散淤通结之效。未孕女子用于调理身子自是良药,但吃药药性寒凉不宜长期服用,对于有孕之人更是禁忌。”
严媥婉不可置信地盯着淳霜,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杜太医是自她入宫后奉圣上之命来到她身边的人,诊脉用药皆有圣上的旨意,正因杜太医是圣上钦点,所以她深信不疑。
可如今圣上特意吩咐的补药变成了避子的汤药,杜太医明知她已有身孕却有意隐瞒,严媥婉不敢细想,因为越是深思隐藏在此事背后的阴谋昭然若揭,那是她无法承受的真相。
见严媥婉惊恐万分似听闻世间最可怖之事般,淳霜不明其中原由,也不曾了解深宫的风云诡谲,只以为是这初为人母的皇后过分担心自己的孩子。她不由地柔声宽慰道:“娘娘不必过分忧心,所幸胎儿脉象犹在忌讳的药材发现的也算及时,娘娘与胎儿并无大碍。民女会重新开副调养的方子,娘娘您尽可宽心。”
“还望淳霜大夫不要将今日之事说与第三人知晓,榕姝若是问起便说我身子虚了些并无大碍。”严媥婉似有难言之隐,淳霜不愿深究便回答自己不会多言。
淳霜开完药方便与严媥婉告辞。临走时,严媥婉仍是神色凝重,淳霜忍不住叮嘱道:“娘娘,民女治病讲究‘三分吃药,七分医心’。娘娘想要保住腹中的孩子除了按时服药,重要的是切莫郁结于心,更不可大悲大喜。还望娘娘多加保重。”
待淳霜离开后,原本还能在外人面前强打精神的严媥婉,此刻只她觉得支撑在身体里的力气瞬间被抽空。
贴身的宫女馨儿进了内殿,见严媥婉依旧端坐着整个人却神思恍惚,她作势起身馨儿连忙上前轻扶。
严媥婉来到床榻之上,伺候她褪去鞋袜的馨儿听见娘娘缓缓开口吩咐道:“馨儿,明日你去趟太医院就说是鎏云宫里有宫女病了,将平日里替你们诊治的医员请到我这来。若是明日杜太医来请平安脉便说我身子不大爽利,请他改日再来。”
“馨儿明白。” 馨儿心系严媥婉的病症却见主子不愿多说,自行将关切的话语咽下。
“我乏了,你先下去吧”严媥婉似乎累极了,说完便闭目躺下。馨儿为她盖上锦被,掖好被角后无声退下,心中的矛盾煎熬让严媥婉彻夜难眠。
第二日清晨,馨儿领着医员刘炳进了鎏云宫,但前去的方向却不似往宫女住所,刘炳不禁纳闷问道:“馨儿姑娘,这不似平日里往宫人们住所去的路?”
馨儿答道:“今日实则是皇后娘娘请医员往内殿走一趟。”
刚入太医院未满三年的刘炳,平日里都是替宫人们看些头疼脑热,或是在太医院里替太医们打打下手,突然得知皇后娘娘召见不免心中有些惶恐。他姿态愈发恭敬,手心微微发汗。
“太医院刘炳拜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素来听闻皇后娘娘温厚贤良,果不其然娘娘没让他这小小医员行礼跪地太久,便唤他起身。
“今日召医员前来,本宫有一事想要请教。”
“娘娘抬举了,下官定会知无不言。”
“医员可听过一昧药名为‘番红花’?”
番红花产自波斯国,每朵番红花只取花心一丝丝花柱,耗时耗力制成药材。产量极低,名贵至极,寻常医书也未能记载收录。换成其他医员怕是连番红花的“番”字都不知,好在刘炳自幼熟读医书外,还有个见多识广的江湖郎中做师傅,早年他师傅游历在外有幸见过并将此药记载下来。
“回娘娘,番红花多为波斯国贡品,味甘性寒,主活血化瘀,少量服用可起行血化瘀、驻颜解毒之效。” 刘炳答道。
“若有孕之人服用会有何后果?”皇后继续发问。
“有孕之人应忌用此药,长期或是大量用药恐会滑胎。”
听了这话,帘后的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长得让刘炳在心中打颤。
皇后终于有了动作,宫女馨儿捧着托盘来到刘炳面前。“娘娘请医员验验里头是否有番红花。”
盘中盛的是一小堆药渣,刘炳仔细辨认药渣有着浓浓的番红花的味道,想来剂量不小,他从里头毫不费力地翻找出几丝,“回娘娘,其中确有番红花。”
昨日的淳霜,今日的刘炳,两人的话语不停在严媥婉脑海中回响,搅动着她每一根神经头痛欲裂。她并非不信淳霜之言,不过是想要再给自己一次相信的机会,相信自己满心满眼深爱的男人即使对她视若无睹也绝不会心生恶意。
严媥婉想起了第一次遇见孟承珩的场景,翩翩儿郎,眉眼俊逸却暗藏神伤,她的心不争气地跳动起来。
从那以后她的心就满了容不下他人。
严媥婉天真的以为只要她认真做好孟承珩的皇后,即使不能得到他的宠爱,他们可以相敬如宾的过完一辈子,却不知在孟承珩的心中她早就被定了原罪,自一开始便没有给予她一丝仁慈,就连她怀上了孟承珩的孩子也换不回一丝的宽容。
严媥婉努力维持地平静就在此刻奔溃决堤,她像条搁浅快要窒息的鱼,心脏因为缺氧而灼烧。她双眼噙满泪水,但可悲的是被闺阁礼教束缚多年的她此刻连大声哭泣都做不到,只能无声哽咽任由眼泪滑落。
忽然又觉得自己真是可笑至极,她扯起嘴角却只尝到流下的泪,真苦。
午后,榕姝带着自己宫中小厨房做的吃食来鎏云宫探病。宫人们将三层锦盒装着各式精致可口的点心分装在瓷盘中,依次排满茶桌。
榕姝拉着严媥婉在桌前坐下,给报着点心名字:“婉姐姐,你瞧这是你最爱吃的水晶凉糕,还有用西域的羊奶做的奶酥酪……”
转眼就已入夏,严媥婉瞧着满桌的糕点,未尝却已觉着甜腻忽然一阵反胃,她忙捻起一颗腌制的酸梅含在口中。
榕姝的点心名还没报完,有些诧异地看向严媥婉,印象中的严媥婉向来不喜酸,今日怎么突然吃起酸梅来了。
对上榕姝疑惑的双眼,严媥婉温婉一笑,梅子在口中微微发酸,“榕姝,我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你是说我要当姑姑了?” 榕姝不可置信的发问,严媥婉点了点头。榕姝得到再次确认,惊喜万分拉着严媥婉的手笑道:“婉姐姐,你要当娘亲了!”
看着榕姝先是惊讶的睁大双眼转而又欣喜不已的样子,严媥婉苦涩的心似涌起一股暖流,原来世上还有个人和她一样会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真心喜悦。她有想要流泪的冲动,想要将一切毫无保留地告诉眼前的挚友,可是她不能。
“三哥知道了吗?”
提起孟承珩,严媥婉回暖的心又跌落至冰窟。她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说道:“还没有,太医说未过头三月胎相还不稳,就想着过些时日再告诉圣上。”
“这么大的事,淳霜竟然没有告知我。”
“莫怪淳霜大夫,是我让她先不要说于你知晓。”
“不过我终归是第一个知道的人。”榕姝笑得皱起鼻子来,严媥婉知道她是开心极了。严媥婉从很久以前就羡慕榕姝,羡慕着榕姝纯粹自由的灵魂,似乎无论经历怎样的变故她总会如此。
“榕姝多谢有你陪在我的身边。” 严媥婉动容的说道。
阳光下的严媥婉脸色憔悴苍白,眼下泛着淡淡的乌青。未见初为人母的喜悦反而有着化不开的愁绪。
“婉姐姐为何突然这般说,可是有心事?”榕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
严媥婉浅笑摇头,自嘲道:“都说女子怀孕后容易变得多愁善感,看来此话不假。”
严媥婉擅自更换医员之事已经传到了孟承珩的耳朵里,她隐去发现番红花一事将淳霜为自己诊治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告知孟承珩。
杜温竟连皇后身怀皇嗣无所察觉,孟承珩以庸医无术、疏忽误断危及皇嗣的罪名将杜温革职流放至北漠蛮荒之地。
杜太医不过是奉命行事的替死鬼,而始作俑者正在她的眼前为掩盖真相而费尽心机。看着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愧疚,恍若置身事外的孟承珩。严媥婉仅存的一丝希冀被粉碎成灰,爱恨一念之间,此刻的她恨透了孟承珩。
“若这个刘炳合皇后的心意,便升作太医为皇后安胎吧。”
严媥婉垂下眼一切如常的谢恩:“多谢陛下。”
为了安抚严媥婉,孟承珩难得留宿鎏云宫。孤灯残影,窗外夜雨声声寒。同床异梦,严媥婉独自难眠。
孟承珩睡觉极为规矩永远都是仰面平躺,双手自然置于在身体两侧。
若是从前孟承珩留宿在鎏云宫时严媥婉总是会暗自欢喜,总是喜欢等孟承珩熟睡后独自偷偷睁开眼望向枕边人的目光眷恋缠绵。
今夜她依旧缓缓睁开眼凝望着孟承珩的睡颜,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如此的陌生,她曾自以为了解孟承珩,可是如今她发现她看不透这个男人。
严媥婉闭上了眼,这是第一次躺在孟承珩身边她选择了背过身去。
刘炳没想到自己进了一趟鎏云宫,没过几日就升了官,成了圣上钦点的太医。难不成皇后娘娘看中了自己这一身掩盖不住的才华,刘炳心中不要脸地想着。
“下官,今日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请过安,刘炳上前为皇后隔帕搭脉。一搭脉,刘炳先是一惊,转而大喜。连忙跪地恭贺:“恭喜娘娘,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然而,皇后却一脸平静,倒显得刘炳反应过大,他自觉场面很是尴尬。
“既然如此,你帮本宫保住这个孩子吧。”
好在皇后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刘炳舒了口气。在这之后严媥婉一心只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