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沉沉,含玉池上烟波袅袅,榕姝倚栏远望。桌上温着陈年桃花酿,榕姝并未多饮。一向冷静自持的她不知为何此刻只想一醉方休。
“长音,你可曾想过何谓宿命?姥姥曾说娘亲的一生乃是命中注定。而我生于皇室享这世间至尊荣耀,却注定此生不能随心而活。人常道世道不公,我却觉得自有公平。”
始终站在她身后的长音凝望着她的背影不发一言。悲伤孤寂,让长音感到这般脆弱的榕姝仿佛下一刻便会从这世上消失。
爹爹在世时池中养着满池荷花。盛夏时,爹爹最爱带她来此处避暑,夏夜的池边虫鸣蛙声。
荷花犹在,如高山守护她的爹爹早已不在。榕姝斟满手中酒杯而后举杯缓缓倒入池中。
杯杯桃花酿入肚,榕姝渐渐有些发昏。长音见状连忙截下她手中的酒杯,柔声劝道:“公主,桃花酿酒性虽温,多饮无益。”就是这双写满担忧的眼睛,在榕姝脑海中挥之不去。以往爹爹的祭日她任何人都不想见,可今日她唯独想见到他。
她因为眼前的人,有了太多的不知为何。可未等她细想眼皮便似千斤重,昏昏沉沉的睡去。
今日乃先皇祭日,皇室宗亲皆赴皇陵祭祀。榕姝天色微明时出宫,暮色时分才归。即便回宫时榕姝面色如常,但长音仍看出她带着一身疲惫,心伤的模样让长音说不出的心忧。
直到尚青姑姑来传话,说是公主想见他,长音片刻都不愿耽搁。可真的来到榕姝跟前,长音却不敢靠近。公主不发话,他只能静静地等候。
望着公主以酒祭奠,望着公主自斟自饮,长音从未想过何谓宿命,但此刻他却明白了公主同他一样的身不由己。
榕姝侧卧榻上,双颊绯红,似沾染了几分人间烟火,尽显娇态。恍惚间她感觉有人替她轻理脸侧鬓发。
眼前的榕姝娇艳似海棠,让守在榻前长音不禁意乱情迷。他伸手抚平榕姝些许凌乱的鬓发,而后附身凑近。距离近得,连榕姝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美酒的芬芳让他也染上三分醉意。
“公主喝醉了?你们怎么也拦着点。”
就在长音迷醉涣散时,突然听见尚青姑姑与宫人说话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如当头一棒敲得他一激灵,惊得迅速弹开。随后他像做了错事的孩童心虚地退出含玉池园,心中懊悔不已,心想难不成他也醉了竟险些冒犯长公主。
冰凉的剑刃抵在长音的脖颈间,与它的主人一样周身肃然的杀气。赵鸿双目泛红声音低哑,冷声道:“我分明警告过你,不要再对公主做出任何越矩之事!你以为我不敢对你出手是吗?”
以往先帝祭日,公主总是独自在含玉池旁黯然神伤,他也只能默默躲在暗处。今日公主却让这东丽戏子陪在身侧,还他面前大醉一场,这该死的东丽戏子凭什么!
方才因太过忧心赵鸿才会僭越宫规,潜至含玉池园只为看一眼公主是否安好。没想到却正好看到了那暧昧的一幕,此人竟趁公主酒醉之时欲行不轨之事,赵鸿恨不得当时就将此人斩杀于他的飞鸿剑下!
长音看清了挟持他的人是赵侍卫,从初时的惊恐中冷静下来。他不发一言只是平静地望着赵鸿,幽深的眸中映着一张因嫉妒而癫狂扭曲的脸。赵鸿恍然间发现那是此刻如疯魔般的自己,他下意识松开勒紧长音衣襟的手。
压迫胸口的力度消去,长音喘了口气咳了几下,因咳喘的动作使得锋利的飞鸿剑在他细白的脖子上拉出一道血痕。他仿佛没有痛觉,依旧目光如炬直直望向赵鸿。
赵鸿不禁讶然,这瘦弱的戏子面对他的威胁既没有想象中的畏惧怯懦,也没有跪下求饶。
长音忽然扬起一抹了然于胸的微笑,“原来我们对公主都是一样的心意,一样的敬她,爱她。”
赵鸿听到这话像是被踩中尾巴猛虎,愤然收紧握住手中的剑,“大胆,这般污言秽语胆敢用在长公主身上!我今天就杀了你,再向公主谢罪!”
长音对着赵鸿灿然一笑,缓缓开口:“赵侍卫是好人,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因为他知道他们都对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怀有最虔诚的情感,他们是友,不会是敌。
多年来赵鸿一直刻意忽略自己内心深处对公主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如今在毫无防备下被人直言道破,他仿佛全身赤裸顿时脑海中一片空白。赵鸿拼命想要维持冷静,收回长剑留下长音转身离去。
长音望着赵鸿仓皇离去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他轻抚脖子上的剑痕此时才感到阵阵刺痛,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襟,看起来触目惊心。
入宫来历经几番生死磨难,他胆量倒是增长了不少。方才在赵侍卫利刃之下还能如此淡定,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还真是出息了。
长音四下环视,才发觉赵侍卫将他拖到一处僻静荒凉之地。他有些疲惫地倚在墙上,不禁陷入了沉思。想起颠沛流离之时,他一心求得温饱,后来结识了师兄街头卖艺一心想靠自己本事活下去。
他曾经为了活下来苦苦挣扎于残酷人世间,却从未想过这般坚持究竟是为何。但现在他才明白也许只是为了命中有幸遇见如青空皓月般的公主吧,缓缓仰头望见一轮明月高挂于空,皎洁如玉。
月辉清明,世人皆可直视,却有人选择避而不见。
他只是个俗人,忠于本心。
一如这月圆月缺与世人无关,也不会妨碍他的仰望与敬爱。因为只是凝望着她,长音都觉得身心充满温暖与安宁,一眼便是天荒地老。
无论公主的喜怒哀乐是否与他有关,他都愿意用微不足道的余生陪伴在公主身边。
月夜下,失魂落魄游走于重重殿宇之中的赵鸿最终还是回到了凤鸾宫外,熟悉的一草一木让他忆起初见公主的场景。那一年先帝病重,公主刚满九岁,他也不过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他自幼被选入了禁军训练营中,经受住了日复一日严格的训练,年纪轻轻便在一众近身护卫候选人中脱颖而出。受先帝钦点他来到公主身边,成了公主的近身护卫。
小公主漂亮的双眼干净而明亮,瓷白的脸庞,不谙世事的模样让人不禁心生保护欲。赵鸿第一次见到这般粉雕玉琢般的人儿,与他营中常见到那些严肃冰冷的脸不同。先帝驾崩、先皇后仙逝,原以为娇弱似初蕾的小公主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强。
公主不善表达却素来心善,出身高贵的她却能善待众人,更能体恤民间疾苦,对子民皆是一视同仁。他护着公主多次赈灾,救济百姓;他随着公主游历各地,博闻强识;他守着公主挑灯夜读,奋发勤学。
这些年来,他活得像是公主的影子,一直都在却容易被忽略的存在。保护公主更是他刻入骨髓的信仰,他愿意其粉身碎骨。
对长公主的爱慕之情于他来说,是对公主的冒犯和亵渎,更是潜藏在他内心不能直视的深渊。
自从那长音的出现后与公主之间种种互动使得他心中莫名的情愫在不断地发酵。长音对心中情感坦诚与无畏,更是直言不讳揭开了他想要掩盖的内心。害得他如今心中慌乱不已,竟不知日后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公主。
长音离去后,榕姝纤长似蝶翼的睫毛微颤,她缓缓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榕姝并非那般不胜酒力,其实她早在长音贴近时就已清醒。迟迟未睁开眼,只因她内心也在矛盾与纠结。
榕姝内心深处一面默许着长音的放纵,一面却理智的想要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
回到凤鸾宫,榕姝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是觉得心中烦闷,她索性披上外袍赤脚往寝宫外走去。行至宫门边,她忽见院中繁花似雪的梨树下有个修长的人影,只见那人背对宫门面朝梨树,一动未动任由洁白的梨花落满他的发、他的肩。
榕姝很快辨认出了这熟悉的身影,站在树下良久那人便是的赵鸿。她停住了脚步立在门边并未开口唤他,因为清冷月光下赵鸿的影子被拖得很长,显得他是那么孤寂落寞。
在榕姝的印象中,她的赵侍卫似乎没有喜怒哀乐,像根木头。但今夜的赵鸿周身透着莫名的哀愁,令她有些困惑。
赵鸿是习武之人,五感更是优于常人。即便此刻心绪不宁,他也快速察觉到有人身后不远处。他猛然回头,便撞上了榕姝写满担忧的双眸。
或许是因为害怕冲撞了公主,或许更是因为自己内心的羞愧,他不敢与公主对视立即垂下了头。低头却见公主连鞋子都没有穿,光洁的双脚落进他的眼里。他尴尬地别过头,有些别扭的说道:“公主怎能连鞋袜都没穿就跑出了,夜里凉,寒从足下生,寒气入体就不好了。”
榕姝打着赤脚走出来时,并未料想到这个时辰还会有除了尚青、德香之外的人出现她的寝宫。起初,她意识到赵鸿有看见她光着脚时,不免还是有些尴尬。但听着赵侍卫一板一眼的告诫,不由地轻笑出声,调笑道:“赵侍卫现在说话的口气可是越来越像尚青了。”
月下的榕姝笑得像个孩子,柔软且充满稚气。赵鸿甚少看见她这般笑容,瞬间宽慰了他心中的不安,他将今夜公主的笑颜悄悄收藏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