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赐婚的圣旨很快就会下来却迟迟没有消息,榕姝倒也不急。没等来赐婚的圣旨,等来东鹤前来传话说是孟承珩邀她今日“灼浪亭”一叙。
四月人间尽芳菲,此时的皇城之中有一处桃源仙境。桃林花开如海,清风拂过如浪将四檐尖尖飞翘,亭柱朱红的“灼浪亭”怀抱其中。
掌茶宫女在一侧烹煮春茶,榕姝先到,独自坐在亭中。
孟承珩来到时远见自家妹妹穿着一身山岚色春装坐得端正,墨黑的发间别着一支海棠簪明艳动人。她凝望着亭外的桃花林出神,忽见自己到来转而灿然一笑,真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
孟承珩近日政务繁忙,向榕姝说起了南海水寇为患闹得沿海百姓不得安宁一事。
“昨日严铄主动请缨前去南海伐寇,还沿海百姓安宁。由他亲自去平定,我也更加放心些。只是他这一去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你与他之间……”孟承珩显得有些为难,没有把话说完。
榕姝不明白严铄怎会突然要去南海平乱,原来三哥约她来此是为了这件事。
“你若真是属意严铄,只钟情于他。待他伐寇归来,三哥便下旨让你们完婚。三哥只是不愿见你蹉跎这三、五年的韶华,大简定还有品貌俱佳的男子。”
榕姝思索了片刻,反复回味着孟承珩的话,口气出奇的平静斟酌道:“我与严侍卫相谈来往确是投缘,也因婉姐姐的关系让我觉得与严侍卫一见如故。但认真说来我与严侍卫之间并非到了‘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既然严侍卫已决定下南海平寇,成婚之事必定是无暇顾及,而我夫婿人选也不急于一时。除非是三哥嫌弃姝儿会成了老姑娘,想要将姝儿赶紧嫁出去。”
孟承珩听见榕姝并未不在意还能同他开起玩笑,暗自松了一口气。
“倾州皇城是姝儿的家,若姝儿想一直留在家中,三哥养你一世又何妨”。
榕姝黑白分明的双眼水灵清澈,她闻言浅笑:“三哥愿意养,姝儿可不愿意变成宫中的老姑娘。”孟承珩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榕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如烟如雾的桃花林中。只是榕姝不会知道,从一开始孟承珩便不会让她嫁入严家。幸而她也并未动情,不过是权衡思量之下的选择罢了。
严铄来鎏云宫与严媥婉道别,严媥婉也是感到十分意外,怎么自家弟弟突然就要到南海去伐寇?
严铄没有多说,严媥婉也没有再追问,她了解自己的弟弟。一个人在姑苏老家长大从小就有主意,有见地。她的弟弟或许与天底下的大部分男儿一样渴望建功立业,为国效力吧。严媥婉只能叮嘱严铄:“寇贼凶恶奸猾,若能智取切莫强攻,定要保全自己。”
榕姝也来了鎏云宫想要与严铄当面道别,榕姝没有追问严铄为什么,好像这是一件自然而然会发生的事。面对严铄的离去,榕姝更像是送别友人的坦荡。
“严铄此次回到倾州,能与祖父母、家姐相聚甚是开心。殿下待人坦诚率真,结识殿下更是意外之喜。” 严铄与榕姝话别时,同是一片坦荡。
与严媥婉一同目送严铄离去,榕姝此刻终于明白,考虑彼此的家世出身,样貌学识,品性为人,看似思虑周全却忽略是否钟情。
榕姝试想若日后他们二人真的成婚,确实能相敬如宾了此一生,却会有说不出的遗憾。她与严铄之间都认为彼此是合适之人,无关情爱。
严侍卫离开后,德香和孔昭还担心公主会不会伤心,但见公主一切如常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禁有些迷惑。而尚青却好像也早知会如此般,在榕姝面前从未刻意避讳提起严铄。
书案上鎏金铜兽香炉内燃着沉水香,榕姝神情专注的看着教坊新编的《民和乐录》,此乐录记载了自孟承珩登基以来教坊所作的上佳歌辞,共一百零五篇。榕姝很是满意的模样,嘴边勾起的淡淡笑意许久都未曾散去。
榕姝悠然起身来到园中,见今日习舞长音全身心投入没有出现丝毫差错,她饶有兴致地坐在一处廊下。
长音一遍接着一遍练习,汗水打湿了他的鬓发,浸透了他的衣裳,仍是不知疲倦地翩然起舞。直到孙掌乐连连喊停,长音等人才停止了练习。
其他弟子随着孙掌乐退下,长音留在了逸园。来习舞之前长音便听说了严侍卫去南海平乱没有三年五载回不来的消息,他忍不住暗自有些庆幸。
有风经过传来竹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长音惊喜地发现自己做的竹风铃被挂在了逸园书房的窗边。
德香为长音端来了擦脸的帕子还有一碗冰镇的酥酪,长音道了声“多谢”,拿起帕子擦了擦脸。而后,他看了看那碗乳白的酥酪,又疑惑地看向榕姝。
榕姝浅笑开口:“今日你跳得很好自然有赏。”
长音捧着碗尝了一口,冰冰凉凉,味颇美令人唇齿生香。榕姝瞧着长音吃得很香,吃相也很好,让人忍不住想尝尝他碗中那酥酪的味道。
榕姝这回算是明白为何先前三哥总爱传召长音同他一块用膳。
此人越是相处越是觉得有意思,知世故而不世故,丝毫没有矫揉造作的痕迹,却又不会鲁莽无礼令人生厌,倒似自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纯然。
长音将酥酪吃得很干净,德香见了都忍不住笑着将空碗收走。
“公主,您如此重视为何不再亲自跳这‘七星伴月’呢?”长音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脱口而出后他又暗道不好,不知公主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唐突。
长音局促着正想开口致歉就听榕姝缓缓说道:“幼时习舞时我曾受过腰伤,爹爹疼惜我便不让继续习舞。原本也是因爹爹喜欢才学的舞,不想惹爹爹担心便也不跳了。过了这么多年唯有两次让我动了想再次习舞的念头,一次是因看了思黎一曲庄生梦蝶,再一次是因看了你初次在鼓面上踏歌而舞的模样。从你们二人身上我恍若看到了小时候初次习舞的自己,想起了那时由内而外的欢喜。也记起自己曾在爹爹面前信誓旦旦说要成为世间最善舞之人。”
说到此处,榕姝浅笑回忆起年幼的自己短胳膊短腿在爹爹肆意挥动又很是自满的模样,“现在想来不只是想讨爹爹欢心,我倒也是真心喜欢。如今腰伤成旧疾,已是无法再次起舞。”
榕姝难掩落寞的神情让长音不自觉地心疼,在这一点长音很是理解先帝,公主哪怕是皱个眉头,都会惹得他们心疼,负了伤岂不是更让他们心碎。
“长音想为了公主成为这世间最为出众的舞者,公主未能完成的心愿,长音会为公主实现。从今以后公主想要习的舞,长音会千倍百倍地勤加练习。”
“为了我?你没有自己想要实现的心愿吗?”榕姝有些惊讶于为何眼前的人会如此自然而然,而又郑重其事地想要替自己完成心愿,傻里傻气的样子莫名惹人喜爱。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实现公主所愿便是长音的心愿。”
长音漆黑的瞳孔中泛着动人的光彩,而榕姝在这满目的决然和悸动中看到的是她一人的身影,再无其他。
榕姝不知不觉也陷进这双瞳之中,语气低柔道:“那便约定好了,无论吃多少苦,你都要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长音笑得灿烂漂亮的凤眼化作两道弯月,他伸出尾指拉过榕姝的尾指,“拉过勾的事便一言为定,长音对公主从不食言。”
这一刻,“从不食言”四个字好似连着长音的承诺一同刻进了榕姝的心里。
“现在就开始吧,每日加练两个时辰。”榕姝瞬间收起动容与温情,换上了严厉的神情。
长音还是上扬地嘴角僵在原处,榕姝已经施施然起身,他呆愣在原地。榕姝转身偷笑,又装作不满地样子:“方才不是还说‘一言为定,从不食言’吗,这么快就想要反悔了?依你现在的程度要成为世间最出众的舞者,不吃不喝习舞十年应该也来不及,二十年应该会有一线希望。”
榕姝看着长音的脸一点一点地垮下来,差点就要绷不住失声大笑。
王蔚刚从宫外办差回来,赶上晚饭时辰正往教坊公厨走去,瞧着走他在前头有一人正一瘸一拐也往教坊公厨走去。王蔚快走两步上前,“原来是长音司乐,我说教坊中哪来的瘸子,司乐这是?”
长音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王蔚听了长音的遭遇哈哈大笑:“长公主殿下向来较真,像司乐这般主动讨苦头吃的人,本官还是第一次见。不过长公主也着实太不会怜香惜玉了,就司乐你这身无二两肉的柔弱身板,每日还要加练两个时辰。”
王蔚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长音瘦弱的肩膀同情道:“司乐,好自珍重。本官就先行一步,教坊里尽是饿鬼投胎的家伙,去晚一步就是连本官都吃不上热饭。”
王蔚说是先行一步,其实是一溜小跑。长音望着王蔚毫不犹豫离去的背影,一句“王大人,烦请等等下官”哽在喉咙。
果然等到长音来到教坊公厨又只剩馒头和素菜。回到“沐春斋”,长音就见福宣提着食盒进了他的房间,“福宣见过长音司乐,这是长公主命人送来的吃食,说是司乐今日习舞辛苦,用完吃食早些歇息。奴才也已经备下热水,司乐方便的时候就可前去沐浴。”
洗浴木桶中的热水温度刚好,长音褪去衣物将整个人都泡进水中。酸疼紧绷的全身都松弛了下来,思绪也开始游离。不知何时长音竟然睡着了,水温下降袭来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方才醒来。
伴随着长音起身木桶内发出水声响动的同时,从屏风外正好走进了一个人。长音听见声响抬起头正好与那人四目相对。进来的是个长相俊朗的少年,衣衫之上沾满泥泞,整个人显得很是狼狈。
少年好像也没料到沐浴房中还有人,原本就大的眼睛因堂皇而瞪得更大了。少年满脸涨红连忙转过身去:“在下是鼓吹署乌漾,方才敲门见许久无人回应,还以为里头没有人,不慎冒犯了。”
长音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不过就是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他还觉得奇怪这少年怎么反应如此之大。长音一边淡定地穿衣,一边说着:“无妨,我正好也洗完了。”
福宣听着动静从外探了探头,一时也摸不清情况,“见过两位司乐,”
原来那便是长音司乐,乌漾觉得长音确实生得极美但也是男子之美,并不像坊中传闻那般阴柔妖媚。
乌漾自幼患有眼疾,夜间视物困难须有足够的光线才能够看清。因为自卑怕遭人排挤,乌漾从未向坊内其他人说及此事,每逢夜间出门他都格外小心走得极慢。今夜稍微走得急了些便被绊倒在地,沾了一身泥泞狼狈而归。待长音离去后,乌漾赶忙换下身上弄脏的衣物梳洗了一番。
乌漾情不自禁回想起慌乱之下见到长音出浴的模样,那人肌肤白皙又因刚出浴的缘故泛着粉嫩的色泽,黑亮柔顺长发沾着水气披散单薄的胸膛之上,长如蝶翼的睫毛也被打湿,雾雾朦胧。四目相对时,凤眼微挑不见凌厉,惊讶疑问都在那双美眸中流转,惊其美艳,同为男子他也被震慑到下意识背过身去。
一连刻苦练习了七日,长音的表现越来越令人满意。榕姝嘴上不说,那一日长音对她的承诺却时常在心间回响。每一次回响,她的心也随之跳动,从未有过的感受,陌生又让人心悸。
长音方才结束练习坐在廊下歇息,榕姝便悄然来到他的面前,长音刚要起身行礼便被榕姝一把按了回去。
“不用多礼了,你可会骑马?”
刚结束练习,长音浑身疲惫显得有些木讷,他点了点头说自己是会骑马的。
“那便好。明日便准你休息一日,我带你去骑马。”榕姝转而向德香说道,“给长音司乐准备一套骑马装再让人明天备一匹好马。”
长音听到榕姝要带自己去骑马,有些意外又惊喜,一扫疲惫地直起身子,眼中暗藏着期待与喜悦。
公主愿意与他分享自己的往事,愿意收留他,愿意带他去骑马,待他好似不同于旁人。长音自知公主待自己的好或许是因为希望他能够顺利完成七星伴月,但不知为何长音仍暗藏期许,希望在公主眼中他就是与众不同的。
一夜好眠,第二日榕姝便如约带着长音来到昆方山下的平缓开阔处。榕姝与长音二人虚握缰绳,任由各自的马儿缓缓地肆意同行,青草如茵,山光水色,好生惬意。
“小时候我是跟着我阿公学骑马,你呢,你是跟着谁学会了骑马?”见长音马骑得不错,榕姝不由地好奇。
“小时候跟着师兄去给人养马,是师兄教会了我骑马。”这是第一次长音向这宫里的人提及自己的师兄。
“你是孤身一人来到大简?你师兄为何不与你一同入简?”榕姝留意到提及师兄,长音的神色不由地黯然。
“师兄他想留在东丽,不愿离开。”那双漂亮的眸子不经意地在躲闪,又是个不会说谎之人,榕姝在心中暗想却没有戳穿长音的谎言。
“除了你师兄,你便没有其他亲人了?”
“没有了,师兄他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长音此刻脸上没有黯然之色口气坦然,倒是榕姝不再发问了,只见她俯低身子依偎着自己胯下的白马,沉默地任由那马儿带着她平稳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