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开园一别,榕姝与严铄虽不常见面,每逢严铄当差之时总会托人给榕姝送些东西,一些别致的小玩意,或是自己抄写的诗词。
严铄写的一手好字,抄写的诗句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连着几日,倾州城都下着绵绵春雨。一日,榕姝正在屋中教习长音识谱填词。
德香捧着把纸伞进了逸园书房,榕姝见她进了书房便停下来。
德香行了礼缓缓说道:“公主,严侍卫给您送了把纸伞,说是想着这几日下雨公主可以用得上。还特意说公主拿到伞可以先在雨中撑开一看,他亲手做的伞与一般的伞大有不同。”
没想到这个严铄倒是很会吊人胃口,榕姝想看看这伞究竟有何不同。她从德香手中接过伞撑开来看伞面上是一副寻常的江南风景图,小桥流水白墙黑瓦算不上特别,画工虽巧却是比不上名家。
既然如此榕姝决定在雨里走走。随着雨水浸透伞面,原是只有风景图的伞面遇水而化,慢慢的映出了两行词句,“轩窗依水,枕河入梦,尽是年岁静好。浮生若梦,唯忆人间烟火。”
德香在廊下惊奇地出声:“公主你瞧,这伞还能遇水生字呢!”
烟雨迷蒙中榕姝撑着伞微微仰起头细细的看着。她玉指纤纤轻转伞柄,嘴角含着笑,想着这把伞确实花了不少心思,回了屋让德香把伞好好收着。
建了三年的公主府今年秋天便能落成,榕姝过了今年的生辰也便十六了,婚事不能再拖。
严媥婉在孟承珩面前探了探口风,孟承珩倒是对严铄成为自己的亲妹夫没有什么意见,只要榕姝真心喜欢便好。如此一来似乎与严铄定下婚约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榕姝开始操心起了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尚青、孔昭和德香的去向,尚青已满二十五早就到了可以出宫的年纪,若是尚青想出宫榕姝会给她安排好宫外的一切,让尚青余生都能过得富足。
孔昭和德香年龄相仿,性子却不同。孔昭稳重内敛,德香天真孩子心性,若二人心中有了想法,榕姝定会一一满足。
榕姝毫不避讳长音在场,只是先闲聊般与德香、孔昭二人提了自己的想法。
德香一听公主让她自由抉择日后的去向,立马斩钉截铁地答道:“公主成亲了,我们当然都跟着搬到公主府去。”
“孔昭愿一生跟随公主。”孔昭声音中也带着坚定。
“那我也能跟着公主吗?”长音的声音蓦然响起,榕姝三人皆是一愣。
德香没忍住噗嗤一笑,“长音司乐你怎么能跟着公主出嫁呢?”
榕姝笑不出来,她看到了却看不懂长音脸上流出的期望而痛苦的神情。榕姝不知他的悲伤从何而来,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她充满着哀求,莫名让人不忍。
“即便是永远都回不了故乡,你也愿意跟着我出嫁吗?”鬼使神差地连榕姝自己都不知为何要怎样发问。
“长音愿意。”他没有片刻迟疑。
德香转念一想多了长音司乐陪公主出嫁,日后公主若是闷了还有长音司乐可以陪着习舞谱曲,只要公主高兴就是好事,“那太好了,长音司乐到时候可以和我们一起到公主府。”
宫灯下,尚青为榕姝拆下珠钗,松开发髻,用玉梳打理着那及腰的长发。
“尚青,你说要是绣球投胎转世会变成人回来找我吗?” 榕姝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让尚青摸找不头脑的话,但好在尚青已经习惯了自家公主偶尔冒出奇奇怪怪的话语,自然地答道:“若是很惦念公主的话,它定会回到公主身边。”
榕姝嗔怪地转头看向尚青,自己的异想天开也就只有尚青能够一本正经地接话:“尚青,就你还把我当孩子哄着。”
尚青温柔一笑:“在尚青眼中公主一直都是个爱笑爱闹的孩子。”
“若它真的回到了我身边,不要再因为我受到伤害就好。” 榕姝回忆起那一双眼,耳边响起那句他愿意,命运轮转榕姝好像又遇上另一个全身心信任她,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长音也想亲手做件礼物送给公主,可是做什么好呢?有一物忽然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唤来了福宣交待了几句,福宣领命出了絮凝斋。长音熬了两个晚上终于做好了,他将做好的物件仔细放入一个锦盒中,下了课业就欢喜的捧着锦盒去了逸园。又遇上了严侍卫给榕姝送来了东西,这回送的是个马铃铛,铃铛上以星纹装饰。那马铃铛虽不名贵却也是投其所好。
连公主好骑马都知晓,这严侍卫对公主可真的是上心了。长音不禁想自己做得粗陋的竹风铃能入得了公主的眼吗?
因为害怕自己粗陋的礼物被发现,长音随意的将锦盒塞在了一处。
这回习舞长音要试着从大鼓跳跃到小鼓之上,教习的孙掌乐再三提醒要保持专注,可长音总是静不下心来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最后一次勉强跳到了小鼓之上却稳不住重心跌了下来,幸而托举小鼓的教坊师兄及时扶了他一把才没有受伤。
榕姝的脸色变得微微铁青,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长公主有这般神色,“教坊其他人今日也辛苦了,先行回去歇息吧。”
榕姝望着立在原地局促不安的长音良久,见他确实没有大碍才开口说道:“长音司乐近日为何总是这般心神恍惚,此舞惊险之处便在大小鼓面之间的跳跃变化,方才司乐却未将余溪掌乐的告诫放在心里,将此舞当做儿戏,将自己的性命也当做儿戏。”
榕姝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若长音司乐不堪重任,本宫可命王蔚重寻合适之人,不必再勉强。今日练习到此,退下吧。”
长音恭敬告退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逸园,以前他从来不是如此轻易落泪之人,可听着公主训斥的时候他已经是几欲落泪。长音知道是自己的不对,可是看到公主眼中的失望,他止不住的懊悔和说不出口的歉意都化作了眼泪。
孔昭无意间看到长音藏在园中的锦盒,递到了榕姝的面前,“公主,这好像是长音司乐落下的。”
榕姝打开锦盒是一个竹风铃,这是要送人的吗?为何要随意的藏起来,不想让此物见人呢?
榕姝记起了那人捧着这锦盒小心翼翼在门口等候的模样,也记起了自己方才一时气愤语气重了些,转身离去的他好像红了眼眶。榕姝暗叹一口气,心一软追出门去,已不见长音的踪影。原以为长音已经离开,榕姝失望地便要回去之时,依稀听到有隐忍的抽泣声从一旁的梨花树后传来。
除了长音还能是何人,榕姝看着他蜷缩成一团独自难过落泪,不禁想明明是他不专心,自己训斥也是理所应当。怎么见他难过成这样,反倒好像成自己的不是。榕姝顿时无奈却又好笑,真是拿这甩不掉的“尾巴”没办法。
四下无人,长音突然感觉到身旁有动静抬起头来就见榕姝也跟着蹲在了他的身旁,手中还拿着那个锦盒。
一时间,长音忘记了言语,两人就沉默的对视着。榕姝嫌弃的笑了,掏出帕子在长音沾满泪水的脸上胡乱地揉了揉,“自己做的不好被训斥了几句,还躲起来哭鼻子了。我现在可算是发现了,你呀,就是个爱哭鬼。”
榕姝晃了晃手中的锦盒,“你的东西落下了。”
长音表情复杂的收回锦盒。
“还是说这风铃其实是给本公主我的?”
长音点了点头,“公主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送给本公主的东西这般随意藏起,难不成长音司乐是想玩寻宝游戏?可惜先找此物的是孔昭,转赠与她好了。”
“公主误会了,长音只是害怕公主会瞧不上,毕竟这风铃与严侍卫送来的物件相比,不值一提。”长音一急还是说了心里话。
榕姝倒是有些不明白,长音为何要那自己的东西同严铄的相比。
“能力不同,不必相比自寻烦恼,风铃做得很漂亮我收下了。下回练习切记莫要再分神,若再不专心即便送来金造的风铃,我也绝不会再容忍。”
宫内宵禁时分,教坊的假山间有烛火微亮人影舞动,是长音还在刻苦练舞。
思黎拄着拐就来了,“就猜到是你,现在我的宝地都变成了你的专属之地了。”
自从思黎受伤已经有大半个月长音没有见过她,托福宣去打听消息知道思黎摔断的右腿已得到宫中医员的治疗需要静养,长音才放下心来。
长音扶着思黎坐下,没来得及询问思黎的伤情,便见思黎正色道:“长公主殿下将你单独留下训斥之事早已传遍教坊,殿下待人始终宽厚还愿意给你机会。如若你曾见过当年长公主殿下跳起此舞的场景便会明白殿下为何如此生气。” 思黎陷入了回忆。
思黎七岁被舅母买进了皇宫,成了浣衣局最低等的女使。听舅舅说自己的母亲是当时寻欢楼的一名舞姬,意外地怀上了她本不打算生下来,还是已经去世的外祖母一再劝说之下才留下了思黎。
母亲生下她后便跟着城中一富商离开了,是外祖母一手将她抚养长大,七岁那年外祖母过世了把她托付给了舅舅。舅舅一人要养活五口人,舅母时常责骂她就是个吃白饭的。
或许真的是流淌在血脉之中的传承,思黎从小便喜欢跳舞,没有章法没有定式哼着歌谣自己就能够在院子里翩翩起舞,随着清风随着落花。外祖母在时总是坐在门口的板凳上,带着慈爱的微笑,每回小思黎一曲舞完总会喜欢回头问外祖母自己跳得好吗?
年迈的外祖母总笑着回答好,思黎跳得比丹儿还要好。丹儿是她的母亲,从来没见过的母亲。
舅母瞒着舅舅将思黎卖进了宫中,但思黎明白即便舅舅知道了也不会说些什么,因为对于舅舅而言,对于母亲而言她就是个多余的负担。
宫里的日子虽然辛苦,却还能吃饱穿暖,思黎已经很满足,宫女在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思黎想努力当上宫女她便能在二十五岁离开这里。
但从女使到成为宫女谈何容易,浣衣局多得是年迈的老女使。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内务司给些补偿便将人打发出了皇城。
浣衣局待了两年,思黎脑袋灵光,办事周全被尚衣局的一位掌事姑姑看中调到了尚衣局。从外皇城进了内皇城,待遇自然更上了一个台阶。
中秋宫宴,先帝外袍的衣袖不小心沾上了吐鲁番进贡的葡萄琼浆,紫红色的酒渍实在不雅换下身上的宫服便命尚衣局的宫人取走浆洗。
思黎便随着尚衣局的姑姑前往隆泽殿取先帝换下的外袍,在回去的路上正好看见了长公主榕姝的‘七星伴月’。
长公主那时年岁虽小但舞姿已是相当出众,公主身穿品月华裙目空一切忘我地舞动,气质出尘,如从天而降披有一身清冷月辉的仙子。
只是匆匆一瞬便让思黎永远记住了公主对此舞的热爱与投入,能上通神明,下感万物,飘然于天地之间的卓绝风姿。
思黎过后也在想自己哪怕是能成一颗星星都好,一颗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星星。
当今圣上继位,下令废除乐籍扩大教坊,广纳天下才艺卓绝之人。思黎知道期盼已久的机会终于到来,她白天干活夜里便偷摸着苦练舞艺,脚底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十一岁那年被选入了教坊。
世事难料啊,眼看着自己成为花车主舞将要在中秋大典之上大放异彩的时刻,她却如同悲伤坠落折翼的飞鸟,断了的腿即使重新接上也无法再重新起舞。
思黎收回飘远的思绪,对长音劝诫道:“既已成了‘七星伴月’的主舞就要抱着粉身碎骨的决心,若你仍是如此心神不定,杂念丛生,被换下是迟早的事。教坊中人不乏为名为利之人,但唯有执着赤诚,心无旁骛将自己的一技之长发挥到极致之人才能留名天下。你已有了扬名天下的机会就莫要辜负了。”
长音听着思黎语重心长的教导,恍然间好像又回到了二人初次相识思黎教他识字的时光,长音忍不住暖心一笑。思黎于他如友,如亲,以至于日后思黎深夜让他去为自己践行,长音也毫不疑心的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