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大相国寺。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庙,香火旺盛,不过此时来庙里的人还很少,门口只有一位小沙弥在洒扫。
封岱站在这里,看着这寺庙发呆,想到上一次来这里,已是了二十年前了。这寺庙和二十年前一样,几乎什么变化,红墙还是红墙,绿瓦仍是绿瓦,石狮子还是石狮子,就只有门前洒扫的小沙弥不是当初那个小沙弥了。
封岱有些唏嘘,不过和他一同来的和尚倒是直接走了进去。门前的小沙弥见到他,行了个礼,尊敬地对他说:“了悟师叔,静昙师祖在娑罗居等您。”
了悟点头示意,回头示意封岱跟着。封岱跟上去,进了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尊大鼎,上面镌刻着“安庆十年,圣上钦赐”。绕过大鼎,向东走进一月形门,进了一过道。过道两旁的屋舍井然有序,应当不是什么供奉用的神殿。走出过道,二人又进了一条长廊。长廊是建在荷花池上。已到十月,这里只剩些许苦荷残枝,不过到了雨天,留来听雨声,倒也是一桩乐事。出了长廊,便到了写着“娑罗居”的青墙小院,院落正面开了道垂花门。了悟上前轻轻一推,一棵娑婆树映入眼帘。已是秋深,娑婆树仍是枝繁叶茂,青翠欲滴,封岱估摸着这就是大相国寺传说中,禅宗六祖惠能种下的宝树。了悟站在门口,神情肃穆,单手合十,端正地道了句:“请”。
封岱也不客气,走进娑罗居,待他进入之后,了悟关了门进来。整个院子不大,又因这株娑婆树枝叶葱郁,更加显小。
“客人来了就请进吧。”
这是一道慈和声音,应当就是小沙弥口中静昙了。封岱思忖着,走上台阶,推开门,见到两位僧人。一位鹤发童颜,皮肤松弛,正在闭眼养神,封岱瞧着有些眼熟的就是休阖;而另一位发须微白,慈眉善目,精神抖擞,年不过半百的应该就是静昙了。
他们二人席地而坐,静昙见到封岱、了悟进来,微微一笑,比了个息声的手势。封岱见此直接坐下,了悟皱眉,放下手中禅杖,对着静昙、休阖依次双手合十行了个静礼,也坐下了。
待他们坐下之后,休阖猛地睁开了眼睛,黄浊的眼睛盯着封岱。他张开嘴,想说什么,但看见那张仍旧年轻的脸,又合上了。从当年的小沙弥,到如今垂垂老矣的老和尚,其间百余年似乎弹指而过,封岱模样未变,而他已是槁木枯枝,不日将化作一捧黄土,不由心生感慨。封岱瞧着故人如此,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收拾完心情,休阖慢慢开口,用嘶哑得不像人的嗓音,说出了他的结论:“你带不走她,也不能带走她。”
“为什么?”封岱有些激动,努力平复下内心翻涌的情绪,不让自己的语言刺激到老人,“你知道,我必须带走她,上一世……”
“你带不走的,”休阖打断他,闭上眼睛,说出了这两天他算出的结果,“无论你怎样保护她,怎样阻止她,她都会回去,去履行她的承诺。”
“这是她天命,亦是大周的希望。”
“你当知道,天命难违。”
封岱站起来,黑脸凝视着休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厉声道:“可天命更难为!你是知道的,八十年前幽云一役的战况已是如此惨烈,更何况现在!”
“现在皇位上的那个老东西做了什么,你不是不知道,当初用张倒旗,以致三十万士兵活活饿死,后来重新启用郭持剑才挽回颓势。后来能打回去,他又给弄了一个岁供!”
“每年眼巴巴给契丹送过去几十万的岁币,这是在用大周的钱养契丹的兵,把他祖宗脸都丢尽了!”
“若他只是不善遣将那也罢了,能无为而治,休养生息那也是好事。可他又干了什么!收天下之资,以供寻欢;集天下之力,全作享乐!”
“要知道,在京城之外,遍地是饿死的百姓。世宗、显宗、中宗三个皇帝存下的家底,文宣之治打下的基础,全在这些年被他败了个精光!”
“别的不说,单我从抟虚山到汴梁,一共路过安济,康道,雁满等十四个粮仓。二十年前我经过时,这些粮仓仓廪丰实,黍谷满仓;现在,十室九空,有粮的那个还有一半是长了了霉的黍谷!”
了悟听到这些,面上有些难堪,他知天子荒唐,却不知百姓竟过得如此辛苦。就连一旁一直笑眯眯的静昙也收敛起了笑容。
“当今之势,敌强我弱。当年幽云十三洲守卫之时,尚有将军百姓上下一心,全民皆兵。这样众志成城,也被胡人攻占。当今契丹国力比之从前更甚,而周朝……”
“现在的局势远没有那么坏。”休阖打断他。
“也绝对算不上好!”封岱直接怼了回去。
休阖激动地接过话茬:“那我们就让它变好!”或是太兴奋的缘故,休阖开始咳嗽起来。静昙见此,连忙给休阖顺气,了悟也用严厉的目光看了封岱一眼。
封岱自知刚才有些意气用事,也消了火气,又坐了下来。休阖一面喘气,一面平静且坚定的看着封岱,那原本污浊的双眼如今已重新澄净。待呼吸匀顺一些之后,他继续大着喘气地吐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若你想她,日后,容易些,便按,便按我说的去做。这已是我,我能算出的最好的结果。”
封岱听着,便不再说话。休阖见他无甚异议,就开始说他的计算,期间说道重要处,又是一阵咳嗽。这连咳带讲,又是半个时辰。
听完后,其余三人都不由得惊叹:一个在庙中苦修多年且阳寿将近的老人竟在暗中,布下了一张庞大棋局,只待棋子、棋手入场,便可将整个大周的局势逆转。
“这是最好的处理了吗?”封岱问道。
“若是先生还在,说不定能有真正的破局之法,而非如我一般,只能顺势而为,以求解局。”
封岱听到熟悉的人,又沉默下去,脸上阴晴不定,既有对故人的怀念,亦有对未来之势的担忧。
见到封岱的脸色复杂,休阖望向大门,像是看到了什么,叹口气,缓缓地说了句:“北风又要起了。”说完后便再也不肯说话,只示意封岱他们听外面声音。封岱听了一会儿,也不再做声,神色也坚毅下来。了悟有些好奇,也静下心,去听外面的声音。他听到了沙沙的声音,那是风吹过娑婆树,树叶之间发出的声音。静昙又笑了笑,也静下心听门外的声音。
娑罗居内已是静谧,而此时的大庆殿上却已是热闹非常。原因无他,只是原本应该卯正出现的皇上,如今快到辰时,依旧没有露面。
周琼、韩瑜这些年轻官员还好,但是那些年老的,如珍侯,本是古稀之年,久站不得,如今站了一个多时辰,身体已有些颤颤巍巍。周琼冷眼看着珍侯,又看到这大殿上的众生百态:颤巍巍的老臣;小声抱怨的柳家兄弟;哈欠连天的张相公;讨论青楼姑娘同僚……
“衍之是不是觉得这个朝堂有些乌烟瘴气?”周琼一惊,是身后韩瑜的声音。
“子岳慎言。”
“难道不是吗?”韩瑜的声音很小,但足够让周琼听到,“官家昏庸无道,以致权佞当道,百姓民不聊生。衍之不正是,深受其害吗?”
“韩子岳!”周琼像是感觉到了威胁,声音不由得稍大起来,引来周围官员注视。周琼察觉到这些视线,不再说什么,又恢复了孤冷的姿态。
待周围的官员视线散开,又继续讨论他们的姑娘,韩瑜这才轻轻叹了口气,又解释道:“衍之,并非我有意调查你。只是……”
韩瑜没有说下去,但他却知道接下来的是什么。无非是有些人眼酸,嘲笑他是小农之子,幼时失怙,身份卑贱,又娶了公主府的小县主,是只飞上枝头想当凤凰的麻雀。
他的确深受当今官家之害,不过其中缘由并没有这么简单。他本是小农家的孩子,因机缘巧合从师获罪回乡的大儒宋芎。后来,大周与契丹开战,课税加重,又遇上贪官,竟让一乡一半的百姓活活饿死!他幸得恩师救济,勉强活了下来。在后来大周战败,恩师却被以“通胡”罪名问斩,连坐许多儒生。在恩师备羁压之前,他和恩师之子被恩师托予抟虚山的一位道长,这才侥幸从那次连坐之灾中逃出。后来,道长将二人寄养在凌守观。凌守观主博学广知,儒道释三家经典烂熟于心,常有当地豪绅请他教学,连顺带教起二人。十多年后,他终学有所成,于三年前考中探花。而那老师之子,却因比他大几岁,早他三年赴考,在殿试上痛陈冤情,不想惹怒官家,被当场下令处死!幸得英国公和敦穆候以太后七十大寿不宜见血之名死谏,这才阻止了一桩连坐惨案。
韩瑜见他没再说话,以为他还在生气,压低声音,没头没尾地说了句:“官家今天是不会来了。”
周琼身体微微一颤,不可思议扭过头,看着韩瑜,一脸难以置信,刚想发问,又被韩瑜一句话顶了回来。
“衍之,慎言。”韩瑜微微一笑,双眼闪烁着奇怪的光芒,像是风雨前平静的海面,又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让人恐惧。
此时大庆殿上嘈杂的百官并不知道他们翘首以盼(希望他早点死,也算一种翘首以盼呢PS:想象这里有一个俏皮的表情)的官家,此时就在一殿之隔的文德殿,只不过此时的他并没有往日的从容威严,满脸的横肉从内到外都显露出菜色。
此时文德殿上,正位上坐着的正是今日入宫门时,周琼和韩瑜讨论的主人公——楚王柴章。作为当今圣上第六子,也是唯一的皇子,未经宣诏就出现在这里的文德殿,他的目的不言而喻————宫变。
“想好了吗,父皇?”柴章不耐烦地问道,他已经等不及要登上王位,亲自品尝一下掌握普天之下最大权力的滋味。
“是要皇位还是性命,全看你自己。”
年迈体虚的官家忍不住要颤抖,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唯一的儿子,竟然逼宫,还威胁要杀了自己。他忍不住颤抖着,又壮着胆子问:“章儿,朕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何要?”
“待我不薄?”柴章冷笑一声,突然暴起,抄起案桌上一盏热茶砸向皇帝。茶杯并没有砸中皇帝,只碎了一地。倒是老皇帝被吓了一跳,竟瘫软倒地,不小心被碎开的瓷片划伤了手。
柴章站起来,一步步走向皇帝,低声怒吼道:“你待我好?”
“我和母亲被张昭仪欺辱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被那群宗室子弟孤立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我替你镇压起义军,差点死在雁满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柴章越说越气,最后竟拔出长剑,长剑抵着皇帝的头,往上一挑,切断了他的发箍。又随手把剑一扔,继续呵斥道:
“你在张昭仪那里乐不思蜀!”
“你在曲苑里寻欢作乐!”
“你在慈宁殿抱着我的阿柔?!”
皇帝一脸惊恐,在听到“阿柔”这个名字的时候,惊恐转变成了愤怒。
当朝贵妃柳氏,闺名柳细柔。
“奸夫!**!”皇帝顾不着害怕了,破口大骂。
柴章听不得他这么说柳细柔,把皇帝提溜起来,一个巴掌过去,把皇帝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你凭什么这么说我的阿柔!”
柴章痛苦地回忆道:“你明明答应我,待我平乱归来,就给我和阿柔赐婚,没想到,你竟趁此机会强占阿柔!你,,你枉为人父!”接着又是一个巴掌。
这两个巴掌彻底打醒了这位老皇帝,他终于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早就变了。他是楚王,是柴章,是乱臣贼子,唯独不是他的儿子。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开始恐惧这个男人,结结巴巴哭着开口求饶:“章儿,你是朕,不,我唯一的儿子啊!你不能这么对我。”
“儿子,唯一的儿子?那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封我为太子!”柴章听到这个越发激动,露出狰狞的笑脸,“是因为那个谄媚的安王吧。那个杂种才是你唯一的儿子,更是是你和你嫂子生下的**孽种!”
“殿下,”原本在殿外等候的傅丛安听到殿内传来的打斗声,害怕楚王下手没个轻重,误了大事,连忙进来一探。楚王听到他的声音,手上撤了力,松开了老皇帝。那皇帝瘫软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傅丛安见到柴章气焰有些收敛,言简意赅地便提醒道:“殿下,禅位诏书要紧。”说完赶紧退下,唯恐这城门之火,殃及他这条池鱼。
柴章听了,捡起长剑,这次抵着皇帝的喉咙,“国玺在哪!”
“在,在,在我身上,”老皇帝惊恐说道,“我这就给你盖!”他连滚带爬的走地案桌旁,从身上拿出天子私印,在印泥按了几下,重重地按在事先早已写好的诏书上。做完这些之后,他立马爬开案桌,躲在角落里。
柴章见他这样,哪有一国之君的样子,拿了诏书,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步流星走出文德殿。
傅丛安见此,立马领着外面的禁军跪下,谄媚道:“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免礼!爱卿平身。”柴章敷衍道。他径直走向大庆殿,迫不及待地要和他的臣子们商量登基大典。
就在他身后,傅丛安和老皇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芒,不待人看清,便一闪而过,再无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