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泄,东方微白,已经到了卯时正了。身为国都的汴梁在一夜的沉寂之后,重新焕发着大都的活力。四方城门打开开,酒肆拉起酒旗,驿站的马儿也苏醒,整座城市将迎接崭新的一天。当然,这份清晨的美好,并不属于所有的人,例如我们还未出面的女主,再例如皇宫里的老官家。老官家的事暂且按下不表,先来说说我们的女主。
东阳郡王乃先帝中宗第六子平王的府邸,平王育有一子,获封东阳郡王,敕造东阳郡王府。东阳郡王府比邻安王府和秦阳公主府,因是郡王府规制,其府较比邻的二府形制较小,以致这东阳郡王府后凹进去一块,形成人工的防风带,引得许多流浪汉在此过夜。又因这东阳郡王夫妇心怀仁慈,平王太妃又常年念斋问佛,都是一副菩萨心肠,见到乞丐也不驱赶,更是常常开粥厂,接济这些无家之人。主人们乐善好施,下人们也比其余公府更加谦卑,只要不妨碍公办,也不会对乞丐们疾言厉色,至此东阳郡王府府后变成了许多老弱乞儿的居处。
而我们的女主,此时就在一群乞儿之中。如若我们定眼望去,定会在丐群之中瞧见一朵清新脱俗的奇葩—————那是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女孩,面上污浊,黑发驳杂;一双狐狸眼,天然一段英气;两弯浅烟眉,更有一番天真。这女孩虽年幼又经历流浪乞讨之事,却有着与正常人相近的红润肤色,除却身上尘土,倒与其它富贵人家儿女们一般无二。周身气派如那齐氏院中那只不鸣不飞的大鸟,待日后,定能一鸣惊人。不过,我们写小说的,只讲现在,不露将来,日后种种请诸君暂且按下,听我慢慢道来。
自东阳郡王府往东走五六条街,是一处酒肆。酒肆上竖着一根竹竿,挂着一红边黄底的酒旗,上面写着“留仙居”三个大字。人牙子吕洋每日早上都会去那里,和那位“卖酒西施”插科打诨,再打两三文米酒,再去做他的“正事”。今日亦是如此,不过,待他走进留仙居,却瞧见一位道士,正和一脸怀春女儿模样老板娘搭话。待他走近,仔细打量那道士,只见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皂袍,式样简单,边角倒有些褪色,应该是穿了很多年的。吕洋再往上看,发现这道士身长八尺,形体修美,不戴道冠,只用一根树枝将头发挽起来。
吕洋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那道士已接过酒壶,朝老板娘道了声谢,向外走去。那道士此番动作,倒让他看到了正脸:皮肤很白,模样也还算周正,眉眼恰到好处,给他一种清爽的感觉。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回过头,却见到老板娘一副“呆雁”模样,嘴角一撇,不免有些不快,咳了一声,又小声嘟囔着“小白脸”之类。
老板娘被咳嗽吓了一跳,见到熟客,讪讪发笑着招呼客人。打酒,结账,又是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还比平日里多说了几句俏皮话,才把吕洋舒舒服服地送走。只是,在忙完这些之后,老板娘心里不由得惋惜:“这样好看的郎君,怎么就做了道馆里的道长呢?”这样的惆怅并未维持多久,陆续上门的酒客让老板娘又忙了起来,也无暇去想这些了。
话说那道士,姓封,名岱,三危人,虽看起来是个修道之人,但平生所做之事全有负三清教导,一生快意恩仇,最是潇洒。今日他到汴梁,便是寻找前世好友兼恩人转世,渡他一次。只是,封岱乃世外之人,不得随意干预人间命局,只得顺势而为,助其消灾渡厄。
他既出了出留仙居,便往西去,施法过了五六条街,便到了东阳郡王府后。他径直走向那群乞儿之中,有几个警觉的幼童听到脚步声后立刻起身,连忙叫起同伴们,戒备地看着他,仿佛来的不是什么道士,是豺狼虎豹,来剥他们皮喝他们血的野兽。封岱大大方方的让他们盯着,他的眼神飘忽不定,寻找着他的目标。忽然,他看到一双狐狸似的眼睛,让他回忆起了当年这双眼睛主人。那是一个灵动,活泼,但不怎么说话的美丽姑娘,她很爱笑,总是会用温柔去温暖别人。可是,就是这么一个温和柔弱的姑娘,最后竟刚烈的和她的故土,一同化作了战火下的焦土。
封岱走了神,鼻尖的酸意又很快把自己从回忆中拖拽出来。他朝着这些乞儿们微笑,又从道袍中取出一个白面馒头,掰了一半馒头递给了他身边的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咽着口水,眼里全是渴望。但他没有接,而是回头看了一下那几位警觉的孩子,在得到允许后立马接过那白面馒头,啃了起来。封岱心酸地笑了笑,又施法,让那个剩下半个馒头长成一个,接着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另一个乞儿。那些孩子见了封岱的手段,又见为首的孩子们应允,便一个个围了上来,就连那几个较为警觉的孩子,也有几个围了上来。封岱也不恼,一个个派粮,连带着周围那些老弱病残都派上了。不出一刻,东阳王府后的乞丐们都专心啃着刚到手的白面馒头,只剩下那个为首的男孩和那个女孩。那女孩虽有一双狐狸眼,行事倒有些迟钝,到现在也没弄清情状,想来她能活到现在,定是受了那位为首的男孩暗中帮助。
封岱走到那个男孩面前,掰下半个馒头递给他,又悄悄将一根竹签隔空放进他怀里。男孩感到怀中多了一片温暖之物,心里一紧,又防备起来。封岱见此,有些可怜他,瞄了一眼女孩,接着传音于他:“多谢你这几日的照拂,贫道身无长物,便以一竹签,当作谢礼。”
那男孩面上一惊,慌张地看着左右的乞儿。他见到他们并未有什么异样,但又想着面前这男人无限发馒头的行为,便知这是一位高人。男孩仍旧冷漠,但朝男人行了长揖礼,就接过馒头,朝角落走去,但眼神一直落在封岱身上。
封岱也不管,又走到女孩面前,用了个幻术,让人看到他在给小女孩馒头,这才蹲下与她平视。女孩直直盯着他,原本应该灵动的狐狸眼里,如今只剩下懵懂与无知。封岱忍着内心的激动,用手捏了个除污的法术,擦净了她脸上、手上污渍,再把剩下的半个馒头给了她。女孩接过馒头,慢慢悠悠地吃起来。见她吃着,封岱走到女孩身后,再用法术把那树巢一般的头发理顺,接着又取出一枝枯木,不慌不忙地给她绾起了发髻。
“我手艺很差,雪姐姐,你不要在意,”他自顾自地说起了话,言语中有了几分伤感,“我很笨,也很没用。”
语气越来越紧张,气息也开始紊乱。
“我都,不能及时来,来,找你,让你受了,这么,这么多的苦。”
“雪姐姐……”
封岱抽泣着,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勉力扎好发髻,也不嫌脏,坐在地上,抱腿,把手臂埋住头,就像一个做错了事孩子,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哽咽。
呆滞的女孩似乎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脆弱,放下了馒头,转过身来,用已经白净的小手在男人轻轻抚摸,笨拙着安慰男人,就像一位长辈安慰着自己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封岱整理了一下情绪,抬起头,又看到那支枯木簪上开出了几朵紫色的小花,心里先是一阵落寞,转而高兴起来。
“雪姐姐,我要走了。”
“你放心,我们还会再见的。”
封岱站起来,收起了幻术,又恢复了穷道士的形象。走到街口,捏了个隐匿诀,将自己身影隐藏起来。接着,又施加了个遗忘术,把这些人关于他的记忆全部洗掉。
做完这一切之后,人牙子吕洋也到了。那人牙子见了这些乞儿,嘴里说着混话,赶着他们出去讨钱。若是有反应慢的,一个窝心脚就踹了过来。见着这人牙子这般无赖,便害怕那女孩被他欺负。幸好,那个得到竹签的男孩,见到吕洋来了,连忙拽起女孩跑出去。
封岱见此,面上不显,心里泛起了恶心。突然,他聚起一道风刃,朝着安王府屋上扔去。那风刃像是打到了棉花上,只金光一闪,便消弭无形了。不过金光处那人想是恼了,问责道:“施主多年未见,看来这些年三清道统,阁下还未。”
“高僧不也一样,”封岱纵身一跃,也踏上安王府的屋顶,阴阳怪气讽刺道,“悟了这么些年的禅机,竟悟出来个’窥禅’,真不愧是’了’字辈的第一人呐。”
封岱说完话,便收了法术,又白了他一眼,转身刚想要走要走,却被那和尚叫住。
“既来了京城,不如去一趟大相国寺。”
“休阖大师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