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陶渊明感到无比的轻松愉快,甚至有点兴奋。
应该是鸡叫头遍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在床上静静地躺着考虑回家前要办的事。一切都想周全了,悄悄地下床,没有惊动妻子。先把官印、绶带包扎结实,又把文书重新检查了一遍,捆绑好。
总之属于官府的东西都一一整理妥当,天亮之前谁也没有告诉,自己悄悄地送到县衙。
等到陶渊明从县衙返回时,妻子翟氏也起床了。
“一大早干什么去了?”翟氏问。
“去县衙了,把官府的东西交回去。”
“等天亮都上堂了,一个个又是挽留又是送行的,多麻烦呀。我悄悄地把事情办妥了,等他们上堂时看见那些东西也就明白了,这样多利索。我就是不喜欢那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
“我看你已经把行李都收拾好了,倒不如咱现在就走,也不需等天亮了?”翟氏说。
“我也是这个意思,叫醒阿通吧。”
妻子把阿通叫醒,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陶渊明到了江边码头,租了一条船,在黎明前便起锚开船了。
黎明时分的天空,星星渐渐稀疏,星光暗淡,东方晨光渐白,慢慢变为桔黄,桔红。朝霞飘在山林的上方,像画家用彩笔轻盈地抹上去一般美丽。
太阳升起来,天空像是清洗过的明净。
阳光撒在江面上,如金鳞跳跃。
船夫的号子、扁舟上的渔歌在空中飘荡。
阿通兴奋地对娘说:“娘。你看:白鹭,白鹭!”
“是,一行白鹭。”
“那是什么鸟儿?”
“那是江鸥。”
“娘,你看:我爹。”阿通好奇地看看迎风而立的陶渊明。
“你爹又在想作诗了,他心里高兴了,就想作诗。”
陶渊明也真的来了诗兴,晴空万里,江风微微,即便不是诗人也想喊几句,何况是陶渊明呢。
不过此时陶渊明没有去讲什么音律平仄,竟然直接喊出来:
“回去吧,我要回去了!田园将要荒芜,我为什么不回去呢?心志被躯体役使,为何还独自惆怅悲伤呢?
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迷途知返,今天才是明智之举。
船儿飘悠悠,风儿吹动着我衣襟。让船儿生上翅膀吧,我要快快回到我的田园居!”
“看,你爹像个孩子似的,想家想得猴急猴急地。”翟氏看陶渊明归心似箭的样子开心地笑了。
轻帆快浆,谈笑风生中一百多里的水里行程结束了。转瞬间又回到了三个月前的赴任彭泽县令时登船的江口。
一样的江口别样的心情,离别不到三个月,此时看江口的景物有一种异常的亲切感。
“到家了!”陶渊明如同久别故乡的游子一般慨然长叹!
其实这应该是他回归精神家园的感慨,他那颗追求自然纯朴,冰清玉洁的心将不再游弋。
舍船上岸,阿通在前面欢快地跑着,远远地陶渊明就看见了门前那五棵柳树,于是加快了步伐。再看阿通,哪里还能找到阿通的影子。早已经跑到家里了。阿通回家去把哥哥们喊出来:“哥哥、哥哥,我们回来了!”
陶渊明看见自家的柴门打开了,三个孩子拥门而出,挥着手跑来迎接。跑在前面的是阿雍、阿端,紧跟在后面的是刚才去报信的阿通。
“娘,爹——!”阿雍、阿端边跑边喊。
“雍儿,端儿——慢点、慢点。”翟氏赶紧追上去,一手拉着一个。
“娘,还有我呢?”阿通也过来了,娘腾不出手来,阿通就拽着娘的衣角。
“儿子,瘦了,衣服也脏了。”翟氏抚摸着阿雍和阿端的头,“让雍儿和端儿受委屈了。”
“没有啊。娘,嫂子对我们很好。”阿雍和阿端并没有觉得受委屈。
“是啊,也难为你嫂子了。你哥和你嫂子呢?”
“我哥和嫂子到西畴去了,嫂子说西畴有点活儿,他和哥哥去了,让我和阿端在家守门。”阿雍说。
“我们在家把鹅喂饱了就行。娘,家里的鹅都下蛋了,还有鸡也下蛋了。我割草喂鸡,哥哥割草喂鹅。”阿端赶紧在娘面前报功。
看着孩子天真的样子,陶渊明欣慰地笑了:“好了,去西畴把你大哥、二哥叫回来吧。告诉他们爹回来了。”
“好的!”阿雍、阿端领着阿通一溜烟跑了。
陶渊明和夫人往家搬行李,行李很简单,很快就搬完了。
陶渊明审视了一周室内,对夫人说:“老样子,没什么变化;只是比原来显得宽敞些了。”
“宽敞什么,把你那些宝贝儿放上还能宽敞吗?这是你原来放酒坛子的地方,你的酒坛子要占多少地方?”
“建房子不就是放东西的吗?屋内空空荡荡地心里还觉得太空落。院子里跟三个月前有点变化了,杂草多了些,那棵小松树长高了,还有那黄菊,一杆子绿叶,现在花也败了。”
陶渊明逐一指点着庭院的景物。
“行了,坐下歇歇吧,三个月能有多大变化。”夫人在室内坐下。
“夫人,你比我年轻,我还不累呢。走,陪我绕着宅院转转。”陶渊明回室内把妻子请出来。
“哎哟,我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多精神,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翟氏看看陶渊明,觉得丈夫今天特别开心。
“小鸟飞出了笼子,鱼儿回到了江河,你说能不开心吗?从今以后我们就要天天过那开心的日子了。”
陶家的十几亩宅院自成一派光景,草屋静卧,绿树掩映。
屋后是一排高耸入云的榆树,给九间草屋形成了一道屏障;屋前是一片桃李,春来花开季节,风送花香入厅堂;院中还间植桑树,树冠如盖,枝柯横斜。
黄昏日暮,鸡栖树巅。
陶渊明和夫人悠闲地漫步,陶醉在自己一手经营的这方乐土上。
“爹娘——!”
阿通跑回来,直喘粗气,汗水沿着红扑扑的腮帮子流下来。
阿雍、阿端也回来了,“娘,嫂子还有大哥二哥回来了。”
阿舒和他媳妇、阿宣三人扛着农具,阿舒媳妇老远就喊:“娘!”
“哎!”翟氏赶紧迎上去,接儿媳妇肩上的农具。
“娘,我自己来行了,您一路上走累了。”媳妇坚持自己扛。
三人围着娘问长问短,娘逐个看看,说这个变黑了,那个变瘦了,好像一离开娘的眼,三个月间儿女们都变了很多似的。
“回家再好好说,看你们娘儿们好像分开了八辈子似的。”陶渊明嘴虽然这样说,但内心也被他们的母子亲情所感动,从眉梢和嘴角上就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喜悦。
孩子们簇拥着爹娘回家了,欢声笑语洋溢着整个田园居。
村里有人看见陶先生回来,便来登门看望。陶渊明天生性格随和、平易近人,只要有人登门,都会热情相待真心留客。这天虽然陶渊明热情挽留来看望的邻居,但是都说改日再来,大家是不想打搅这一家人的相聚。
这顿晚餐由阿舒媳妇主办,媳妇说婆婆一路劳顿,该好好歇歇了。
婆婆本以为儿媳妇下地劳累了一天,应该自己操办这顿晚餐;可是经不住儿媳妇的劝说,最后只好打个手。
婆媳俩把家里仅有的几样蔬菜,精心地调理,尽量地翻新花样,烹调出满满地一桌子菜,其中的荤菜只有咸鱼。虽然不够丰盛,但是一家围在一起仍然喜气洋洋。
菜上齐了,大家都等着陶渊明领着吃饭了。陶渊明不动筷子家里人谁都不动筷子。
“吃吧,吃吧!”陶渊明示意大家吃饭。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动。夫人看看陶渊明,知道陶渊明是在等酒,可是晚上到哪里去弄酒呢!
“他爹,你不吃孩子们怎么吃?领着吃吧。”翟氏目示陶渊明。
陶渊明领会夫人的意思,端起杯子说:“我先喝口水等会儿,你们先吃。”
“给爹斟上酒,我忙得都忘了,你给爹斟上酒啊!”媳妇对阿舒说。
“哪里有酒?”阿舒问。
媳妇也没说什么,起身去了仓储间,转眼间抱着一坛子酒回来了。
翟氏见儿媳妇抱来酒,笑着说:“家里还有酒啊?他爹,你看儿媳妇多孝顺啊!”
看见酒,陶渊明的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窃喜,“有酒就喝点,其实不喝也可以。”
儿媳妇故意逗陶渊明:“爹,不喝也可以吗?哪……”下面的半句话有意的一顿。
陶渊明忙说:“既然已经拿过来了……”
儿媳妇说:“爹,您在去彭泽时家里还留下一坛子酒,我就给您藏起来了,知道爹您好酒。”
“酒就是你爹的命。”翟氏说。
“不对,我命有三:酒、菊、诗。”陶渊明很认真地说。
这时候,阿雍、阿端、阿通已经吃饱了,三个出去玩了。
“爹,您慢慢喝,我们陪您说说话。”儿媳妇见阿舒、阿宣也吃饱了想离开餐桌,“你和二弟一起陪爹说说话。”
阿舒和阿宣只好继续坐下来,他们哥儿俩也实在不想听爹唠叨,不喝酒的时候爹很少跟他们兄弟俩说话,一喝酒就唠叨个没完。批评阿舒懒惰,埋怨阿宣不愿读书。
阿舒媳妇留下他哥儿俩是为了说话方便气氛和谐。
“爹,您老读了一辈子的书,除了喝酒、赏菊、吟诗之外就没有其他爱好?”儿媳妇问。
“你问得好,你爹还有就是以幽居为乐了,躬耕田园,不失农时,求得个丰衣足食也就满足了。”
“爹,那您还为他们兄弟五个不爱读书操什么心呢?咱陶家祖祖辈辈也就出了您这么个读书人了,想求得个光宗光耀祖我看也就没什么戏了!”儿媳妇说的是心里话,也是在激陶渊明,更是在说给阿舒和阿宣听的。
陶渊明知道儿媳妇话里的意思——她是希望公爹在仕途上有所作为,更希望丈夫阿舒能够学业有成,即便不能光宗耀祖,起码能养家糊口。但是这个出身于书香门第、很懂得为妇之道的女子这些话又不能直言。
陶渊明再看看阿舒、阿宣哥儿俩,木木地坐着,无动于衷。
“读书人有哪一个不想飞黄腾达,光耀门第呢?又有哪一个父母不望子成龙呢?可是又有几人能遂心所愿呢?就说阿舒吧,起名叫‘俨’,字‘求思’。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想起了孔子的孙子,孔伋,子思。他光大了孔门儒家的思想,孟子就是子思的入门弟子。”
陶渊明并没有发火,呷了口酒说:“你的爷爷不是孔子,但我陶家的祖先也非平庸之辈。”
“爹,我家的祖先应该是很显赫的吧?”儿媳妇问。
“我陶姓的祖先应是追溯到帝尧时代,我们是尧的后裔,尧起初居在陶丘(今山东定陶),后来迁徙到唐(今河北唐县),所以叫陶唐氏。
在夏代为御龙氏,在商代为豕韦氏,可以说世代荣耀。周代陶叔做过司徒,把这种荣耀继承下来,后来周衰败了,战国时期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战火连绵,圣人贤士幽居山林,隐于江湖。
上天让刘汉成就帝业,陶舍追随高祖征战建立了武功,封为愍侯。高祖在封爵的誓词上写道,‘使河如带,泰山若砺,国以永宁,爰及苗裔’。陶舍之子陶青也做了丞相。
陶姓这棵大树可以说是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到晋代,最可以引为骄傲的是长沙公我的曾祖陶侃,他凭自己的德和才建立了奇伟的功业,最可贵的是能以平常心来对待一辈子的荣宠,功成而身退,把宠辱看得很淡。这种境界我们这些人望尘莫及啊!
有阿舒的时候,我把希望寄托在阿舒身上。”
一说到把家庭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阿舒的神经就紧张。
儿媳妇说:“爹,其实有些事情是不能强求的。”
“是啊,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福不虚至,祸却易来。阿舒,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定要小心勤勉,不要忘记你的名和字;只要你能做到这样我就心安了。”
儿媳妇看看丈夫那心不在焉的样子,知道公爹的这番苦心是多余的,于是就说:“爹,您也好歇歇了,明天我和二弟还要去西畴干活。”
“好的,都歇息吧。”
阿舒、阿宣一听爹说要歇息了,如释重负,立即起身离开了。
晚辈都回房就寝了,陶渊明一个人坐着想心事。
“人之常情,哪个做父母的都是在孩子出生前就为他构想前途与未来,等他呱呱落地了,就眼巴巴地盼着他早日成才。”
想到自己的五个儿子,陶渊明叹口气,“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陶渊明自言自语着起身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