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牛头山宴会的财主上报人丁、土地数的时间到了,县主簿把上报的情况报告了陶渊明。陶渊明一看,跟原来的情况没有丝毫差距。
他把户籍簿和土地册往前一推,不动声色地笑了。内心想,一定是何泰在背后搞的鬼。于是就安排了几个可靠的差役分别去那几家财主做了暗访。
差役回来报告说,是何泰派人去恐吓他们必须按原来的人数土地数上报。怯于何家的威势,谁敢不听?
“既然是这样,何家的也不需上报了,带上我们自己调查出来的数字,登门去核实就行了。”陶渊明安排几个人员把户籍、地册带上又一次去何家庄园。
陶渊明的这次不期而至让何泰有点慌了手脚。差役把户籍和地册交给何泰,他看了以后,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陶渊明说:“何庄主,你家大业大,事务繁忙,陶某安排人替你把这件事给做了,你看有没有出入。”
何泰不看不要紧,一看真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丁户籍上,姓名、年龄、地址登记的一清二楚;土地册上,土地的长宽、坐落、计算亩数准确无误。
“何老爷,如果无误的话您就可以在上面签字画押了。”
“陶县令为何某人操心不少啊!也不知道您操这么大的心会有什么结果,但愿您把事情做得干净利索啊。这彭泽县虽然不大,可也不是好管的。”何泰恶狠狠地说。
“陶某人是秉公办事,如有不当处还请何老爷担待。何老爷签字画押?”
“哈哈,不就是签个字嘛!何泰是一芥草民,我这个名字可不像官府老爷那样有份量。”何泰很不在乎地签了字。
陶渊明依旧是心平气和地说:“现在该算一算今年应纳税数了,来,按照新的人丁、土地数把今年的税说给何老爷听听。”
差役拿税簿念给何泰听:“何家现有丁男二百一十五人,丁女二百四十人,次丁男二百七十二人,次丁女二百八十人。丁男应有课田五十亩,每亩应交租八升,五十亩应交租四斛。何家丁男应有课田六十二亩,……”
“好了,不要念了,给我个囫囵数吧。何家的租税从来都是按照官府的数目上交的,陶县令来了也不能改变老规矩规矩。”何泰打断差役的话,气忿忿地说。
“何老爷认可了这个新的租税数额?”差役问。
“哈哈,认可,哪有不认可的道理?只是担心陶县令千万别把这个数额搞错啊,万一搞错了,等收租税时再把数额改回去,那可不好办啊!”何泰阴阳怪气,话中有话。
“哈哈,等收租税时何老爷就清楚了。陶某人办事向来是木板上钉钉子——钉是钉铆是铆,扎扎实实。”陶渊明说。
“好,那就到收租税时再说吧,管家,送客!”何泰一甩袖子走了。
离开何家庄园,差役问陶渊明:“何泰真的能按照现在数额交纳租税?”
“没有那么简单,如果那么容易就征收到租税的话前几任县令也就不会因为租税的事而离任了。”
“如果何家不按正常交税,其他地主一定也要抗交的。”
陶渊明叹口气说:“唉,何家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难啃啊,又必须先啃下来。”
“陶老爷,何家可是有权有势的,要好好提防他。”
“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一次是动了他的痛处了。以前他户籍上只有二十个男丁,现在一下子成二百多个,这要多交多少租税啊!我这个县令是朝廷派来的,是整个彭泽百姓的父母官,我不是他何家的家臣。我要为朝廷效力,要为老百姓谋福。全县的地主单隐瞒的男丁就有三千人,如果把这些隐瞒的人数征收齐了;那么所有男丁所缴的税米可以由五石减为三石。一个农民一年多了三石米的收成,就不至于忍饥受饿了。有饭吃就可以鼓励农民开荒种地,地多了,粮食又多了。那就要小康了,我就挂印归田,悠哉乎乐哉!”
“老爷,我在县衙当差这么多年,像您这样的父母官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那些父母官其实都是为地主老爷办事的,地主老爷给他们好处,让他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害苦了农民。”
“前面树丛里有人!”走着走着陶渊明突然提醒随从的差役。
“在哪里,我怎么没有发现?”差役吃惊地问。
“到近处你就可见了,埋伏在路两边。”
“老爷,就别往前走了。”差役害怕。
“走吧,顶多是几个拦路的蟊贼。你带好文件袋子,把你手中的木棒给我。”
“不行,老爷还是把文件袋子给您吧,我腾出手来好保护您。”差役把文件袋子递给陶渊明。
陶渊明避开文件袋子,差役还没有反应过来陶渊明已经把木棒拿到手中,手提木棒大步往前走。
“来者何人?把手中的东西留下就放你们通过。”有五个蒙面人从路边冲上来拦在道中。
“诸位好汉,我俩是外出访友的,手中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请好汉高抬贵手放我们俩过去。”陶渊明拱手说。
“可以,让那位把手中的袋子留下。”
“袋子里只是一些书籍,好汉要了也没用。”陶渊明说。
“我们就是为那个袋子来的,少废话。是要袋子呢还是要命,想好了,我们的耐性可是有限的。”
“好汉我们老爷是读书人,袋子里真的全是书。”差役解释说。
“少啰嗦,把那个袋子留下,你们滚蛋!”
陶渊明明白了,这些人不是拦路,他们就是来抢户籍簿和土地册的。
“看来你们是有备而来,这个袋子抢不回去你们也交不了差啊。”
“少废话,留下袋子饶你性命。”拦路的急了。
差役慌了:“老爷怎么办?”
陶渊明笑笑说:“没事,你就等着瞧热闹吧。”然后又对拦路的说:“你们是五人一齐来呢还是一个个来?”
“我们手中的兵刃不是吃素的,你真的活够了吗?”
“哈哈,”陶渊明大笑,“我家有贤妻稚子良田美宅,怎么能活够了呢?再说了,我刚当上县老爷没几天,这位子还没坐热乎呢。”
“好,让你嘴硬,看剑!”为首的嘴里喊着挥剑刺向陶渊明胸口。
陶渊明并不退避。反而疾迎而上,以棒作剑“啪啪”就是两击直刺来人的左右胸。那人被击中“啊”地一声惨叫,丢下兵刃仰面跌倒,躺在地上好久没缓过气来。
其余的四人一看为首就这样莫名其妙的被人击倒了,吓得赶紧往后跑。
陶渊明上去用木棒点着那人的胸口问:“是何老爷让你们来的?”
“老爷饶命,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说,是不是何泰派你来的?”差役踢了一脚问。
“小的不敢说,老爷您就饶了我们吧。”那人哀求道。
“说与不说都一样,回去告诉你家老爷,还是做个遵纪守法的良民吧;不然的话,王法无情!”
“谢谢老爷不杀之恩,谢谢老爷。”
那人爬起来就跑。
“带上你的剑!”陶渊明把剑扔给他。
那人回过头来捡起剑,嘴里不停地道谢,转身跑了。
“老爷,您真厉害,想不到您的功夫如此了得。老爷,当时真把我吓坏了。您怎么敢用木棒跟他的剑相搏呢?他那把剑明晃晃的可吓人了。”差役的神态仍然惊魂未定。
“有什么可怕的,你还没看出来吗?从他的话语中我就听出来是何泰派来索要户籍簿和土地册的,他们不敢伤害我们的;看看他握剑的姿势就知道不是剑中高手,就凭这两点我还担心什么?”
“老爷看不出你还是武功高手,都知道您是著名的才子。”
“我自幼学习剑术,并且得到了恩师谢玄的指教,只是无用武之地,报国无门。”陶渊明语气中透着无奈的惋惜。
陶渊明到何家去落实租税的事,风一样在彭泽传开了,老百姓高兴地互相传递着喜讯:新县令到任农民减租了。
地主虽然痛恨陶渊明但又无奈,因为连何泰都要按照新的人丁土地数额缴纳税租;所以其他地主只得乖乖如数上报人丁土地数。
何泰岂肯如此轻易地就范?彭泽的历任县令还没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陶渊明敢跟我何泰过不去,就让你这县令做不成,看看在彭泽这方土地上是你陶县令厉害还是我何老爷厉害。
何泰于是修书一封,派人火速送到浔阳,给他的弟弟浔阳郡丞何隆。何隆接到家信一看,顿时火冒三丈——好一个陶渊明,小小的县令不知天高地厚,你想损害何家的利益换一个清官的美名,看看我怎么整治你,让你长点见识,要不你还不知道什么叫官场呢。一个愚顽的书呆子。
何隆把他的亲信浔阳郡的督邮找来,做了一番安排,派督邮到彭泽县去督查工作,考核政绩。
这天处理完公务,陶渊明在花园里晒着太阳看书,身上晒得暖洋洋的,敞开衣襟宽松腰带,很是舒服。
忽然有差役急匆匆地跑来报告:“老爷,快点快点,督邮大人到了。”
陶渊明仰着身子没动,问:“督邮来干什么?”
“不知道,老爷快点,督邮大人已经在大堂等着您了,看样子很不高兴呢。”
陶渊明一边整理着衣襟扣子一边说:“他不高兴?我又没惹着他,不高兴关我什么事?”
“老爷快去换官服吧!”差役催促。
“换什么官服?我这身衣裳不是很好吗?在家的时候我都舍不得穿呢。”陶渊明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衣装很惬意地笑笑。
“你现在是县令老爷,不是野莽村夫了。”
“这也没有办法啊,你是知道我从来不穿官服,现在放在哪里我都忘记了,就这样凑合着吧。”说着就往大堂走。
“陶县令到——!”有差役喊。
“彭泽县令陶渊明拜见督邮大人!”陶渊明对着督邮拱手施礼。
督邮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一看陶渊明一身便装来见他,脸色刷地由红变为紫青。
“陶县令,陶老爷应该是下官来拜见你才对!”
“大人,请息怒,陶渊明有什么不当之处还请大人多多包涵。”陶渊明依旧是不卑不亢。
“下官想请教陶县令,有像你这样的装束拜见上级官员吗?”
“陶渊明不知督邮大人要来督查,所以来不及换官服。大人是微服的身份来到鄙县,我这装束也说得过去;要是公办的话大人应该提前告知下官,我等好率县衙一班人迎接大人。”
督邮一时无语以对,想了一会儿说:“事出有因没有来得及通知,就急匆匆地来了,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不妥,只是下官没法按礼节恭迎大人。”
“听说陶县令在普查人口、土地,准备征收租税。”
“是,下官初上任,必须提前准备。”
“可是,有人告你滥收税加重百姓负担,搞得人心慌慌,百姓不堪其苦。”
“督邮大人,此话可有依据?下官一切都是按照税法办理。大人如果想了解真实情况的话,不妨到乡间去访问一下。”
“我自然是要下去走访的。”
“下官可否陪同大人亲自去?”
“不劳陶县令大驾,我自己去就行了,告辞。”
“大人这就走?”
“走,不在这里影响你了。”
“大人慢走。”
督邮气乎乎地离开了县衙。
县衙里一片寂静,人人都沉默着不说话。陶渊明逐个看看,都回避他的目光。陶渊明知道都怕说错了话,惹得他发火而成为出气包。这就是官场,官大一级压死人。其实他们并不了解这个新来的县令,陶渊明岂是那种鸡肠狗肚的人呢?
陶渊明心平气和地问:“督邮今天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就是因为我没有穿官服迎接他吗?”
大家抬头看看陶渊明,见他真的没有生气的样子,神情自然如平常,并非强作笑脸;大家脸上的阴云就消散了。
有人说:“督邮以为老爷没有穿官服出去迎接是怠慢了他,所以发火了。”
“至于吗?哈哈,我在刺史幕府,将军幕府都供过职,见将军和刺史也不过如此。”陶渊明很不以为然。
“老爷,督邮这次来很突然,事前并没有通知,而且一进县衙就不高兴。”主簿说。
陶渊明想了想说:“我看此事另有隐情。”
县丞对陶渊明说:“您需要慎重些,督邮这次来可能与普查户口、土地有关。”
“怎么个慎重法呢?”陶渊明问。
“也许浔阳郡府对我们有些地方有看法。”
“我们有什么做得不妥吗?”陶渊明心里觉得处理公务上没有什么有违原则的事。
“与公没有不妥处,但是与私就很难说了。”
“我这个县令是公家的,而不是某个私家的。”陶渊明的语气里带着些气愤。
“我们是下级,……就像寄人篱下一般啊!其实谁也不想这样,可下等官吏又有什么办法呢?”县丞口气低沉,一脸无奈。
陶渊明不语,深思良久,猛然拍案,众人都吃了一惊奇,瞪着眼看陶渊明。
“哼,我陶渊明岂能为五斗米而向乡间的小儿折腰屈膝呢!”说着袖子一甩,背着手昂首走出大堂,直接回家去了。
灯火阑珊,月映南窗,陶渊明的居室寂静无声。
陶渊明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翟夫人后,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躺在床上准备悄然入梦。
翟夫人此时的心情却很复杂,她不知道丈夫的这种决定是否有些轻率。她的心目中丈夫不是那种做事贸然、心血来潮的人;但是这个决定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人无所适从。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赶水路呢。”陶渊明知道夫人有心事,就催她早点入睡。
“为什么要这么急呢,等去武昌为阿妹处理完丧事再回来辞官也不迟啊。”翟夫人以为是陶渊明是在一怒之下做出的决定,等去武昌为妹妹办完丧事后,火气消了,也许会改变主意的。
“没有这个必要了,我这一次是下定决心了。”陶渊明的语气很坚定。
“你还是再想一想吧,江州祭酒干了一段时间辞官回家了,种田种不长又出来做官。镇军将军的参军、建威将军的参军在两个将军的幕府中都干不长,又回家种田了。本来以为这个彭泽县令能干几年,可是不到三个月又要撂挑子了。”
“是啊,生不逢时。现在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寡廉鲜耻。心怀正义有志于治世救民的人很少有施展才能的机会。像我这样个性耿直、不会见风使舵更不会阿谀奉承的人,继续走下去也不会有好结果。贾太傅是人中才俊,一样大材小用。董仲舒更是可悲,他学识渊博、处事沉稳也一样屡造劫难,只是侥幸脱险罢了。三闾大夫屈原更是令人心痛!
想想官场的险恶,我就觉着还是躬耕田园的好,就是受点饥寒也无所谓。西汉时的张长公,官至大夫,因为不能取悦世俗所以终身不再出仕;何况我这小小县令呢。
夫人,东汉时有位贤人王霸,王莽篡位后弃官回家。朋友的儿子驾着马车来送信,王霸的儿子蓬头垢面,见到客人又不懂礼节,王霸感到很羞愧。王霸的妻子却说,您抱持清节,不顾荣辱,朋友的富贵怎么能与您的清高相比呢?听了妻子的话,王霸也就终身隐居了。”
“我并非真的反对您辞官,只是来得有些突然。”
“哈,回去吧,早早地耕耘我们的田地。我要轻松地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