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四月,严武去世,杜甫倍感哀伤。
想想自己背井离乡,兄弟姊妹分离,漂泊蜀地岁月蹉跎,满怀雄心壮志却一事无成。
再看看那些知己好友:房琯已于二年前死于阆州,高适已经返回京师,本来正当壮年的严武也客死成都。
自己还在苟延残喘地活着,如同一只孤独的白鸥,漫无边际地飘摇。
想着想着不由得潸然泪下,长叹道:“国家安危有朝中的大臣他们在,哪还用你这废老头子去操心呢!”
杜甫感到身心疲惫,觉得自己已经苍老了很多,忽然想起要离开成都返回故乡。他把想法告诉了妻子,妻子更想回故乡了。
于是,杜甫就变卖了家产,买了一条船,雇了船夫,把便于携带的家当以及书籍装上船,就要离开生活了四年的百花潭。
这一天,百花潭的雾特别的浓重,浓得几乎抹不开。黄四娘和张老汉等众乡邻都来为杜甫一家送行。
张老汉说:“杜先生,这是我亲自采的贝母,到别的地方很难买到纯正的川贝母,你的喘息症需要。”
杜甫说:“谢谢老哥,你也要好好保重身体,你的病以保养为主,吃药的话还是用我给你开的方子。病,三分治七分养。”
“记住了,这些年多亏了你啊。”
那边,黄四娘拉着杜甫妻子的手说:“嫂子,先生他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你可要多操心啊。江面上寒气重,这件衣服是我亲手做的,夜晚你让他穿上。”
“会的,谢谢你了,四娘。”
“嫂子,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见面的机会了。”说着,黄四娘抱着杜甫的妻子痛哭失声。
这边杜甫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低声对船夫说:“起锚!”
船夫喊:“起锚——”
杜甫的妻子说:“四娘,别送了,我们走吧。”然后挥挥手上了船,黄四娘流着眼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船夫喊:“开船喽——”
杜甫站在船上喊:“四娘——!”
黄四娘踉踉跄跄向前走了几步:“先生——”然后就坐在江边,泪眼看着帆船消失在厚厚的江雾中……
杜甫一家,一叶孤舟,离蜀而下,奔潇湘而去。
孤舟在浩淼的天地间,如一只孤独的沙鸥,带着茫然与凄凉,承受着饥饿、寒暑、疾病,一路与风雨搏击,一路歌吟哭诉。
这一夜船泊江边,浩月当空,微风徐来。
妻子儿女都蜷缩在舱中,也不知道是否睡着了。自从离开百花潭草堂后,每到夜晚,妻子和孩子们都各自躺下谁也不说话。杜甫的妻子变得很沉默,儿子和女儿也忽然改变了很多,变得与她们的年龄极不相符。
杜甫坐在船上,明月如镜,星光稀疏,辽阔的夜空与茫茫的原野连成一片。船静静地泊在江边,江面上没有灯火,也没有渔歌;只有微风吹动着岸边的细草,轻声地象是要跟老人说什么。
杜甫向江的上游望去,月光洒在江面上,浩浩荡荡的江水涌动着月光从远处流过来,又向远处流去。
“逝者如斯。”杜甫叹道,“江水可以长流不息,但是人生却是短暂的。茫茫宇宙之间,人只不过是一棵草、一滴水而已。”
联想到自己的人生经历,杜甫想——
我的名声难道真的是因为我的文章吗?我自小秉承祖业读书著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我的赋可以与汉代的大家杨雄匹敌;我的诗也不比曹植曹子建差啊;我献“三大礼赋”给玄宗皇上,连皇上都击掌称赞。
难道我自幼苦读就是为了写一手好文章吗?我不想做行吟山林的隐士啊,我想的是功名,是建功立业啊!当年我多想帮助皇上做一个象尧舜一样的明君,使老百姓过上平安幸福的生活。
我的美好理想在严峻的现实摧残下枯萎了。当年在长安捧着那些字字珠玑的文章,骑着瘦驴到处投奔王公大臣,“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皇上下诏求贤,可是奸相堵塞贤路。
这么多年国家动荡,自己的仕途坎坷。做官应该做到年老力衰才是,我却在壮年时被排挤出官场……
孤苦伶仃,象一只折翅的沙鸥,在天际间艰难地飞啊飞啊,何时翅膀折断,何时就是归宿。
杜甫回到舱内,秉烛夜书,记下了自己的万千感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平垂夜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在这段漂泊的岁月中,杜甫在夔州(今奉节)住了近二年。命运多舛,日月相摧,杜甫的身体每况愈下,多病缠身。
秋天来了,天气清朗,杜甫一个人沿着江边走走。
秋风浩荡,横扫江面,对岸的丛林中传来猿的悲鸣声。白鸥在沙渚边盘旋飞翔。秋风过处落叶纷纷,遥望远处,不尽的江水自天边滚滚而来。
“悲哉秋之为气。”多年的客居生涯,艰苦的岁月使双鬓染雪,因为病连酒都戒了;可是,内心的烦闷迫使他又拖着羸弱的病躯独自登高远眺。
迎着秋风,面对奔流不息的江水,杜甫悲壮地唱道: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登高》)
歌声在江面上回荡,秋风停了,猿声停了,江水还在流,无声无息……
离开夔州后,杜甫出三峡走江陵、岳阳,又溯水而上奔潭州(今湖南长沙)去。
船逆水艰难而行,走了多日,所带的粮食已经不多了,同行的旅伴多数人已经多日食不饱腹。
杜甫时常把节省的食物送给老人和孩子充饥。船每到一处停下,杜甫就吩咐宗文宗武到岸上去采些野菜及其他可以充饥的东西带到船上来。
这一日将近中午,又有几个孩子饿得嗷嗷地哭。杜甫回到自己的舱里拿出一些食物来,被宗文宗武看见了:“爸爸,我们也饿了。”
杜甫说:“忍着点,到潭州就好了,那时爸爸让你们吃得又饱又好。”说着走了,把食物送给那两个正在哭泣的孩子。两个孩子接到手含着泪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旁边一个壮汉,看得两眼发呆,直流口水,对杜甫说:“先生,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杜甫很为难地摇摇头回到舱中,用手掂了掂那点食物,又放下,眼睛盯着象盯着宝贝似的,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分出一点来,又拿了些野菜去给那个壮汉。
壮汉边吃边说:“谢谢您,谢谢您。”
船上的人多数已经断粮了,杜甫问船老大:“到潭州还有几天的路程?”
船老大说:“还有两天的路程,今天下午的路程最难行。仅凭我们几个船夫的力气是很难渡过那段险滩的,那是去潭州水陆最著名的夺命滩。如果不在白天渡过去,到晚上就更难了。”
“傍黑前渡滩,多添几条纤。”
“纤夫呢?”
“让船上的大人都下去拉纤,这样既减轻船的载重量又多了拉纤的人,保证没问题。”
“可是船上的人都已经饿得没有半点力气了,怎么拉得动纤呢?”
“过了夺命滩还有一天的水陆。”杜甫坚定地说:“行了,我把所有的食物分给船上的人,大家都可以吃饱。吃饱了肚子我们就可以战胜夺命滩了。”
杜甫回头对宗文宗武说,“去把米袋拿来,把米分给大家,吃饱了下午就过夺命滩。”
宗文宗武看看爸爸,知道没有必要分辨,很不情愿地把米袋拿来。杜甫把米分给大家,船上的人高高兴兴地淘米做饭,乐得过年似的。
吃饱了,一切准备妥当,船老大喊:“哎——起锚开船喽——!”
船破浪前行,日近西山时船到夺命滩。
江面狭窄,两岸山岩嶙峋,江水翻卷着涌来,如同万马奔腾挤出峡谷。巨浪撕打着礁石,激起的浪花冲向空中,然后泼向岸边。
船老大说:“杜先生,这是夺命滩,让成年人都下去拉纤吧。”
杜甫说:“各位,这里水大浪急,行船艰难,成年人下去拉纤,好不好?”
众人齐说:“好,走下去拉纤。”
先前杜甫给食物吃的那壮汉,把手一挥,第一个跳下去。
船老大说:“先生,您老到舱里去坐稳了,可能船晃得厉害。”
要渡夺命滩了,一切准备妥当,船老大高声唱道:“吆嘿——吆嘿——齐心协力吆,哪个渡大船——”
众人齐应:“齐心协力吆,渡大船喽——”
众人匍匐着身子拉紧纤绳,船老大手持竹篙昂立船头,船夫在船尾紧扳大橹。船迎着汹涌的巨浪前行,一个个大浪扑向船头,摔成碎沫后向船尾流去。
船老大唱:“吆嘿——吆嘿——”
众人唱:“嘿呀——唑!嘿呀——唑!”
领头的唱:“一条纤绳吆。”
众人唱:“九丈三呀唑。”
领头的唱:“拉纤的汉子吆。”
众人唱:“肩上拴呀唑。”
领头的唱:“脚踏岩石吆。”
众人唱:“步步深呀唑。”
领头的唱:“一步一步往前走吆。”
众人唱:“汗水落在脚后跟呀唑!”
船老大唱:“吆嘿——吆嘿——”
众人唱:“嘿呀——唑,嘿呀——唑!”
领头的唱:“汗水落地吆。”
众人唱:“石头宽呀唑。”
领头的唱:“手攀石岩脚登沙吆。”
众人唱:“脚登沙吆,往前爬呀唑。”
领头的唱:“齐心协力吆。”
众人唱:“不怕夺命滩呀唑!”
领头的唱:“过了夺命滩吆。”
众人唱:“就是望夫崖呀唑。”
领头的唱:“我的好妻吆。”
众人唱:“盼我快回家呀唑。”
船老大唱:“吆嘿——哎吆嘿——哎!”
领头的唱:“我的好妻吆。”
众人唱:“盼我快回家呀唑。”
太阳落山了,船安然渡过夺命滩,江面开阔了,江水平静了。晚霞落在江面上,把江面染成了红色的锦缎。
暮归的江鸟翩翩地飞去,杜甫望着归巢的鸟,心里盘算着北归长安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