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宗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七月,杜甫的忘年交成都尹严武应诏入朝。杜甫送严武一直送到绵州,遇上西川兵变,徐知道在成都造反,无奈杜甫只好到梓州(今四川三台)投奔梓州刺史章彝。
后来蜀川形势严峻,严武任东西川节度使,杜甫才重新返回成都百花潭草堂。返回成都的船上,妻子说:“夫君,咱的草堂不知道会成什么样子,我们离开已经三年了,这三年兵荒马乱的……”
“夫人,我不是说过了,已经托人修葺好了;我倒是担心临走时栽的那四棵小松树。”
“你的小松树能比咱的草堂重要?草堂毁了你能搬到松树上去住?”
杜甫不管妻子怎样说,还在唠叨他的松树:“刚栽的时候也就是三尺高,象四个孩子一样面对面地站着。三年了,只要不拔出根来,能活着就行。”
船到百花潭,妻子喊:“子美快看,草堂好好的。”
“啊,终于到家了!”
邻居早在岸上等着杜甫一家人回来,有黄四娘和她的儿子,有张老汉一家。
“先生回来了?”
“杜家嫂子回来了?”
“老哥,四娘,三年没见面了。”杜甫跟岸上的人打招呼。
船靠岸,众人帮着搬东西收拾草堂。
黄四娘把杜甫推到一边说:“你身子骨不壮实,靠边站,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听着黄四娘的话,众人都笑了。
黄四娘说:“您那手啊,可不是用来干粗活的。”
有人说:“四娘,你干粗活,让杜先生绣花好了。”
大家一边说笑一边干活,很高兴地。
杜甫看看四棵松树,长得很茁壮。
草堂里长出荒草,水槛和小船都已经破烂;只有松树显露出勃勃生机,使杜甫感到一点安慰。
清风吹拂着松叶,带来一丝寒意。
杜甫说:“我这把年纪,看不见你们长成参天大树了。我四处漂泊是无根之木,你们是有根之树。唉,有情绪就写写诗,别的什么也不要去想了;也不要羡慕你们千年之后耸立云天的英姿了。”
妻子过来喊杜甫:“子美,犯什么傻?都收拾好了,进屋歇歇,派人备些酒菜,招待招待大家。”
“好的。”杜甫安排人去置办酒菜。
晚上,众邻居饮酒叙旧其乐盈盈。
听说杜甫回到百花潭草堂,严武便带上礼品轻驾简从来到草堂。一是来拜访老朋友,二是来邀请杜甫到成都府上任职。
对于严武的诚意相邀,杜甫也没做多少谦让就欣然接受了。
回到府上,严武立即表奏皇上举荐杜甫。
正是边境用人之时,皇上准奏,任命杜甫为署中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
成都的夏天特别炎热,严武的幕府临近江边,江风飒飒,幕府里凉爽宜人。这一天,严武大设宴席,请宾客来观看骑兵试用新旗帜。
演练的场面气势宏大,阵营整齐,鼓声雷动,战马驰骋,杀声震耳。
宾客都叹服严武治军有方,不逊于当年的李靖。
演练结束,宾客及幕僚将士都入席开怀畅饮。杜甫激动不已,觉得有了用武之地,可以在严武的帐下,把自己积储多年的才能发挥出来。
宴席散了,杜甫意兴未尽,跨上一匹战马直奔草堂而去。
杜甫扬鞭策马沿江边飞驰而下,耳边飕飕风响,夜空中星星如流矢般迎面而来。
杜甫抽出佩剑,舞着剑花拨打着“敌人”的飞箭。路边的野草与低矮的灌木丛如同埋伏的敌兵。杜甫一声长啸纵马挥剑,单骑踹营,气势无人能抵,杀得酣畅淋漓,“快哉快哉!”接着唱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王昌龄《出塞》)
忽然,马失前蹄,杜甫一头栽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野外,战马仍在身边不住地踱着步,“咴儿咴儿”地叫。
杜甫坐起来,试试右臂已不能动了,用衣带把手臂包扎好,然后吃力地跨上战马,慢慢地赶回家。
这一年蜀川大旱,谷物不收,课税繁重,徭役迭出,百姓不堪忍受,时有铤而走险者,牢狱囚满为患。
作为严府的节度参谋,杜甫向严武进言,应该由严武亲自主持重新审理狱讼。除犯死罪者外,其余犯人一律赦免,回归田地。这样百姓怨气消减,和气上升,天降甘霖,五谷丰登,百姓乐业。
严武以为杜甫是书生之见,现在边患未除,内患未尽,必须屯足粮草,使兵强马壮;对于乱民必须绳之以严刑峻法,确保治安。
两个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悻悻而散。
后来杜甫又写了《旱说》提出实行仁政,“愚以为至仁之人,常以正道应物,天道远,去人不远。”的主张。但是,终不为严武所采纳,杜甫心中不快。
虽然严武与杜甫是世交,两个人又是多年的密友,且又在京师同朝为官过;但是,因为政见多有不同,所以二人在语言上常有互相刺激,关系也就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更何况严武有父亲严挺之的荫庇,少年得意,仕途很顺利,为人傲慢,刚愎自用,威严暴戾。镇守东西两川,肆意逞凶,恣行暴政。
有一次梓州刺史章彝触怒了严武,被严武竹杖打死,没人敢求情。章彝曾在严武幕府供过职,是严武的部下;所以,杖杀章彝后,蜀地的官吏没有不惧怕严武的。
顺严武心意者,动辄赏赐百万。
章彝的死深深地刺痛了杜甫,因为杜甫与章彝有交情。当年杜甫投奔章彝时,曾得到章彝的厚遇;何况章彝本不该死。
杜甫与严武的矛盾终究是要爆发的。
一次严武与杜甫等饮酒,大家都为严武敬酒,奉承严武,歌颂他的政绩。严武不免谦虚几句:“仰仗诸位齐心协力,大家应该给我指指缺漏,以革弊兴利。哈哈,广开言路吗。”
杜甫的率真劲儿又上来了:“严中丞,杜甫还是要向您进谏那两件事:一,大赦除死囚以外的犯人消减民怨,聚升和气:二,减轻赋税,使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严武的脸色刷地红了,强做笑脸说:“杜工部,严某记着了,你得容我慢慢来。当今内忧外患,情势所迫啊。”
“中丞大人英明,我再加一条,就是要多行仁政……”此话一出杜甫觉得语言有失,话到半句就停下了。
严武的脸色骤变:“杜工部的意思我懂,不就是说我错杀了章彝吗?我知道工部与章刺史交好,工部向来是公私分明的。”
杜甫一听也急了,因为严武是以谋反的罪名杀章彝的,难道要把我和章彝连在一起吗,你严武也太过分了吧?别忘了我跟你父亲严挺之有多年的交情,你还属于晚辈呢。
杜甫心里这么想,于是火一下子就冒上来,说道:“真想不到严挺之竟然有你这样的儿子。”
众人惊了,全席哑然。
这会严武再也掩饰不住了,把桌子一拍,瞪着眼吼道:“杜审言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孙子!”
场面很僵,有人出来圆场:“二位说得好,只有祖上圣贤,才能有象二位这样杰出的俊才。中丞大人的令尊攻城拔寨如探囊取物,真是将门之后;工部的祖父深得武皇宠爱,满腹锦绣文章。”
众人都附合大笑,严武与杜甫都觉得失态,相视而笑。
席散后,回到寝室杜甫无法入睡,想起章彝的死,联想到严武的胸怀以及傲慢无礼的态度,再想想自己生性放旷,不知进退的禀性。还真担心与严武的关系,久之真会伤害了与严武多年的交情。
严武对杜甫确实不薄,严武一到成都上任就到草堂来看望杜甫,生活上也常有接济,而且二人诗酒唱和甚密。
辗转反侧,杜甫下床把自己的心情写下来: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烛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宿幕》)
杜甫以文人的坦率写下了自己在幕府被冷淡的伤感,以及多年来兵祸连绵,亲友音书隔绝,行路艰难困苦,只是为了一家妻小的生计,为了感谢严武的友谊与知遇之恩才作了这个节度参谋。
次日一早,严武破例来到杜甫的寝室问安,杜甫很感动,二人一同到院子散步。
杜甫把《宿幕》一诗给了严武,严武看了后很理解杜甫,毕竟二人是多年的交情。
第二年正月初三,杜甫辞去严武幕府的职务,回到百花潭草堂。在床上整整地睡了一天一夜。大觉之后,杜甫俨然换了一个人似的,轻轻松松地拿着农具跟仆人一起下田劳动去了。
去田间的路上,杜甫看到路旁长满了荨麻,觉得这害人的草特别刺眼。
清晨杜甫心情郁闷,到江边散步,消解忧愁。雾霭沉沉的江色非但没有带来欢乐,反而觉得更加郁闷。
偏偏这时又被荨麻螫了;所以,现在杜甫看到这些荨麻犹如锋芒在背,决定不能留下,杜甫便开始锄路边的荨麻。
宗文宗武觉得奇怪了,说:“爸爸,你有力气没地方用了,锄路边的荨麻干什么?”
“干什么?大家每天从此经过常常被荨麻螫着,你忘了你被螫了痛得流泪?”
“咱小心点不就行了吗?”
“天天从此经过多不方便。只要我们花点力气把它锄掉,以后别人从此经过也方便啊。”
“爸爸,这么长的路,要多长时间才能铲除完呢?再说了人家都不管,凭什么就得咱管?”
“孩子,一天铲不净就二天三天,慢慢地干。咱现在走的这条长满荨麻的小路不也是前人开辟的吗?如果都象你这样想法,哪天下还有路吗?”
宗文宗武被爸爸说服了,一家人带着锄头铲除路边的荨麻。
杜甫身体有病,不一会儿就累得浑身是汗,手臂多处被荨麻螫伤,红肿一片。
宗文宗武劝爸爸歇会儿,杜甫坚持带儿子干。
黄四娘下地路过,看见杜甫累得气喘吁吁,手臂红肿,上去夺下杜甫的锄头说:“身体不好就别逞能,你去烧水给我们喝,我带宗文宗武干。”
杜甫说:“你家人手少,你去忙自己田里的活吧。”
“哪怎么成?路是大家走,凭什么就你一家人干?大伙都干,人多力量大。读书人不是干活的材料,你还是烧水去吧。”
两个孩子也说:“爸爸,你去烧水吧,我们干就行了。”
杜甫叹息道:“老了,真的老了。”于是烧水去了。
乡邻见杜甫一家人铲除路边的荨麻,都纷纷回家带了锄头来了。其实大家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没有人带头罢了。
一天的时间,一条通往田间的路开阔了。大家再也不用担心被荨麻螫伤了,走在路上大家都赞美杜甫。
杜甫回到草堂后,又开始了他的田园生活。严武也经常来百花潭与杜甫对饮。这段生活很惬意,正如杜甫在《江村》中写道: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