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时光回转到宋仁宗天圣六年（公元１０２３年）秋。这一天是科举考试揭榜的日子。
丰乐楼的姐妹们大清早就起来忙活，里里外外重新布置了一番，窗明几净，清香宜人。收拾妥当以后，姐妹们一起去看榜。花枝招展，唧唧喳喳，来到金明池。
金明池在京城的顺天门外街北，池水浩淼，亭台水榭林立其中，是京城的一大胜景，每次科考都在这里张榜。
发榜之日清晨，人们纷纷前往观榜，人如流水，车似马龙，场面非常热闹。达官贵人，更是前来榜下择婿。“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王安石诗）新进士穿绿袍，所以名为“绿衣郎”。
人们议论纷纷，猜测今年的新科状元归谁。都估计应该非柳三变莫属。可是揭榜以后却令人大吃一惊，丰乐楼的姐妹简直就不敢相信。
她们看了好几遍就是没有柳三变的名字。
这年大考主考官是范仲淹（这可是留名青史的贤臣清官）。取探花二人，浙江钱塘的钱可，西京（洛阳）的尹洙；榜眼二人，雍丘的宋祁、宋庠兄弟。可就是没有状元。
姐妹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回到丰乐楼，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鸦雀无声。整个丰乐楼静得象没有人一样，没了笑声，没了丝竹声。老鸨母也让关门谢客，因为姑娘们没有心情。
第二天，柳七上门来；丰乐楼开门了，也只是接柳七一个人。
老鸨母把姐妹们招到大厅“木兰堂”，“女儿们，柳七官人来了，都下来吧。”转身对柳七说，“柳七官人，你来得正好，你的这群姐妹为大考的事一个个愁眉苦脸、不思饭茶。今天大家一起喝喝酒，说说话。”
“谢谢妈妈，也谢谢各位姐姐，柳某不才，让大家失望了。”柳七向鸨母施礼致谢。
听说柳七哥来了，众姐妹齐聚木兰堂。
最先来的是师师、英英、瑶卿、盈盈，最后是谢玉英和虫娘。众姐妹一一与柳七哥见过礼。
鸨母说：“女儿们，大考刚过，我了解你们的心思，咱不想那些烦心的事；自今日起丰乐楼闭门三天，你们陪柳七官人好好玩三天。”
“使不得，使不得。”柳七忙摆手。
“哎，没什么使不得的，这三天我一文银子也不收，算是丰乐楼对柳七官人的答谢。”
“妈妈，大考刚过正是丰乐楼白花花往里淌银子的日子，这要损失多大啊。”柳七说。
谢玉英说：“柳七哥，这三天的损失我们姐妹自己认了。”
众人齐说：“是啊，我们自己认了。”
鸨母说：“做人要讲个义气，有恩必报。丰乐楼能有今天，全凭柳七官人的关照。妈妈我心里有数。我虽是妓家；但是，这“情”和“义”二字还是会写的。”接着吩咐外面“上酒菜。”
一会儿工夫酒菜上齐了。
鸨母说：“今天算是妈妈请客，全请了，连女儿们都在内；只要女儿们陪柳七官人喝得玩得开心，妈妈就高兴。”
师师为了缓解一下这几天的情绪，第一个响应：“好，来一个一醉方休，看谁的酒力最盛。”
“好，喝他个翻江倒海。”丰乐楼的气氛活跃起来。
瑶卿说：“以前我们只能陪别人喝酒，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今天我们就是主人了。怎样开心就怎样来，柳七哥是吧？”
“只要姐妹们开心，柳七一定奉陪。”
酥娘说：“要喝得开心，就得有酒有歌，还有别的……”
“当然了，要不很快就醉成烂泥了，还有什么可玩的。”盈盈说。
安安说：“我说呀，今天要柳七哥陪我们喝酒，先让他为我们唱一曲助助酒兴？”
众姐妹道：“好，柳七哥先来一曲。”
“我唱，我唱一曲各位要干三杯。”
“好，三杯就三杯，都同意吧？”师师问。
“同意。”
“我今天唱旧词，这旧词今天唱特别有滋味。我就唱《鹤冲天》，哈哈。”柳七大笑。
姑娘们不知道柳七笑什么。
“《鹤冲天》这首词可非同一般啊，古往今来还没有那首词能与之相比。”
听了柳七的话姑娘们更觉得蹊跷，这《鹤冲天》她们都会唱。柳七哥今天的话有点过头了吧？
看着姑娘们的神情柳七说：“这首词让我耿耿于怀，一首词就抹掉了一个状元。”
说着柳七手持檀板唱起来：“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柳七唱完，姐妹们连干三杯，三杯过后，个个面染红霞、玉唇含膏。
柳七说：“柳七先献丑了，我想让虫虫弹奏一曲，一饱耳福。”
虫虫也不谦让，回房取了琴：“不知柳七哥想听什么？”
“你就随心吧。”
虫虫笑笑点头，调试琴弦，玉指一拢，几个圆润清脆的音符跳出来。
堂内寂静，琴声响起。柳七双目微合，右手在膝盖上击着节拍，思绪随着琴声游弋——
……巍巍乎高山，浩浩乎苍天。
山径绵绵，蜿蜒而去，曲折有无，通向云霄。
山中松竹茂密，峭壁绝岩。
时有虎啸狮吼，百鸟鸣唱。
樵夫在涧边绝壁上临水而歌，回音婉转，随溪水而逝。
山风穿谷，松涛涛阵阵。
夕阳落山后，圆月东升悬于山巅之上。
苍冥茫茫不知其有多高远，青山巍巍，其高鲜有比肩者。
明月松间照，涧水流于青石之上，银波粼粼，玉珠跳动。
细水不绝，汇成小溪、江河、湖海。
日出东方，红霞烂漫，如盛开的玫瑰园。
湖光泛红，渔帆点点……
琴声消失，柳七站起来，击掌赞叹：“好一曲《高山流水》。”
小翠高兴地拍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虫虫姐真棒。”
“嚷嚷什么呀，翠儿。”鸨母嫌她小小年龄又多嘴。
“小翠，想不到你小小年龄就能领悟《高山流水》的蕴意。你听到曲子好在什么地方。”柳七对小翠说。
“好在什么地方？好听呗。”小翠很天真。
众人都笑了。
柳七说：“我来讲给你听。《高山流水》可不是一般的曲子，古时候有一对朋友，伯牙和钟子期。伯牙善弹琴，用琴声表达自己的心志。一次弹琴，其心在高山，钟子期说‘巍哉，眼前的高山’；伯牙的心志转向山涧的流水，钟子期又说‘妙哉，涓涓细流汇成浩浩江河。’二人心心相通，成为知音。”
谢玉英说：“柳七哥，虫娘可算是你的知音了。”
“姐妹们那一个都是我的知音。”
“咱们换个喝法？”师师说。
“师师，又要出什么鬼点子？”酥娘说。
“行酒令，行酒令喝热闹。”香香建议。
“不行不行，文绉绉地不热闹。”安安反对。
“那就投壶，投壶最热闹了。”
“对投壶。”有人马上去那来一把长颈大口的玉壶，里面装上豆子，将玉壶放在大堂的一角。人站在对角往壶里投竹筷，投中多者为胜，输者罚酒三杯。
轮到师师投壶了。师师是投壶高手，其技术出神入化。
师师走到位置上，神情自若，手轻轻一扬，竹筷准确地飞进壶中，博得大家一片掌声。
第二轮又该师师投了，一只手握两支竹筷，只见手一抖竹筷一前一后飞入壶中。众人无不称奇喊好。
师师正玩到兴头上，取出一方洁白的汗巾将眼睛蒙上，手起箸飞，箸箸入壶，一连投了十二箸。
众人都惊呆了，赞叹这绝技。输了酒的也喝得高兴。
柳七的投技虽然不如师师，但也是个中高手，可以百发百中。柳七投时，有人刁难要换个投法。
出此损着的是安安，安安说：“让虫虫用双腿夹住壶，柳七哥投。投中了，虫虫喝酒；不中柳七哥喝酒。大家说好不好？”
“哈哈，哈哈。好，好注意。”众姐妹那个乐。
“安安，就你坏点子多。不好你跟柳七哥配合？”虫虫要去打安安。
安安早有准备机灵地躲在师师身后，把师师往前推着说：“你还不快点让她去坐好。”
师师力气大，接住虫虫的手，又有两个姐妹上来把虫虫按在椅子上，安安把玉壶插在虫虫两腿间。几个人把虫虫摁住，虫虫笑得已没了反抗的力气。
有人把柳七推到投壶的位置上。柳七站定，聚聚神，仔细地瞄瞄，很自信地扬手投出去。虫虫看着柳七认真的神态就笑了，这一笑，身子就抖，玉壶也歪了，竹筷飞过玉壶正中虫虫的肚脐。
“哈哈，哈哈……”众人都笑歪了，摁虫虫的也松了手。一个蹲在那里笑得肚子痛；另一个伏在椅子背上，拍着椅子笑得喘不上气来；那两个按虫虫腿的，卡着腰直喘气地，裂着嘴直抹眼泪的。
虫虫红着脸，逐个打，她们笑得不行了，任虫虫打。
柳七说：“我输了认罚，喝三杯。”
“柳七哥真是好手段，那么小的眼儿都能投中，哈哈……”安安说着又笑，摁着大腿，笑得缓不过气来。
“虫虫，感觉怎样？” 谢玉英取笑虫虫。
“今天啊，酒就喝这些吧。醒醒酒，让柳七官人给你们写些新词怎么样？”鸨母说。
柳七说：“承蒙妈妈如此看重，各位姐姐如此厚爱，我柳七一定用尽所学填几首好词，让各位姐姐唱，并且要唱红，补上这几天闭门谢客的损失。”
有人把文房四宝拿来，柳七端坐书案前，展开自己的折扇，挥笔写下七个大字：“奉旨填词柳三变。”举起扇面展示给中姐妹，众人看后有点疑惑与惊讶。
看见众人惊讶的神态，柳七说：“各位姐姐，我乃是天下第一位圣上钦点的填词人。话还要从今年的科考说起，今年我被主考官范仲淹大人取为头名状元，到皇上钦点时，一看到我的名字，皇上就想起了我的《鹤冲天》，您猜怎么着？皇上就说：柳三变这样的人，喜欢‘浅斟低唱’，‘倚红偎翠’，不要‘浮名’；让他‘且去填词’吧。这状元就没了；所以，我现在就奉圣上的旨意填词，这词自然也就值钱了。”
有人把花笺展开，研好了墨。
柳七说：“歌也唱了，琴也弹了，该玩的都玩了；就是没有跳舞，何不跳一曲呢。舞完之后词自然也就成了。”
佳娘持檀板击节伴唱，先是心娘独舞。心娘体态轻盈，舞姿飘渺人称“小飞燕”。一曲《贵妃醉酒》，活灵活现一个醉态可掬、娇媚动人的贵妃娘娘。其态飘摇有韵，若风摆菏叶；其容艳而不俗，醉而不失端庄。
心娘舞罢，便是虫娘与酥娘的双人舞《春莺啭》。
相传，唐高宗晨起闻莺啼的声音妙不可言，随以“春莺啭”为题让乐工作舞曲。此舞表演起来柔软飘逸，舒缓悠扬。发展到宋时增加了一些情节，更加完美。
佳娘圆润的歌喉，配上虫娘（虫虫）酥娘优美的舞姿，真是珠联璧合。那情景活现在人们的眼前——
初春的早晨，细雨初歇，空气清新。
山林滋润，绿叶滴翠，林间娇莺欢唱，婉转成韵。
小径逶迤，漫步其间，真如走在仙境，悠哉快哉！
歌舞停了，柳七的笔也放下了。
众人都围过来看新填的木兰花词——
“心娘自小能歌舞。举意动容皆齐楚。解教天上念奴羞，不怕掌中飞燕妒。
玲珑绣扇花藏语。宛转香茵云杉步。王孙若拟赠千金，只在画楼东畔住。”
心娘看后深施一礼，谢了柳七哥。
“佳娘捧板花钿簇。唱出新声群艳伏。金鹅扇掩调累累，文杏梁高尘簌簌。
鸾吟凤啸清相续。管裂弦焦争可逐。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
佳娘看后含情脉脉地看看柳七哥，嘴角一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虫娘举措皆温润。每到婆娑偏恃俊。香檀敲缓玉纤迟，画鼓声催莲步紧。
贪为顾盼夸风韵。往往曲终情未尽。坐中少年暗消魂，争问青鸾家远近。”
虫虫拿到为她填的词，坐到一边细细地欣赏。
“酥娘一搦腰肢袅。回雪萦尘皆尽妙。几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
星眸顾指精神峭。罗袖迎风身段小。而今长大懒婆娑，只要千金酬一笑。”
酥娘问柳七：“柳七哥，我该怎么谢您呢？”
柳七醉意熏熏，心中冲动，不自主地亲了酥娘。
酥娘脸红了，一个姐妹推了一把，酥娘顺势倒入柳七怀中。柳七把娇小的酥娘抱起来转了个圈。
众姐妹嚷嚷开了：“柳七哥偏心，偏心。就酥娘占便宜了。”
虫虫在一边只顾看手中的新词，玩味个中妙趣。
师师说：“柳七官人，我们这几个姐妹也不曾怠慢过您，却不想今天您如此负心。”
柳七忙说：“柳七不敢有负师师姐姐，正待为姐姐作词呢。”于是写道，“师师生得艳冶。”
笔还未停下，香香开口了：“柳七哥难道要把香香忘了不成？”
“即使忘了天上的嫦娥，也不能忘了香香姐。”柳七接着写“香香与我多情。”
安安沉不住气了：“那我呢？就把我抛一边算了！”
“那一个也舍不得呀。”头也不抬只管写“安安那更久比合，四个打成一个。幸自仓皇未款，新词写处多磨，几回扯了又重挼，姦中心着我。”
三人心中乐了，嘴里却喊着：“柳七哥坏。”追着柳七打。
虫虫过来对柳七说：“你只管自己乐，看看那是谁一个人冷冷地呆着。”
谢玉英在那里一点表情也没有，柳七这才发现冷落了她。谢玉英爱柳七最是深情，她自钱塘跟随柳七来到东京汴梁的。柳七内心愧疚，怎么就把玉英给忘了呢？
酥娘说：“玉英姐姐是不会开口向柳七哥讨新词的。”
柳七忽然想起前几天跟玉英幽会后为她填的新词，还没有给她，于是顺水推舟说：“玉英姐姐的词自是少不了，难道还要等她启玉齿开金口吗？”
亲自铺好花笺，饱蘸浓墨一首《长寿乐》一呵而就：“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笑，取欢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时、等着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利市。”
“真是天下第一圣手：词圣，更是情圣。”众人赞叹。
柳七把词交给谢玉英，玉英双眸凝情，注视着柳七，深深地点头收下了。
鸨母说：“你们个个得了新词，唱红了这就是白花花的银子。你们可要记住这是‘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大作，不是一般风流寒士的烂东西。好吧，今天到此为止，柳七官人今日怎样安寝？”
“柳七听妈妈安排。”
鸨母环视众姐妹，个个都瞪着眼看她。鸨母避开众人的目光，对柳七说：“柳七官人，咱不偏不向，来个杯中猜物，谁猜对了，不管高兴不高兴，就要与柳七官人同床了。你们看怎么样？”
有人默默点头，有人不置然否。
“好，那就这样定了。官人你选一个小物件放入杯中，让大家猜。”
柳七到屏风后面准备好，出来奖杯子放在案上用扇子遮上。
众姐妹围上来，端详着猜：玉坠、玉佩、香囊……估摸着身上的小手饰猜，都没猜中。
最后一个是虫虫，她看着柳七说：“杯中无物，空空如也。柳七哥你掀开杯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