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拿开扇子,众人果然是空杯子。
“虫虫,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看见的。”
“看见的?怎么可能?”
“刚才柳七哥有意做出往里放东西的样子,手握得紧紧的。其实他的手很瘪,一看就是空的。”
鸨母的脸色有点紧张,说:“柳七官人,虫娘可是黄花姑娘啊,含苞未放,她从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妈妈我养她这么多年,可是花费了不少银子的……”下面的话儿还没有说完。
虫虫说:“妈妈请放心,虫虫知道该怎么做,也知道该怎么报答妈妈的。”
鸨母说:“本来不该对柳七官人说这些。闭门谢客三天我都不含糊;因为,柳七官人对我们有恩。可是,把虫虫的第一次给人,这就不是一件小事儿,不是一般的吃吃花酒啊。我们这一行把女儿养大了为的就是着第一次;再说了,虫虫这样的金牌女儿,不是一般身份可以得到的。”
柳七说:“妈妈,说来说去不就是银子吗?你担心柳七出不起银子?”
“不是的,柳七官人是什么身份。不过这虫虫可不是一般姑娘啊。当今京城能跟虫虫比身价的也没几个呀。”
“柳七懂得青楼的规矩。”
“是的是的。”鸨母连声说,转身走了,回来时把一条洁白的丝巾交给虫虫,“虫虫带上床上用的着。妈妈培养调教你这么多年,想不到就这样……”
“虫虫我不会让妈妈白费心血的,再说柳七哥也是仗义之人,妈妈尽管放心好了。”
柳七进了虫虫的房间,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四馨居”。迎门一道屏风,上面画着“竹、兰、梅、菊”,原来着就是“四馨居”的来历。
想想其主人,柳七赞道:“竹写其节操,兰写其心性,梅写其志向,菊写其品格:画如其人,画中有人,意中有神啊。”
室内布置更是格调高雅,文房四宝、琴棋书画,一应俱全。
一架古琴引起了柳七的注意:“好琴,神农式。”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可以说是传家宝了。”虫虫说。
柳七又去看那字画:“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端详着字柳七说:“好字,优美飘逸,超尘脱俗,柔中带刚,飘而不浮。是出自姑娘之手?”
“让您见笑了。”
“你也喜欢李后主的词?”
“柳七哥,我没有睡意,我们……?”虫虫没有接柳七的话。
“客从主便,既然进了贵房,就听从你的安排吧。”
“我想让你教我下棋,好久没有下棋了。”
“教,我哪敢?倒是应该向你请教。”
“那就互相切磋吧。”
于是,摆开棋盘。
虫虫取出四个棋子,二黑二白,放到角上的四个星位,这叫“坐子制”。是宋朝围棋的开局走法。
虫虫先行,将一粒黑子占角,二人一来一往下开了。
虫虫走的是“邓艾开蜀势”,这局势可是有来头的——
当年唐玄宗避安史之祸逃亡蜀地,途中在邮亭驻扎。邮亭容不下大队人马,宫中棋手王积薪外出寻宿。
夜间散步,听到一户人家婆媳二人对弈。
婆婆在东屋,媳妇在西屋,下盲棋。王积薪在檐下听棋,棋局深奥莫测,深为折服,用心记下,回去整理出来。便留下了“邓艾开蜀势”。
流传到宋时,无人能解其奥妙。
柳七虽然不能用此棋局,但是略知一二。忙站起来深施一礼说:“这可是邓艾开蜀势?”
“你也会此局势?”
“只是耳有所闻,并没有亲自见过。是谁传给你的?”
“家父所传。”
“令尊是弈中高手?能讲给我听听吗?”
“家父是御前将军。”话一出口,虫虫就嘎然而止,低头不语。
“御前将军?”柳七看着默不作声的虫虫,心情忽然变得沉重,再去看墙上李后主的那首《虞美人》,觉得里面有很多东西与虫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时也钩起柳七对自己家世出身、童年生活的回忆。
二人沉默了良久,柳七说:“敢问虫虫祖籍是哪里吗?”
“江南。”虫虫只回答了两个字。
“我也是江南,福建崇安县五夫里。我是在五夫里的金鹅峰长大的。”
虫虫听着柳七的话,看看柳七,他已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爷爷饱读经书,是个有名的儒学家。爷爷对我的父辈要求很严格;所以,他们都有了功名。”
“你们家祖上应该也是南唐的臣民吧?”虫虫问。
“唉……,家父做过南唐的大理评事,后来跟随李后主归了大宋。”
柳七的声音很低沉,手里不停地玩弄着棋子。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出这些话。他父亲对这段往事讳莫如深,这要算是他的家世秘密。
“令尊可真是识时务者啊。现在又做了大宋的侍郎,昔日光宗耀祖,当今仍然门第高贵啊。”
柳七真不知虫虫的话是褒是贬。
“我家可就没有你家这么幸运了。我是金陵人,家父是李后主的御前将军。父亲见李后主整天沉迷于酒色之中不理朝政,大宋兵马压境。南唐江山危在旦夕,父亲冒死强谏;这位昏君却要将父亲斩首,大臣没有一个敢求情的。哈哈,如此昏君怎能不亡国?倒是那位宠妃窅娘出面将父亲救下,削了官职,罢了兵权。南唐亡国,后主降宋。父亲见大势一去,在城破之前挟了家眷带了一些忠诚的旧部下逃入山林以图再起夺回南唐江山。父亲秣马厉兵十几年,也就在我出生那一年,父亲兵败被困,派人保护他的小妾带了我逃走。父亲和母亲以身殉国。那位小妾就做了我的母亲,给我取名‘虫虫’。柳七哥,你是知道我身世的第一人。”
“谢谢你把我看作知己。”
“我们娘儿俩到处流浪,为了让我能活下来,母亲把我卖到青楼,这时母亲才告诉我的身世。这架古琴是父亲收她为妾是的定情物,她传给了我。”
“你的这位母亲非常可敬,哪她后来呢?”
“母亲病了才把我送到青楼的,卖我的钱母亲并没有带走;而是存在我的名下。”虫虫哽咽着说不出话,“……我四处托人打听母亲的下落……”
“有消息吗?如果健在的话她应该是……”
“今年五十九岁。她早已不在人世了,有人告诉我她死了,但是死在哪里,葬在什么地方不清楚。”
“天堂应该有她的家。”
“每到清明时我都会对着金陵的方向遥祭,我的这位母亲嫁给父亲前是秦淮河上的一位著名的歌妓。英雄美女,二人相爱了。”虫虫悲痛不已,泪水直下。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想起伤心的往事。”柳七为虫虫擦泪。
“将我送到青楼的那个晚上,我们娘儿俩一夜没睡。母亲叮嘱我:虫虫要学乖,要学会看别人的眼色行事,要学会照顾自己,要会分清好人坏人,要……该嘱咐的都嘱咐了。最后说:虫虫,一定要找个好男人嫁给他,象我嫁给你爸爸,为这样的男人去死也值得。”
“就这一点来说你母亲是幸福的,她也满足了。临死时她一定会想到去找你父亲的。”
“为了母亲的心愿,我一直守身如玉。不知何时能了却母亲的心愿。”
虫虫取下古琴轻轻地弹起来,琴声很委婉:是山涧的小溪流过青石汩汩而下,有河边的雎鸠合鸣,有沙渚禽眠,是双燕穿林,是彩云追月,是双眸互相凝视,是心灵的倾诉……
“这是什么曲子?”柳七问。
“不知名字,是从母亲那里学的。每当夜晚我们娘儿俩相偎而坐时,母亲仰望星空,面向东南,弹这首不知名的曲子。耳濡目染我也就会了。”
“这是你母亲与你父亲在交流,夜晚她要把心里话说给远在天堂的情人听,这琴声就是心声。”
“要这样的话,我以后将这曲子弹给谁听呢?”虫虫是在问柳七,也象是在问自己。
“虫虫姐姐,如果你是俞伯牙,我就是钟子期。我要作你的知音。”
“让我终身做你的红尘知己?你终生做快活的风流才子,过你浅斟低唱的风流生活?”
“知音难觅啊,你是姐妹中最让我牵肠挂肚的。”
“可是,你知道我的心愿吗?我不想终老此处,做一辈子青楼女子。我想过平常人的生活,我想有一个家,有一个终生相守相伴的人。你能给我这些吗?不能,你不能。你能给我的只是一时的欢乐,一时沉醉或者说是麻醉。这短暂的欢乐之后,我还要自己去守着那份孤独与寂寞。”
“虫虫,我能,相信我吧,我要让你脱离青楼,我们一起去过平常人的生活。”
“我们青楼女子听到这样的话太多了,说说而已。即使你真有此心也办不到,你沉迷于青楼,不求上进不求功名,凭什么呀?没有钱财,没有功名,你能把我赎出去吗?”
柳七沉默了,低头叹息道:“是的,……这两样我目前都没有……”
“你看范希文范大人,三岁丧父,家境贫寒;可是专心苦读,二十七岁中进士。听说在应天府读书时,早晨把粥凉了后切成四份,早晚各取两份,就着咸菜吃。同窗好友把饭分给他都不要,为得是那份吃苦精神。柳七哥你能吗?”
柳七不语。
“你不能,范希文能;所以他中了进士,得到皇上的赏识。”
“我自小生在一个追求功名的家庭,兄弟几人数我天分最高。七岁时大人指物让我作诗,随口而成,被乡里称为神童;但是,我却吃不得苦。爷爷说我双眸清澈,额头明净,天资聪慧;可是目光游移不定,难以守一。如果能够去掉浮躁,宁静守拙,将来必定是宰相之材。
爷爷和父亲想方设法磨练我好动的天性,可是适得其反。爷爷临终时让我一定苦读力学,博取功名,我也对爷爷发了誓。”
“那你就应该实践自己的誓言啊。”
“我不是没有努力,我做了而且做的很刻苦。可是一看到父亲那种官场生活就感到厌烦,他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同僚还要处处陪着小心,就担心有人说他是南唐的降臣。李后主出事后,父亲的精神几乎崩溃了,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一想到这些我都害怕,一段时间,我真想放弃,一看书我就头痛。我不想要什么功名了,不想做阿谀奉承、讨好献媚的奴才。我要做一个自由的人、一个快乐的人。
于是,我到了青楼、瓦肆,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地喝酒,尽情地玩乐。我把真心给了姐妹们,也得到真情的回报。”
“你有没有想过这终究是不行的?”
“我何尝没有想过,爷爷的家训就挂在我的书房,每天给父母问安的时候都要背。一边是青楼快乐的生活,一边是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的责任。我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要生在这样一个儒学世家呢?”
“我们没有权力选择身世,我们只好等待有一天我们的命运会发生转变。”
“那一年我和张子野一同到杭州西湖去拜访林和靖先生。”
“就是那个梅妻鹤子的隐士?”
“是的,我们到了孤山,找到先生的茅庐。这里很幽静,一条小径蜿蜒而去,修竹夹道,人就象走在翠绿的长廊中。茅庐四周簇拥着盛开的梅花。几只仙鹤在悠闲地踱步,时而舒展一下双翼跳跃几步,做个滑翔再停下来。”
“你们见到先生了?”
“先生不在家,我们只好暂且等等,也许先生很快就回来了。我们就随意走走看看风景。一只仙鹤从我们身边飞走了,子野说是我们惊动了它,我们就离它们远点。后来知道仙鹤是去给先生报信的。”
“仙鹤还会送信?真是神了。”
“先生驾着小船回来了,与先生交流受益匪浅。真象是浑身上下被净化了一般,先生那种超尘脱俗的品质很感染人的。”
“我读过先生的《山园小梅》高风亮节尽在其中啊。”
“见过先生后,再读《山园小梅》你的感受会有所不同。”柳七轻声哼起来,“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柳七哥,如果一个人能够跟自己心爱的人一起泛舟江湖,结庐山林,那该多好啊。”
虫虫瞪着眼直视柳七,目光火辣辣地,充满激情,充满渴望。
柳七的心砰砰地跳,此时真不知该说什么。面对虫虫真诚的目光,柳七觉得自己是一个透明的裸体,他的内心世界也被看了个清澈见底。
虫虫走到柳七身边,依偎在他身上,抚摩着柳七,絮语道:“柳七哥,你说要娶我,是真的吗?娶我以后我们就归隐山林,男耕女织。我给你生好多好多儿女。我们也养仙鹤,茅庐四周种好多鲜花:梅花、牡丹、木兰花。还要开个荷花池,池边栽柳树,小路边植翠竹。闲暇就唱歌、弹琴、跳舞,有好多朋友来找你饮酒填词……”
柳七把虫虫拦在怀里,鼻子在她的秀发上嗅着醉人的清香。“虫虫,我必须取得功名以后才能娶你。功成名就以后,我们才能过上逍遥的日子。”
“柳七哥,你有何打算呢?”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落榜了,但是这次落榜对我打击最大。我不是输在文章上,而是输在社会声誉上。人们只知道那个混迹青楼瓦肆的柳七,不知道还有个追求道德文章的柳三变。正统文人、官宦缙绅虽然也钦慕我的文才,但是却羞于与我为伍。
我要革新洗面,改变人们对我看法,让人们忘记柳七。”
“从此离开青楼?”
“这次就是来跟姐妹们告别的,也是跟我的过去告别的。从此没有‘柳七’了,只有‘柳永’,我要博取功名、报效国家,让柳永青史留名。所以,我决定和张子野一同外出游学,苦读经书,下次以柳永的身份参加科考。”
“中了状元,做了宰相,还能记得我吗?”
“柳永不是那种始乱终弃的人,再说我到哪里去找象你这样秀中慧外的女子呢?看着养眼,想着心动。”柳七深深地亲了虫虫一口。
“柳七哥,不,柳永学士,虫虫会等着你的,等你来娶我。我想睡了?”
“好的,睡吧。”
“你要吗?”
柳七摇摇头。
“柳七哥……”
“是柳永,柳永学士。”柳七纠正道。
“柳永学士,虫虫是你的人,今晚却不能给你,我要等到你娶我的时候才给你。”说完虫虫不胜娇羞,用鸳鸯衾蒙住头,她憧憬着那个幸福的时刻。
柳七推推虫虫说:“起来,把妈妈给你的白绢丝巾拿出来。”
虫虫在鸳鸯衾里说:“不行的,柳永学士,你就忍耐一夜吧,反正虫虫已经是你笼子里的鸟了,早晚飞不了的。”
“你快给我吧,我要用的。”
“不给不给就是不给,说好了的,虫虫今晚不跟你合床的。要不你到别的姐姐房里去吧。”
“傻虫虫,谁说要与你合床呢?那云雨之事不是说要等到嫁娶之日吗?洞房之夜我可要搞个翻云覆雨,颠鸾倒凤。”
“那你要白丝巾干什么?”
“拿出来吧,我自有用处。”
虫虫不情愿地把白丝巾给了柳七。
柳七把白丝巾铺好,饱蘸浓墨,对虫虫说:“我要把你的话写下来。”挥笔在白丝巾上写了一首《聚贤宾》:“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惟有两心同。
近来云雨忽西东。诮恼损悰。纵然偷期暗会,长是匆匆。争似和鸣偕老,免教敛翠啼红。眼前时、暂疏欢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个宅院,方信有初终。”
虫虫看完后,仔细地收起来,钻到鸳鸯衾里美孜孜地睡了。
这一夜,静静地,两个人都在做着未来的梦,把憧憬融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