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醉鬼鄂三跟着曹二爷进了一家小酒店
曹雪芹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就像踩着棉絮一样步履飘忽。街两旁房屋树木、街中间的行人都已经从他的眼前消逝。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又觉得很乱,过去的,眼前的,像风吹柳絮一样飘过来眨眼间又飘走了,快得都来不及捕捉影子。
他想让自己从这纷扰的思绪中挣脱出来,于是他就唱起来,是那种如歌、如诉、如泣的腔调: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这歌声引得行人纷纷驻足观看,目光诧异并窃窃议论。
“曹二哥,哈哈……”有人忽然高声跟曹雪芹打招呼,一看就是熟人,比兄弟还兄弟的那种熟人。只喊了声“曹二哥”接着就笑,下面的话没说,那意思只有两个人知道。
曹雪芹回过头来,“是鄂三爷哪。”
“又来了,二哥,咱不是说好了,兄弟之间要把这个爷字省去吗?”
“我今日可真不敢称你三弟了。”
“这怎么说的?你我是兄弟,你是二哥,我是三弟,这还能改了吗?”
“二哥今天又落运了,你看,这不又卷铺盖了。”
“哈哈,二哥你还能为这点小事犯愁吗?什么样的风雨咱兄弟俩没经历过,大江大河都过来了,还怕这条小阴沟?走,喝酒去。”
鄂比提起曹雪芹的铺盖卷就走,曹雪芹拿起文房四宝跟在后面,两个人进了一家小酒店。
“曹二爷,鄂三爷,里面请。”店小二迎上来。
二位坐定,小二给送上茶。
“二位爷,今天用点什么,吩咐下来小的好给二位爷准备。”
“你店里最拿手的菜是什么?”鄂比问。
“回三爷,我家掌柜的,最近去拜爆肚冯为师,学了一道新菜:爆肚。你和曹二爷尝尝给指点一下?”
“我可告诉你,我和我二哥可是吃遍京城的主儿,火爆冯做的爆肚那可真是一绝啊……”
“曹二爷、鄂三爷,二位爷可真是给小店赏脸啊!”是掌柜的从里面出来,“今天,就让二位爷品尝品尝我的爆肚,如果二位爷说好,那就算是出徒了,如果二位爷觉得品味欠火候,那就算是我请客了。二位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先去忙着。伙计好好伺候着呢。”
曹雪芹说:“老规矩,下酒菜随便,咱只是随便坐坐。”
鄂比说:“今天要好酒好菜,我跟二哥好好喝一杯,一个爆肚、炸肥肠、一碟花生米,还有再来一个熘肝尖。爽口的青菜随便来一点。”
曹雪芹惊讶地看着鄂比:“我说你是劫皇杠了,还是天上掉下个大元宝砸着你的脚尖了,这么铺张?”
“哈哈,二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千金散尽还复来吗!这是您燕市酒徒一贯的风度呀。”
曹雪芹笑笑说:“总应该量入而出吗,敞怀豪饮,又何必在乎菜肴呢?”
“二哥,你是知道我鄂三的,向来是寅吃卯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
“哈哈,要不怎么能算是酒鬼鄂三呢,不过今天也有点太奢侈了,我俩都是酒中客,只要有酒醉人即可,从来不问菜肴的。”
“二哥,我昨天又赚了银子,所以夜里就盘算着怎么样把它消融掉。我这个人手里有银子就睡不着觉。”
店小二把菜上齐,酒也温热了。
鄂比给曹雪芹把酒斟满,说:“二哥,钱财乃身外之物,想想你的祖上,当初在江宁时,可真是金山银山啊。我家虽不能跟您家比,但也是家藏万贯呀!可现在怎么样,转眼间化为乌有,家徒四壁。所以我就是这样今朝有酒今朝醉,走一步算一步,过一天是一天。来敬二哥一杯!”
曹雪芹一饮而尽,放下杯子,夹口菜慢慢地嚼着,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说说容易!”
“二哥,我就不像您,有那么多是非恩怨。就说这次吧,财主张伯元这糟老头子,快六十多了,又娶了一房小妾,把个宅院修葺一新准备纳妾。他托人来找咱哥俩去绘影壁。我想您是一定不能给他画的。”
“你给他画了?”曹雪芹像是寻问又很肯定。
“画了,当然画了。要不这好酒好菜从哪里来?”鄂比指着桌上的酒菜很得意地说。
“这样不知廉耻的人你还跟他打交道,他家的银子哪有干净的?”
“二哥,他家的是不义不之财。取不义则为义,我这是义举。”说完鄂比举杯示意同干。
曹雪芹看着鄂比那得意的神态也笑了。
“你为他画的什么?”
“哈哈,哈哈。”鄂比自己忍不住笑了。
曹雪芹看着鄂比大笑不止的样子,有点奇怪。
鄂比努力止住了笑说:“张伯元当时说要你画石,要我画葡萄。”
“你画的是什么?”
“《五子登科》啊。”鄂比说着又禁不住要笑。
“《五子登科》?”
“我画了五只猴子坐在板凳上吃葡萄。”
“就这么个《五子登科》?”曹雪芹也笑了,“你实话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意思?”
“二哥,五只猴子吃葡萄,把葡萄粒子都扔了,只剩葡萄皮。”
“这哪里是《五子登科》,纯粹是《无后无子》。”
“像他这样的人,活该就是断子绝孙。”
“好一个醉鬼鄂三,也真有你的,拿了人家的银子还要骂人家,哈哈……”曹雪芹看着鄂比真发笑。
“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鄂比很得意。
“唉!”曹雪芹叹了口气。
“二哥,为何叹息?又是为了卷铺盖的事?”
“五尺男儿,连个立足的之地都没有。为了养家糊口,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就连这样还要常常被逐客。”
“二哥,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凭您一身技艺满腹的才学,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说不定真能饿死!”
“二哥离开名利场吧,你又不是追名逐利之辈,留在那里空添烦恼。何不学学陶渊明,人家县令都不做,何况你一个西席先生呢!”
“五柳先生的田园平静安宁,五柳先生的心境宁静恬淡;而我呢,我的田园无一日平静,我心绪无一时安宁。”
“静就是不静,不静就是静。喝!”
鄂比说着又干了一杯,曹雪芹也干了。
“你是让我学庄子?好,也只好如此了。我敬你一杯,谢谢你的点化。”
慢慢地二人话就少了,只有一个字“喝。”既不谦让,也不推辞,直至酩酊大醉,方才各自摇摇晃晃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