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艺斋集稿》完成后,本来应该轻松轻松了;可是,曹雪芹的心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这个秋天来得特别肃杀,凄凉的北风吹过黄叶村,像是一位哭得很疲乏的老妪在低声地吟泣。
曹雪芹为西山很多穷苦百姓治过病,拯救垂危的生命,人们把芹溪先生奉为华佗再世。
但是曹雪芹的医术、西山的百草、芹圃里的水芹都没能挽留住妻子的生命。就在西山黄叶飘零的时节,这位陪伴着曹雪芹风雨与共的女人,离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撒手人寰。
为了抚慰曹雪芹的孤独凄伤,他的好友敦敏、敦诚、鄂比、张宜泉三天俩头来黄叶村,敦敏、敦诚兄弟二人还经常邀曹雪芹到府上做客。总之,大家都想着法子排解曹雪芹的哀伤。
一次在敦诚的西园中朋友们聚会,席上自然谈到《红楼梦》。有人说《红楼梦》已经传入宫中,可以肯定皇上已经见过了。
皇上读过《红楼梦》,这让曹雪芹吃了一惊,内心暗自哀叹——老天真要灭曹了!
转念又一想,是祸是福不得而知,何必庸人自扰呢?曹雪芹啊曹雪芹,亏你还姓“曹”,你如果是姓“糟”又能怎样?泰山崩于前而不惊嘛。
于是曹雪芹无事一般,继续喝酒谈笑风生。
送走其他客人,敦氏兄弟只留下了曹雪芹,三个人分析皇上读了《红楼梦》会怎样。
三个人都认为就曹家现在境况来说,皇上是不会再对曹家人下手了。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曹雪芹还是应该避一避,因为皇上做事没有人能琢磨透。万一哪一天不高兴了,说不准又要大祸临头。
要避祸的唯一去处就是江南,说起来就是不为了避祸曹雪芹也应去江宁(南京)了。妻子去世,身边唯一的亲人便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曹家在江宁经营了四代一百多年,苏州、扬州都有曹家的至亲。虽然,是一损俱损,几家都已败落;但是这些百年望族,其故人还是应该有的。
曹雪芹心中陡然而生了忆秦淮旧梦、寻江宁故人的想法。
终于度过了这个难熬的寒冬,刚出正月北京依旧严寒逼人。曹雪芹把儿子托付给朋友,然后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囊就独自踏上了南下江宁的旅程。
出了京城,曹雪芹忽然觉得天空格外的高远辽阔,心也像生了翅膀一样飞起来,仿佛是挣脱羁绊的野马一样在旷野上肆意地驰骋。
啊——,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到心旷神怡、浑身通畅。
遥望远隔千山万水的江宁,仿佛就在眼前——那山、那水、那古老的庭院,历历在目。
细细想来却又感到那么依稀飘渺且陌生,风风雨雨几十过去了,庭院里的那棵楝树应该是参天入云了。
树下的楝亭呢……?曹雪芹不敢想象。
还有溪畔的翠竹、池中的红荷,该是更绿更艳了。
还有萱瑞堂,萱瑞堂又该会是什么样子了?奶奶坐在萱瑞堂那慈祥的神态又活现在曹雪芹的面前,奶奶絮絮叨叨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我的婆母,也就是你的太奶奶,是康熙爷的保姆,康熙爷下江南时就住在我们曹家。你看上面这扁额,这是康熙爷的御笔亲书。在江南,谁家有这份荣耀?就我们曹家,独此一家啊。……”
此时,曹雪芹真恨不得长上一双翅膀飞到江宁去看个究竟。
曹雪芹风雨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江宁。
站在城门下,看看这高高的城门楼,曹雪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苦笑着叹了口气:“当年曹府的二少爷,今天却以这般模样,这等身份回到故里!”
进了江宁城,曹雪芹背着行李直奔江宁织造府去。
宅院依旧,大门依旧,门两旁的一对石狮子依旧;门上方的牌匾却换了,六十多年江宁织造署衙现在变成了乾隆的行宫。
看着大门上的牌匾,曹雪芹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久好久,不知何时他的眼睛里泪水如瀑布般流下。
透过泪水他看到了当年曹府被抄家的一幕——
那年曹雪芹才十四岁,只是一位锦衣玉食、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奶奶对小雪芹视若掌上明珠:衔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中怕碰着。小雪芹做了错事,有奶奶护着,就连父亲也没办法。
因此府里上上下下,从夫人到丫鬟婢女对二少爷无不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所以曹二少爷“愚顽怕读文章; 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曹雪芹的父亲曹頫一心希望这个天资聪颖的霑儿(雪芹乳名)好好读书。将来科举高中,博取功名。可是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一让他读“四书五经”他就如做了囚徒一般,半死不活的。只要不读书他就往女孩儿堆里钻,自己也涂脂抹粉地像女儿状。在女孩儿堆里他简直是换了个人似的,如鱼得水。
就这样一位不谙世事的少年,在懵懵懂懂中迎来了一场巨大的灾难——抄家。
那年春节,曹家轰轰烈烈的鞭炮声并没有冲破笼罩在曹府上阴沉的气氛,象征着吉祥喜庆的大红灯笼与春联并没有给曹府带来节日的欢快。因为老太君的娘家兄弟苏州织造李煦出事了。
曹府里虽然把这事压着尽量减少影响,可是纸里怎么能包得住火呢?年少的曹雪芹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但他觉察到不祥的征兆。表姐思玉说是回苏州过年,可走的时候,眼圈已经肿了,分明是哭过,而且哭得很厉害。奶奶也哭了,只是强压着没有放出声来,那场面悲伤得象是生离死别。
小雪芹忽然想到应该给表姐一个礼物,一时又想不起给什么,于是把随身戴得玉麒麟摘下来递给思玉。
思玉表姐接过玉麒麟握在心口,放声大哭,在场的人都跟着大哭起来,那场面真如发丧一般。
除夕夜,张起了大红灯笼,点上香烛,先是祭宗祠,再就是晚辈依照辈份给长辈拜年,然后跟往年一样在大厅里摆上九桌年夜宴,府上所有的人在一起聚饮守岁。
老太君饮了儿孙的敬酒三杯后,便说年岁高了,有点累要早早休息,就由丫鬟扶着回房休息去了。
其余的人在晚辈敬完酒后都以各种借口离席了,这个年夜宴吃得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曹府里今年除夕,除了几个下人的亲属来拜年外没有人来走动,更没有人来请吃年夜宴的;所以,三更以后就关上了大门。
偌大一个宅院,除了灯火香烛以外再无其他有生气的东西了。
这个漫长的年过去了,紧接着就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雪芹的父亲曹頫跟老太君请示后决定把元宵节过得热闹些。
元宵节的事曹頫这一次要亲自安排,他的想法是:一要隆重,二要喜庆,三要安排的周密。具体安排是:正月十三发请帖给江宁的亲朋好友、名门望族;十三夜看焰花鞭炮;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唱戏三天,除了自家的戏班子外还要请别家名角;十四日夜观灯猜灯谜;十五日夜摆九大桌宴请亲朋;十六日夜还摆九桌自家夜宴。
正月初八开始布置,初九日府里上上下下各人安照分工开始忙碌起来。每个人早晨去老爷处领任务,晚上汇报任务完成情况。如果哪一个在工作时稍有差池老爷就会立马责罚。一看老爷如此认真严肃,没有一个敢于偷懒懈怠的。曹府上下多少年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干过事了。
老太君看着府上的人都这样认真积极的做事,也高兴了。对儿子曹頫说:“曹家干什么事都这样,那就好了。那些年做事啊,松松垮垮地。”曹頫听着这话,心里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母亲的话是褒还是贬。
正月十一日一切都准备妥当,十二日曹頫又逐一检查了一遍,一切都合要求了,他才放心,只等正月十三日夜开始闹元宵了。
下人们说:“当年接圣驾老爷也没有这样仔细过。”
正月十三日一大早,下人就把宅院里又认真地清扫了一遍,整个府上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曹頫把整个宅院转了一遍,然后才用早餐。
早餐后,曹頫休息了一会儿,可是有人急急忙忙来报:“圣旨到!”。
“圣旨到……?”一听圣旨到,曹頫一下子瘫在椅子上目瞪口呆。
有人慌忙把他扶起来,“快扶老爷去更衣,快去更衣。”
人们手忙脚乱地给曹頫更衣,更衣后去大厅接旨。
曹雪芹被丫鬟叫醒穿上衣服,也没有盥洗便带到大厅。
路上他看见有带刀的官兵凶神恶煞地站在院子里,曹雪芹知道出事了。一个少年只是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等他走进大厅,那场面吓得他连哭都不会哭了。
四周是围着带刀的官兵,中间跪着黑压压一片全是曹家的人,唯一看清得一个人是父亲,父亲已经被带上了枷铐。
曹雪芹一下子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有人拽他的衣带,小声说:“跪下,快跪下。”他麻木地站着没有反应。
一个官兵过来:“跪下!”掩着他的脖子把他掩在地上。
曹雪芹倔强地扭了一下脖子表示反抗。
曹府几百口人像被驱赶牲口一样押往北京,少雪芹怎么也不明白,好好的一个家一下子会变成这样子呢!
那些往日见到他毕恭毕敬的人一下子都趾高气扬起来。
奶奶原来是何等尊贵的人,除了自己之外,谁敢在老太君面前高声言语?可是现在那些可恨的官兵不但高声训斥奶奶,而且还举着鞭子恐吓。
小雪芹几次想冲上去跟这些强盗土匪般的官兵拼命,无奈都被母亲制止了。
这一路上,慢慢地压制住了怒火,开始在想:是谁把他们一家从天堂推到地狱,是谁把他们这高贵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变成了牛马不如的囚徒?
小雪芹想不明白,他内心深处已经播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恨这些押送他们的官兵,他恨这些官吏,他恨所有穿官服的人;他好像还有恨,只是这幼小的心灵里还不知道这恨的根源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