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2
望溪边。
父亲撑着竹篙驶着竹筏向黑漆漆的山间去。
溪边有一块刻着望溪二字的大石头,这是父亲刻的,他给这条小溪取名望溪,他说,希望好啊,人有希望就活得下去。从这块大石头一直向山坡上走,便能到达我的家。
曾经的家。
月色幽暗,雾气朦胧。
William正用匕首将身体里一个眼睛一样大小的东西剜出来,和着水岸边青蛙和蟋蟀的争鸣,他发出一声嘶吼。我闻到了青草混合着血腥的味道。
他把那个东西拼命扔到山上去,然后狠狠按住腰间流血的位置。
父亲把一团长长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草递给他,他围在自己的腰间紧了紧,然后狠狠打了一个死结。
“Abel,太危险了,你让孩子跟着我们吗?你确定吗?”William盯着黑漆漆的河水,他皱起眉头,似乎在为我的事伤脑筋。
“我有安排。”父亲不再多说,他的脸就像今晚的月光,伴着水上的寒气,显得冰冷而没有生气。
父亲有什么安排呢?
“爸,我们去哪里呢?”
“前面那个山头,别担心,墨儿。”他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父亲不会抛下我的。
我望向山边、河水、甚至月亮,哪里都是妈妈抱着弟弟咯咯笑的样子。我只好闭上眼睛,可他们的样子依旧挥之不去。
“睡吧,墨儿。”父亲招呼我坐在他的身边,他让我靠在他的腿边。
我感觉到父亲小腿的肌肉绷得很紧,竹筏在他的掌控下,一刻也不停歇地逆流而上靠近那个山头,我想要帮父亲,他不同意。那个死William,蹲在竹筏上,一根根抽着烟,也不知道帮忙,浓郁的烟草味弄得我直想咳嗽。
“爸爸?”
“嗯?”父亲低头看我。
“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Abel,告诉孩子吧。”
我瞪了一眼对我父亲说话的这个男人,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躲开了我凶恶的目光。说什么风凉话,还不帮我父亲撑篙。
这是我第一次听父亲提起过去。
原来父亲曾经是X国的一位军事科学家,因负责代号为MMD007军事研究项目被派遣到YN战争一线进行军事研究。
“但这个战争是不公平的,墨儿。”
“为什么?”
“这本就是一场侵略战争。如果我交出数据,整个YN甚至包括我们现在脚下这片土地都将被夷为平地。他们不会收手的,直到整个世界沦陷。而我不交出来,也只能看着军队的士兵们一个个死在异国他乡。”
William接过父亲手里的竹篙,帮父亲点了一支烟。烟火照亮来父亲脸上沟壑纵横的褶子,父亲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夜变得深了。
“什么数据?”
“Imperial Wolf。我也叫它御世之狼。”父亲的烟今天抽得很凶,不过三两口,那红色的火星已经燃到了父亲的手指边。火星像坠落的流星,在水波中荡漾着,不见了。我的脑海中勾勒着荒野之狼的样子。
“他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战士。”William说。
父亲接着说:“一旦陷入批量生产,后果我不敢想象。他有着已经消失很久的欧洲白色狼人的基因,智力可以达到正常成年人的水平,再加上我们为他研制了可以抵得上核弹冲击波的坚硬铠甲,他战无不胜。”
“他们想要荒野之狼,然后占领整个世界?YN战争只是一个试验战场。”
“是的。”父亲脱下外套披在我的肩膀。
“你们没有给他们,对吧?”
父亲望着漆黑的山头,那阳光下郁郁葱葱闪耀着金边的树木都已经化身为一簇簇浓重的黑团,隐匿于这黑得比这天空还要浓郁的山头上,好像可以把这世界上一切的脏污藏纳其中。
“我和你William叔叔一起决定不要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陌生的男人,难道不是他带来的敌人吗?虽然,他杀了那些人,无论如何,我对他提不起什么好感。
“你的父亲,为了我,离开了,自己。我是你父亲的——助手。”
“那你怎么逃出来的?”我把头靠在父亲的肩膀上。
“嗨,多亏了这浓密的树林啊,还有这致命的瘴气。我当时在毒瘴林里都快晕过去了,幸好遇到了你母亲,她救了我。你不知道吧?你母亲其实是一个苗医的女儿。因为被恶人放了蛊,半边脸都烂掉了,”父亲看着远方嘴角上扬,可我注意到他的眼角在月光下,有亮晶晶的东西涌出,“我帮她植了皮,当然了,她本来就漂亮。”
父亲肯定同我一样,想起了母亲的模样。
那黑色的山头离我们越来越近了,好像就在眼前,但我知道至少还要半小时才能到。
“我出生在那个小茅屋里,从小与父母和森林里的各种动物为伴,我从未见过其他人。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给了我无忧无虑的快乐。父亲担心我与世界脱节,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教我读书识字、地理科学,还有英文。
他教我在这个闭塞的小小世界如何打猎和生存,也教我认识那个更遥远的异世界。
父亲说他是英国人,母亲是中国人。我和弟弟是混血儿。但是他们从来没提起过母亲是苗族人。
“母亲为什么会被放蛊呢?”
“嗯,因为族长的儿子爱上了你妈。遭人嫉妒,被赶出了村子。”
“是谁害了我妈?”我紧紧咬着嘴唇,那个人必须要付出同样的代价!
父亲摆摆手,似乎不愿意再提,“都没了,一次夜里暴雨,漫山的泥浆把村子洗了个精光啊,连个尸体都没留。也是你妈被赶出村子,这才留了条命。现在,是我害了你妈啊。”
父亲低头看了看手表,把头转向William,“William,my turn.”他抢过了William手里的篙。
竹筏飞快地逆流而上,父亲飞快地摆动着竹篙,头上的汗珠滴在我的手上。
我问父亲怎么从战场跨越了边境,那些让我毛骨悚然的情境,被他轻描淡写地讲出来。
我打量着父亲的侧脸,他看起来竟然有些陌生,平日里那个疼我的农夫在今天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科学家,而且是一个掌握着先进军事机密、被黑暗组织追杀的机要人士。这令人难以相信,还有今天发生的这一切,母亲和弟弟的离开,都让我感觉像是做梦。
我望着黑不见底的天空,今天的星星少的可怜。我盯着父亲腿上的伤疤,想起小时候总是很好奇地问父亲腿上和后背的伤疤是怎么来的。
“被山里的狼咬的。”
“你骗人,骗人!妈妈腿上的疤才是被狼咬的。你这个跟她的不一样!”
等我下次又趴在父亲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再问,答案又变了一个。
“看到外面的梯子了吗?从梯子上摔下来碰的。”
父亲开始挠我痒痒,痒得我躺在地上,咯咯地笑着喘不过气来,他也不会停手,直到我求饶。
“墨儿,到了。”
父亲跳下了竹筏,他回头伸出一只手来拉我一把。
“William,wait for me here.”
“Let me with you. It’s too dark.”William嘿嘿地笑着。
“Okay.”
“你知道,这里的森林里,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也许是蟒蛇,大蟒蛇。”那个男人双手抱着肩膀哆哆嗦嗦,看着有些滑稽。真是个胆小鬼。
父亲带我们走进了一团黑漆漆的林子,我们谁也不说话。我贪婪地嗅着裹挟着潮湿雾气的淡淡山茶花香。像是母亲的味道,在这个季节母亲总是到山上采很多山茶花,我就缠在她身边看她用她的独家蒸馏法把一堆鲜花变成成一小瓶山茶花露。
妈妈会把花露滴在我和弟弟的沐浴桶里,她也喜欢用山茶花来护肤,我喜欢这种熟悉的味道。
“你走前面,William。”父亲停了下来,让了让身子。
“好,好。”那个男人快步走上前去。
他们竟然不管我也不问我,我像个小透明悻悻地紧跟在父亲身后,万一身后窜出什么东西……
突然父亲三步并作两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狠狠扎在了William的肩膀。他立刻跌倒在地。
我捂着嘴巴差点叫出声来。
“他没死,这只是会让他短暂失忆的麻药。”
父亲把火把递给了我,他扛起那个人向前走去,“走前面,墨儿。”
他弓着腰,吃力地向前挪动着双腿。我缓缓挪动着脚步,不时回头看着。
“为什么不把他放下?”
“墨儿,以后告诉你。”
我点点头。
当我走得脚底都痛了,终于到了父亲想要去的地方。他把那个人放在地上,然后拨开了面前茂密的灌木丛。
一块黑色石碑露了出来,父亲伸出食指,在石碑左上角画了一轮弯月,又在右上方画了一个圆圈,接着父亲擦擦额头上的汗,压抑着急促的呼吸对我说,“墨儿。弯月和太阳,记住了吗?重复一边,密码是弯月和太阳。”
“记住了,密码是弯月和月亮。”
石碑打开了。这是一条通往地下的昏暗通道,通道靠左的位置有两条冰冷得似乎要沁出冰来的铁轨,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竟有一具石棺停在靠近石碑的轨道上。
“爸爸,要把他放进棺材里吗?”这一定是为这个男人准备的停尸房,一定是他带人杀了我的父亲。
通道里逼仄的寒气和着后夜潮湿的雾,似乎要把火把最后一点的温热吞噬。忽明忽暗的微弱火光下,父亲眼角的晶莹顺着他眼角的皱纹散开、流下。
他抬起头拉着我的手说:“不是的。墨儿。这是我为你们母子三人准备的。真的,为你们母子三人准备的。”说着,他低下头。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草地里蟋蟀的声音伴着父亲的这句话,在我脑海里不断重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搅得我的脑浆似乎要全部喷涌而出。为你们母子三人准备的!
为你们母子三人!!!
我捂着自己的耳朵,声音却愈发狂妄地作祟了。
“不是的!爸,你怎么会?”我想要逃跑。
父亲伸出有力的大手,扯下我的双手,把我的手紧紧攥着,我拼命瞪着双腿。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直到他把我死死束缚住,我默默流着泪放弃了挣扎。这是我的父亲吗?他的样子突然变得陌生,甚至可怕。
“你听我说,墨儿,两百年后,这项技术不出意外,就会让你重新醒过来。这棺材只是会让你睡一觉而已,相信我,好吗?”
父亲伸出一只手,摸着我的头。
“妈妈和弟弟都不在了,让我跟你一起走,爸爸。”
“不行,我已经害了吟儿和你妈妈,我不能再冒险了。我和William的事情,是时候,该了结了。别哭了,墨儿。”父亲伸出手,擦擦我脸上的泪。
“不要,我不要自己在这个冰冷的棺材里。”我祈求着父亲。
他从胸前掏出一个雕刻得玲珑剔透的山核桃壳,挂在我的脖子里。这是我们一起从山上摘的,父亲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做了两个精细的核桃雕刻,上面是我们的茅屋,还要可以锁上和打开的小门。他说一个给我,另外一个给弟弟。
“这个核桃,千万不要离身。否则,关键时刻它就救不了你的命了。”
“我不要这个,我要和你一起。”我哭喊着。
父亲蹲在地上,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他流着泪,唱起了总是唱给我和弟弟的那首摇篮曲,
“太阳藏起,炊烟升哟,鸟儿林间绕。阿爸锄归,阿妈忙哟,宝儿膝前闹。鸟儿鸟儿为谁叫,雏鸟待母归哟。宝儿宝儿为何笑,家暖谷菜香哟……”
父亲和那个叫William的男人去了哪里,我不知道。
父亲没有骗我,我和我的记忆被尘封在这冰冷的石棺中两百年后,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