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内蒙古土右旗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下放集体土地,社员分了农具、牲畜等生产资料,农民生产的积极性充分被调动。我们家也分到一头驴、20亩地(每人4亩地,全家七口人,大姐和父亲没有地,大姐嫁到邻村,父亲在市里上班,所以只分了20亩)。
那时候分地还是比较公平公正的,好地和盐碱地搭着分配,每家有好有赖,我家地分在村北、村东、村西南三个地方。其中,最好的是村西南的那块地,地势也是最低的,紧挨取自黄河水民生渠(1929年始建,长72.5公里,渠宽15米,深2米。)的六支渠,这几亩最好的水浇地,母亲种了小麦,其它地分别种了朝阳阳(向日葵)、玉茭茭(玉米)、山药药(土豆)等农作物。
20亩地,春夏根据情况浇几遍,或小水漫灌或快浇快轮,冬季浇一遍,俗称“打冻水”,“打冻水”的主要作用也就是土地经过一年的春种秋收,需要休养,经过冬浇的耕地,第二年春季播种子时土壤不干燥,种子好成活,为丰收打基础。
浇地得一家一家排队,民生渠在我们村北,东西走向,连接的六支渠为南北走向,根据地势,浇地的顺序为由北向南,由高至低。所以,六支渠上游的先浇,往往轮到我家村西南的麦地时,经常是半夜三更。浇地不等人,轮到你家必须浇,否则,错过了就浇不成了,因为平时的民生渠里没有水,开闸放水浇地的时间和水量是固定的,下游的村民不等你。
真佩服过去劳动人民的智慧,村民凭经验根据耕地的大小,水渠流水量和速度,就能知道浇完地的大概时间,会通知到下家:“三毛人,你们家地10点浇哇”,10点去,几乎分毫不差,正好能浇。
每逢这时的母亲,必备老四样,拿上手电筒、穿上雨鞋、扛上铁锹、揣上胡油烙饼在夜色中出发了。
村庄的夜万籁寂静,天空中,繁星璀璨,银河静静的横跨苍穹,漆黑空荡的天幕上偶有流星划过夜空,为那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活力。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空旷的大地上,瘦小却铿锵坚定的母亲穿行于庄稼地间,身后的土路上留下一行深深浅浅的脚印,渐渐消失在远远的天穹尽头。母亲偶尔与从身旁匆匆而过的村民打着招呼,不时惊起草丛中弹跳出的一两只调皮的小蚱蜢。
蓦然回首,透过散落在庄稼地里零零星星七扭八歪的树隙,翘望村子,若隐若现的点点灯火让整个村子显得平静而祥和。(我们村子在1975年,由村民自筹,国家补贴,实现了通电。)
到了麦地,四栓子刚好堵住自家地头的垄坝,笑道:“二女子(母亲小名),来的还挺及时哇,该你们家了”,说罢,扛锹走人。
母亲快速的用铁锹铲开地头的垄坝,闪亮闪亮的黄河水缓缓流地进了如饥似渴的庄稼地里,麦苗贪婪地吮吸着养分。这时躲藏在草丛里的蟋蟀悄迷各揣(方言,悄悄)“瞿瞿瞿”地叫几声,爬在在水渠里的青蛙也不甘寂寞放肆的“呱呱呱”地叫个不停,远处村子里还不时传来一两声“旺旺”的狗叫声,为这夜幕笼罩的大地奏响了一丝丝欢乐的乐章。
母亲时不时的用手电照照或者用脚在地里踩踩,看看是否浇均匀、浇透了。
闻着麦苗的清香,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和此起彼伏的虫鸣声,母亲依偎在地垄旁的大树边,伴着白天劳作的辛累,渐渐地渐渐地眼皮打开架,终于哥支不住(方言,招架不住),放弃了抵抗,在小麦被晚风轻拂过“唰唰”声中,在铺天盖地蜂涌而至的蚊子“嗡嗡”声中,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的母亲忽然倏地条件反射地弹跳起来,原来,是地势低的地方“哗哗哗”跑水了,水流到别人家地里了,于是,快速填土堵住。这时,已后半夜了,母亲饿了,吃口胡油烙饼,打开微弱的电筒光束,风拂过,看着麦田里微涟漾动,静静聆听灌输生命的琼浆声,抬头仰望浩瀚无垠的星空,脑海中浮现着对丰收的憧憬。
几亩地浇完,也是五明头了(方言,黎明),鸡开始打鸣了,母亲迎着拂晓的霞光,披着满身的晨露回家了。
这期间,其它几块地也陆续浇完。
丰收的秋日渐渐近了,金灿灿的麦穗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按耐不住丰收的喜悦,时刻准备着为主人送上丰收大礼。
这时的小麦最怕涝,如果麦田被水浸泡着,麦田的上下温度不同,一热一凉,麦子很容易倒伏减产甚至绝产,尤其是地势低的庄稼地。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记得一年7月,突然半夜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过去有一句俗语,“伏天大雨下过头,秋季庄稼要减收”。你看哇,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几乎每家每户都倾巢出动去地里排水,风雨声、雷电声、狗叫声、脸盆摔在地上声、跌倒骂娘声、叫喊声交织在一起,乱成了一锅粥。
母亲吼醒睡眼惺忪的二姐和三姐(大姐已嫁到邻村),让我看住弟弟。脸盆、水桶一拿,铁锹一提,塑料布一披,雨鞋一穿,手电一照,揪上两个姐姐在泥泞漆黑的滂沱大雨夜,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的跑向麦地。
地势低的庄稼地里已是电光闪晃,人影摇动、泥水飞溅,全村老小齐上阵,从汪洋一片的地里手忙脚乱的往外舀水。有人不禁要问,为什么不把水排在渠里,这么大的雨,水渠里水已经满满的,还不停的往地势低的地里倒灌,所以,一边加高地垄一边快速往外舀水。
这时的响雷一个接着一个, 震耳欲聋,一个个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刹那间照亮了雨雾茫茫的大地,天像裂开了无数道口子,暴雨汇成瀑布,朝大地倾泻下来,泥泞的庄稼地里分不清是人、是树、是天、是地、是雨、是汗、是你、是我……。
母亲和两个姐姐分工明确,二姐和母亲手脚并用、争分夺秒吃力的往外舀水,三姐去加高地垄并随时填堵被倒灌的水冲开的垄坝。这么大的雨,身上的塑料布根本不起作用了,雨鞋里灌满了泥浆,手电光束恍如豆,只剩下淡淡的轮廓,眼睛也模糊了,身上湿透了,也不知道是泥还是水……。
人们在泥泞中与大自然抗争,与暴雨赛跑,一直持续到雨停,地里的水逐渐降下去,小麦保住了。成了“落汤鸡”般的母亲和姐姐们才直起酸痛的身子,甩去浑身的泥水,如释重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约而同狼狈的瘫坐在泥糊糊地里。
其它几块地,因地势高,打开地垄把水排出去就行了。
三姐回忆,那时,几乎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一两回这样的情景再现。
俗话说“庄稼不冬灌,产量少一半”,每年到了11月下旬“小雪”前后,开始冬季灌溉即“打冻水”,确保农田顺利“冬眠”。
浇过水的地里通常会结厚厚的一层冰,形成天然冰场。童年冬天最大的乐趣是我和东院的四四、后院的永发等小伙伴们结伴去滑冰。
记忆中,当年的冰车,就是几块烂木板子钉在一块,下面固定两条钢丝或角钢,冰锥子是两根60公分左右的木棍底部分别钉上一个大钉子,有的是把烧红的火钩子打直砸尖。就这样简陋的冰车,我们或跪或盘腿坐在上面冰锥一扎,“呲溜”一下就滑出去了,不时还比赛看谁滑的快,又不时的互相“撞架”, 人仰车翻在冰面上,顿时,传来一片天真无邪的欢笑声,每次玩的不亦乐乎,家也顾不上回。
好几次,四四不则在(方言,不利索),不是磨烂裤子,就是扯烂了袖子,吓得不敢回家了。回家后,总能听见东院四四被打的嚎叫声,四四苦苦的哀求四爹:“大大(方言,爸爸),我再也不敢去兰(啦)”。
可是,八十年代农村的冬天,哪还有比这更好玩更有诱惑力的娱乐项目了。于是,四四会编出很多理由日哄(方言,骗)大人,偷悄悄和我们在冰场会合。四四是屡犯屡改,屡改屡犯,重蹈覆辙的挨打,好几次,四四的冰车让大人给劈烂烧了火,可用不了几天,一辆冰车又出现在我们面前。
而母亲却从不因为我贪玩,打过或者骂过我,连东院的四爹好奇问母亲:“小清(我的小名)和四四一起耍,扯烂衣裳你不打他”,母亲总是微微一笑,说道:“哎,他四爹,让娃娃们耍个哇,要不在家更害(方言,调皮捣蛋)了”。是的,在母亲的心中,我就是她费尽心血呵护的麦苗,保护着不受狂风暴雨的侵袭,让我健康茁壮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