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的7月中旬,伏天的热气裹挟着金黄的麦田,掀起滚滚麦浪,一眼望去,田地间,一片片、一簇簇满目金黄,尽是丰收的美景,又到了一年麦收时。
小麦在收获时期有一句谚语叫:九成熟,十成收,十成熟,一成丢”,所以收割小麦的时间非常重要。
这时候,麦田边的母亲时常观察麦穗,当麦粒饱满呈深浅不同的橘黄色,双手搓揉后,吹掉麦壳,剩下麦粒,用指甲掐掐变硬的麦粒,金色的麦粒有轻微的印痕,说明小麦完全可以开镰收割了。
7月,雨水频繁,小麦一定要在雨水到来之前收割打场完毕,于是,在市里上班的父亲会请上几天假回家抢收小麦,这也是除了过年,父亲和我们难得团聚的欢乐时刻。
回家后的父亲,在院子里的磨石上磨镰刀,一边撩水,一边来回细细磨,不时的用大拇指在镰刀口上刮一刮,试试锋利的程度。母亲则会提前烙好胡油烙饼,罐头瓶里装上腌好的蔓菁,大铝壶灌上熬好绿豆汤,套好了毛驴车,拉上二姐和三姐,五明头(黎明前)就出发到地里了。
暑伏天割麦子,这是庄户人最头疼的劳动了,老人言:“男人怕割麦子,女人怕坐月子”,可见,当时割麦子的劳动强度多么大。
趁着早晨凉稍(凉快),父亲和母亲弯腰朝地,左手搂麦,右手握镰,快速向后一割,“蹭”一声,一垄小麦割下,放在身后,镰刀再往前一勾,把前面一垄麦子勾到左手搂住,一割,一放,这样的动作连贯重复,一气呵成,绝不拖泥带水,一般一人割三垄。父亲和母亲时不时把身后割好的一堆一堆的麦子用麦草打绳捆住(抓两把麦秆,把麦穗颈部相互绞缠打结,然后展开放地上,上面放上麦子,用膝盖压实麦子,双手揪住两头交叉用力一扭一塞,就捆好了)。
别看父亲20出头就到市里参加了工作,但是,干起农活一点也不比村里的年轻人差,东院四爹经常夸父亲:“人家好文子(父亲名字)是市里人了,回村子里干活,真爬糙了(皮实)”。
割麦子是个技术活,从小耳濡目染,13岁的二姐和11岁的三姐也不闲着,学着大人的模样,用稚嫩的小手搂住几根麦子,使劲割,可是早上的麦秆沾了露水,加之力气小,所以,割起来很费力也很慢。
边割麦子,边叨啦(闲谈),父亲把在市里及工厂里看见或听见的奇闻异事说给母亲听,母亲也会把村子里发生的精灵古怪的事情告诉父亲,不时,两个姐姐也凑到跟前叽叽喳喳的插句话,就这样,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叨啦着,偶尔传来一阵欢快的笑声,远远的望去,父亲、母亲、姐姐的身影在浩渺的金色苍穹包围下,仿佛定格了一幅人世间最美最和谐最幸福的丰收画卷。
随着太阳逐渐升高,火球般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大地像蒸笼一样,金黄的麦田中滚滚热浪迎面扑来,使人喘不过气来,割麦子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此时,也没人说话了,豆大的汗珠子从头顶往外冒,满脸都是泥道子,眼睛被汗水蛰的有些睁不开了,汗水浸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好难受啊。
割麦的姿势也从弯腰半蹲,到了屈身半跪,实在累的不行了,就一屁股坐在麦堆上歇歇,就这样割一点挪一点。这时的二姐、三姐白嫩的胳膊上被麦芒刺满了红点点,汗水一蛰,火辣辣的痛,恼了,把镰刀一扔,早跑到地垄旁的树荫下了。
父亲和母亲也到树荫下休息一会儿,一家人依偎在大树下,吃着胡油烙饼,就着蔓菁,仰起铝壶嘴“咕噜咕噜”猛灌绿豆汤,不时直起酸痛的腰,用手捶打捶打,望望眼前一捆捆的小麦,相互会心一笑,此时的疲惫和辛劳,已被这浓浓的幸福冲的无影无踪了。
快到中午了,割下的小麦该装车了,于是,父亲把驴车牵到地里,一捆一捆的挨着往车上装。装车也是有技巧的,如果前面重了,会压的毛驴拉不动车,后面重了,车就会翘起来。随着一层一层麦子摞成小山状,这时,父亲会让二姐爬到车上使劲踩踩,同时,也调整调整前后的比重,父亲和母亲拽住绳子用劲往下拉,直到整车麦子压瓷实了。即便是这样,有时候,装满了捆牢了,才发现,前重后轻了,于是,累得一步都不想走的二姐和三姐兴高采烈地坐在高高的麦堆尾部来减轻毛驴的负重,真是“瞌睡给了个枕头”。
装好车的麦子运送到村东头场面(打麦场)卸下,以后的几天会不停地把地里的小麦收割完,一趟一趟的把麦子拉回来。(这时的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村子里按照各家各户自愿结合的原则,把几个打麦场平均分配,几户共用一个打麦场。)
地里的小麦收割完了,打麦场里也堆满了摊开晾晒的麦子,父亲和母亲会时不时用木叉翻挑小麦,以便于及早晒干。
临近晌午(中午),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不多时,天空乌云滚滚,狂风大作,大雨要来了。人们慌忙仍下碗筷,全家出动,拿上扫帚、木叉,顾不上穿雨衣、雨鞋,从四面八方冲向打麦场。这时候,如果麦穗沾上雨水,就会生芽,生芽了就打不出颗粒了,这可是人们一年辛勤劳作的口粮啊,所以发疯拼命的赶紧把摊散的小麦找地势高的地方堆积成麦垛,刚堆好用塑料布盖住,大雨倾盆而下,溅起陈陈尘烟,淋的满身落汤鸡似的人们不停地查看麦子和打麦场排水的情况,生怕有一点闪失。
等小麦都晾干晒透了,就均匀地摊在打麦场中间,父亲给驴蒙上眼睛,拴上长缰绳,安上碌碡(liù zhou),吆喝着驴在打麦场上一圈一圈的转着碾压,放长缰绳先外圈,收短缰绳后里圈。这时的打麦场上到处是繁忙的景象,热闹极了,东院的四爹也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鞭子,在吆喝牲口碾场,往前喊“驾驾”,停喊“吁吁”,向左喊“哒哒”,向右喊“哦哦”。
成群低飞的麻雀也不怕人,呼朋唤友,蜂涌而至,一片一片的从天而降到离人不远的麦堆上,这里啄啄那里啄啄的“虎口夺食”,孩子们追逐嬉闹着跑过去,“噗楞噗楞”,满打麦场里顿时响起一片振羽之声,黑压压一片腾跃而起,落在打麦场边的大树上,叽叽喳喳的叫嚷着,随后总会有一只胆大的领头先飞了下来,左瞧瞧右看看没人管,马上所有的也跟着再次飞到了原地,继续开始啄食。一群孩子这边轰起一片,那边又落下一群,玩的也是不亦乐乎。
等碾压的差不多了,母亲用木叉翻挑麦子后继续反复碾压,直到麦粒脱离开麦糠。这时候,父亲和母亲用木叉把碾压后的麦秸秆挑到一旁,准备扬场。
扬场可是个技术活,需要根据风力和风向调整角度。父亲迎着风用木锨铲起一铲混杂在一起的麦糠、麦粒,“唰”的一声,往高空一抛,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轻风吹过,麦糠和麦粒就自然分离,金灿灿的麦粒自然垂落下来,麦糠则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一旁。母亲则时不时拿着耙子把遗漏的麦秸秆或驴粪便搂出去,再用扫帚扫扫并归拢散落在远处的麦粒。即使没有风,父亲也能根据经验调整好角度把麦粒分离出来。
快打完场时,需要用簸箕(bò ji)处理剩下的场底子,因为场底子的麦粒里混杂着很多的土屑、草屑,麦糠,只见母亲双手握住簸箕的两边,左右一晃、上下一簸,麦粒随着簸箕一起一伏上下腾起,土屑等杂质飞了出去,簸箕里只剩下干干净净的麦粒,这才是真功夫。二姐和三姐也等当(比画)拿着簸箕簸,杂质没有簸出去,反而把麦粒洒了一地,咧着了(生气),就扔下簸箕和小伙伴们绕着打麦场追逐打闹去了。
等彻底扬完场,麦粒必须再次晾晒,但是,打麦场场地有限,况且别人家还等着打麦呢,赶紧腾地方,于是,打完场的人家自觉地把装入麻袋的麦粒和秸秆、麦糠运回自己家,这样每家的房顶就成了摊晒粮食的好地方。
院子里,父亲在晃晃悠悠的梯子上颤颤巍巍把一袋袋小麦扛到房顶去,逐袋倒出,平摊晾晒。这时候,家家户户的房顶都铺满了金光灿灿的小麦,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片金色的绸缎飘浮在空中,在寂静的村庄中呈现出一道道别致的景观,格外显眼。父亲和母亲不时的上房,用耙子搂搂麦子,使每一粒充分照到阳光,等麦子晒的干蹦蹦时,上房把麦子扫拢起来装袋归仓。
记忆中,母亲会把刚打下的新小麦加工成小麦粉,加工后的小麦外皮即麸皮当作饲料使用。
做出的第一口胡油烙饼、蒸笼馒头,那叫一个香、一个甜啊,最香的还是搁锅面片了。从母亲炝锅时爆出的香味就让人垂涎欲滴、摄人心魄,等油汤“咕噜噜”翻腾时,母亲左手拿着切成一指宽的面条,右手飞快的把这一指宽的面条揪成面片儿,丢进那香气四溢,滋滋冒油的热汤里,面下到锅里不粘不糊精道,薄而不烂通透,浓郁的香味儿一下子飘出了屋子、院子……。
在院门外,父亲和母亲把麦糠堆在一旁,用木叉一叉一叉的把麦秸秆甩在高高的垛上,一层一层的堆成山丘状,麦糠、麸皮、麦秸都可以喂牲口,麦秸也用来引火做饭。村民们根据麦秸垛的大小,就会判断出这家人的勤懒,收成的好坏,生活的贫富。这时,路过的本家三哥三恒子笑道:“还是二妈日能(厉害)了哇,载是今年没少打哇,小心到时候,我问你们家借的哇”,母亲则大气回应:“行了哇,他三哥,载算个甚了”。
我们童年时代,曾经在麦秸垛与伙伴们捉过迷藏,捡过鸡蛋、掏过鸟蛋、毁过鸟窝,经常看到麦秸垛被我们拾翻(寻找或胡闹)的是千疮百孔。
三姐回忆说有一年,4岁的弟弟和同院的小军、东院的四四藏在麦秸垛洞洞里点火玩,着火了,小军和四四一奔子都跑了,只留下躲在洞洞里吓傻的弟弟。浓烟滚滚,燃烧的麦秸杆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幸好有路过的村民发现躲在麦秸垛洞洞里吓的瑟瑟发抖的弟弟,一把就提溜出来。母亲赶紧抱住了弟弟,慌手慌脚的摸摸头、看看手、拍拍腿,确定弟弟毫发未损,就急忙和人们从家里的水瓮里舀水救火。
本院的三爹和四爹也最着急,因为他们家的麦秸垛就在附近,生怕“火烧连营”,也急毛火燎的用铁叉子挑散麦秸垛,用锹铲土扬在着火部位,也幸亏那天没有风,人多力量大,火很快扑灭了,望着一堆狼藉的余烬,母亲浑身颤抖,身子一软一下瘫坐在地上,一时哆嗦哆嗦的说不出话来,真是后怕啊。
这个季节也是瓜果飘香的丰收季节,小瓜子(香瓜)、123苹果、黄绵杏等应季水果陆续上市。小贩子在骡车或驴车上驮着,转村子吆喝,我们姐弟和村民们围拢在车旁,那飘散在空气中弥漫的果香味直抵味蕾,馋的你是直咽口水。
那时候的小麦产量低且非常精贵,也算是“硬通货”,可以换瓜果蔬菜、锅碗瓢盆。母亲只能偶尔也用小麦换一些给我们解解馋。尤其是小瓜子咬上一口,绵楞楞、脆声声、甜溜溜的沁人心脾,令人陶醉,清甜的味道,瞬间唇齿留香,回味悠长。三下五除二,很快连瓜带籽一起下肚,吃完还用嘴抿抿指头,回头看看母亲,母亲会意的笑笑,回家取上小麦再换一些。
在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生育好几个孩子,物资匮乏,真要让孩子们敞开吃,估计那一车小瓜子原地就消灭了。
大人们换的瓜果还不够孩子们塞牙缝的,想吃就得自力更生,丰衣足食。于是家家户户馋虫上脑的孩子们都去割完麦子的地里捡麦穗换瓜果吃。田地间,一群群、一伙伙,三三俩俩的人群中,总会出现二姐领着三姐、弟弟和我四个人拎着摞头(筐子)捡麦穗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