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琪走了。大炕贴墙的炕脚少了个丫头,虽然平时也不见多跟小女儿说什么,但是一旦宁琪不在身边了,母亲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过年前,宁琪来了一封信,说她在知青点过得挺好,不用爸妈惦记着。信中又说,因为是第一次在村里,跟同学约好要在村里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所以就不回家了。母亲听父亲念完信,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扑扑地落了下来。过了阳历年接着又过春节,家里也没多大热闹气。倒是董大民的老婆挺着肚子,不是在砂锅里炖排骨,就是在铁锅里焖鱼。老宁头的大儿子因为房子问题,干脆搬到农机厂集体宿舍去了,很少回家。两个姑娘也找了对象,逢过节就都去未来婆婆家。要不是那个时代反对未婚同居,两丫头根本就不想回家。
母亲没有工作,在居民组领取点什么扎花糊纸盒的活计,由街道办事处给她们这类家庭妇女派活,每个月挣个十块八块的。这年刚入夏,这天就接连下起了雨,一连七八天也不开晴。幸亏她家的小院是在胡同的高处,没积下什么水,但胡同东口地势低下,早就水盖了路面。有人在路面上用砖头垫起墩子,人们来来往往,就踩着墩子前行。这天母亲去居委会交活,打着一把油伞,夹着一个小青皮包袱,一步步踩着砖墩子走着,忽然脚下一滑,母亲就要摔倒在水里,母亲怕污了要交的活计,手里扔了伞,怀抱着小包袱,仰角摔下。……
没多久,就有人跑到电料行,喊道:“老宁头,你家里的摔了仰八叉,被人给背到镇诊所去了。”
母亲的右胯骨摔折了,镇诊所治不了。宁老头只好让儿子和大姑娘陪着老伴,自己去菜站借了一辆三轮板车,最后把老伴用旧棉被裹着,和儿子轮着蹬着三轮去了城里。
母亲摔了,家里没人写信告诉宁琪。等夏收之后,宁琪从生产队支了十五块钱,领了四十斤麦子磨了面,把磨出来的精粉都盛了口袋,准备回家看看父母。
坐牛车换汽车,总算是用了两天的时间回到家里。赶路的夜里是在长途汽车站的椅子上渡过的。
宁琪长高了一点,脸色也没以前那么干吧黄了。虽然是下了乡,由于知青享受粮食补贴政策,她一个月有四十四斤粮食可吃。菜是村里自己种的。虽然也是缺油少肉的,但是比家里上顿窝窝头下顿窝窝头的小葱蘸酱要强些了。知青点一开始大家过集体生活,半年后,就散了伙,大家到处搭灶自己起火。宁琪也不在潮乎乎的集体宿舍里住了。干活的时候,有个中年妇女赵寡妇,跟她混熟了。赵寡妇也是人生寂寞,就让宁琪住在她家了去。这下,宁琪成了和贫下中农相结合的典型,还受到公社的表扬。赵寡妇没儿没女,丈夫是结婚三天就去放炮修梯田,被大石头崩下来砸死的,因此村里对赵寡妇都是有些照顾的。赵寡妇收拾了出来一间厢房给宁琪住,自然条件也就比集体宿舍强多了。知青里没人拿宁琪当回事,按女生说,就她那样……
宁琪一进家里的院子,就喊了一声:“妈……”。接着听见正房靠窗露出母亲的身影。宁琪进了屋,放下东西,才注意到,母亲歪在炕上,右大腿和大胯都打了石膏。母亲身旁放着个小炕桌,碟子里放着没吃完的窝窝头。
宁琪哭了,哭的很伤心。
宁琪给村里些了信,请了假。说母亲病的严重,需要她照顾。一周后,村里老支书回了信,表示同意。让她不用着急,先照顾好母亲。赵寡妇寄了一个小口袋,里面都是大枣,说是给她母亲补补。
父亲这段时间突然就忙起来了。原来上头拨下来很多晶体管收音机。这东西谁也没见过,突然来了,就得负起保修的责任。董大民和李文清是什么资料也看不懂,但对这个叫“半导体”的各种小收音机却很喜欢。店里东西拿来就瞎鼓捣,还没卖给顾客,就坏了两台。保修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父亲的身上。夜晚还像宁琪小时候一样,大炕对面的小桌上,父亲在伏案研究。桌上一面摆着《晶体管收音机原理》,一面架着电烙铁和被董大民和李文清鼓捣坏了的半导体。
在宁琪的印象里,父亲好像一直都在学习。而母亲就是像同学说的“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的佳人了。母亲漂亮不漂亮,宁琪从来没有注意过,只觉得母亲就是这个样子。她做饭洗衣,给她们几个孩子缝缝补补。夜里父亲忙活的时候,给他倒上点水,饿了熬上一小口粥。家里的咸菜、冬天吃的积菜、后来跟人学的“西红柿罐头”都是母亲做的。她就像不停地运转的轮子,转啊转啊。
家里大炕对面除了父亲的小桌之外,还有一个大板柜,里面都是一家子的旧衣烂杉。柜子上靠墙上面挂的是领袖像,下面摆了一对很粗糙的土窑花瓶,和一面套了布套的镜子。后来,家里又添了一个父亲自己攒的收音机。镜子老套着布套子,所以,宁琪也没见母亲怎么照过镜子。宁琪也没怎么照过镜子。梳头是习惯动作,扎两小辫缠上牛皮筋,一共也用不了几分钟。早晨起来急急忙忙拢了头,拿着窝窝头就上学了,没工夫照镜子。
靠着板柜的边上有一个小箱子,那是父亲的宝贝,里面放着他用的家具、书籍和无线电零件。
母亲就在这里,为父亲生儿育女,就在这里每天忙忙碌碌,就在这里曾哄宁琪睡觉。
现在母亲歪在炕上,打着石膏,也不吭声,忍受着病痛的折磨。两个姐姐白天上班,晚上回来上炕钻进被窝就是睡觉,早晨扒开眼就又走了。
这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