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发生了变化。两位师兄和大哥都长大了,要娶媳妇了。姐姐们都回到正房大炕和她们挤在一起睡觉,院子里又在厢房外接出一小间,这样三个男孩就陆续准备把搞好的对象带回来。不过,兄弟三人出了矛盾,似乎是为了谁应该住接出来的小泥屋而较劲。谁也不说,但是谁也不往小屋里搬。最后还是父亲,把大哥叫过去,让他住在里面。大哥哭了,吼了一声:“凭什么呀?”
父亲说,“就凭他们是你师兄,就凭这房子现在是公家的了,已经不是咱的了,懂吗?”
大师兄董大民找的对象先被带回了小院。母亲一看,原来认识,就是西大街菜市场卖菜的售货员孙秀秀。个头不高不矮,一双丹凤眼总爱瞥着看人,除非这个人能够让她看上,觉得值得巴结,才会眯成月牙状。董大民带着孙秀秀,进了院,也不向父母亲打个招呼,反而进屋和孙秀秀收拾屋子,不一会儿来了一大帮小青年。这会儿董大民就不得不出来跟父亲打个招呼:“师傅。”
父亲看着他们,没有出声。
董大民又说:“师傅,我这不就要结婚了吗,总不能上街上买着吃。这不,就只能在这西窗根下,搭个厨房。”
父亲回屋里去,什么也没说。母亲眼里含着泪光,姐姐们不在家,只有宁琪看着眼前这一切,刚要说什么,就被母亲一把拉住胳膊回屋里去了。
大师兄和那帮小青年很快就搭了一间厨房,比西厢房接出来的小泥屋还要高一些,厨房顶铺了油毡,摸了泥,怕风扇了油毡,还压了几块砖头。大哥回来了,这下不干了,吼道:“你们把我的窗户都堵上了,这不是欺负人吗?”董大民见了大哥,还有一点摸不开脸,不管怎么说,在一起住一起吃混了这么多年,感情总算是有一点。孙秀秀见董大民哑巴似的,立刻丹凤眼就立了起来:“谁欺负你了?你不想想,你算嘛出身?知道不,小业主,先要改造改造你的思想。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懂吗?”
大师兄和孙秀秀就这样住进了小院。
孙秀秀很少正眼看宁琪。有一次,宁琪穿着哥哥小时候穿剩下的球鞋,上身穿着老妈改瘦些的旧上衣,从西厢房搭建的厨房前过,孙秀秀瞥了一眼,嘴里道:“嘛模样,天生的……。”后面声小,宁琪没听清,但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二师兄把自己的对象带回来一次,没进屋,就又拉着二师兄走了。从此,二师兄三天两天地不回家。后来,听街坊们说,他找的对象是杏花村糕点铺经理的闺女,由于人家就一个丫头,他倒上门去了。二师兄走了,但东西没搬,一把将军锁,锁住他屋子的小门。大哥找他几次,跟他说,自己也要结婚,还没房住呢,既然他有了去处,就把房腾出来吧?
“想什么呢?”二师兄一点不客气,“我的屋,我等着跟别人换房呢?懂吗?几处小房合起来换个大的。”
大师兄从此不在再宁家吃饭,二师兄也不在宁家吃饭。胡同口的“利民电料行”也改名了为“紫石街电料行”,电料行也改成了集体所有制,归镇上商管科管。没多久商管科也换了名,叫什么委员会。老宁头这回变成了普通店员,大师兄董大民成了铺子的负责人。董大民当了官,今天上面找他开会,明天又被安排去搞什么活动,总之,他站不成柜台,可凭他那刚入门的手艺,也修不成什么收音机。活都是老宁头扛了下来,可工资他们几个人差不多,董大民拿的是二级工的薪水,在那时也有三十八块大钱。八毛一斤猪肉,五毛一斤鸡蛋,再加上他媳妇孙秀秀的一级工工资,两人有六十多块的收入,立刻生活就好多了。原来跟老宁头学徒,管个饭,一个月从师傅那里拿十六块学徒钱,虽然不用他掏伙食费,但董大民抽烟,还爱抽口好烟,什么恒大、牡丹、前门他都抽过。为此老宁头说过他,“你爹娘在乡下,日子也艰难。抽什么烟,浪费钱还毁身体。”董大民应付着,最后当着面不抽,就背地里抽。老宁头叹了口气,道:“儿子管不了,徒弟也管不了。哎!”
老宁头管电料行,那电料行是他私人开的,进货啊,用人啊,修房啊,纳税啊,统统都得管。小镇不像大城市,客户少,买卖不算兴隆,所以他也没挣几个钱,有点钱实际上都压在货款上。而现在改制归了大集体,一切不用他管,费用自然是公家先出,他不过一个月拿五十四块死工资,论起来,他觉得日子倒比原来强了一些。大儿子初中毕业,就在镇上农机厂学徒,这不刚出师,也可以每月拿个二十八九块;两个姑娘也相继续初中毕业,一个镇服装厂,一个在天兴居饭馆当服务员,总之,家里有了很大改善。所以,他那小破电料行公家收走改制,他是双手赞成。
这天上班,出事了。一个客户不依不饶地和董大民吵了起来:“你们怎么偷着换了我收音机里的泡子(电子管俗称)?知道吗?我这是解放时上级奖励我的收音机,那是美国战利品,知道吗?那是美国货。”
董大民不承认,“谁换你的泡子拉?这收音机现在不是修好了吗?你听听!”一台铁壳军用收音机摆在柜台上,呜里哇啦地唱着样板戏。
那客户身穿一身旧军装,拍着柜台,“你们这是欺骗人。我是退伍军人,不吃你们那一套,不给我把泡子换回来,我上镇里告你们去!”
老宁头从后间跑出来,满脸带笑:“老同志,您别生气,坐下喝口水,我给您查查去。”
董大民黑着脸也不吭声了。老宁头看着收音机被打开的后盖,一眼就看见,一只国产的小管子用套接的方法插在里面,很明显,不是原装货。老宁头看着董大民,意思是询问怎么回事?董大民不说话,老宁头对客户说:“机子没修好,要不您明天再来拿?我保证明天给你把问题解决好。”
客户说:“好吧,看你老会说话的份上,我就明天再来一趟。”
为了这件事,老父亲回家,把自己珍藏的美国军用管拿回店里,赔给了人家。事隔多年,后来大师兄喝酒的时候说了出来,“李文清真不是个东西,偷人家客户的泡子,给他老丈人修收音机,差点让我背锅。”
宁琪中学毕业了,被分配到离城百十里的清河镇王家湾当知识青年去了。走之前,母亲给她缝了一身新衣裳,蓝布的外套,套在里面的旧棉裤棉袄上。父亲用家里的旧木板,锯呀刨呀,给她做了个小木箱子,母亲在里面放进一床棉被和几件换洗的衣裳。走的那天,父亲和母亲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她只记得,母亲哭着,从怀里掏出5块钱,塞给了她。
一辆辆敞篷车,拉着她和她的同学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