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断断续续,却也下足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分,佛聆眼里的世界同这天色一起暗沉。天黑下去那一刻,她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发不出了。
“睡吧。”白念替她掖好被子,他这样昼伏夜出,白天永远都只是一只雪白懒散的狐狸。他想起来自遥远彼岸的神话故事。
爱神违背母亲的意愿爱上了少女普绪克。他告诉少女绝对不能看见他的脸。
人类总是乐意打破这些绝对的。
既然不能看见,那就看不见好了。黑漆漆的夜里,狰狞恶鬼点漆的眼底一闪而过的厉然带着闪电般刺目的锋芒。
不归总是在说他爱佛聆甚于爱己。可爱是克制,是再多的不舍也要任她天高海阔山高水长的放手。
他只想把她囚禁在他的身边,像关着笼子里的一只鸟,像牵着风筝上的一根线。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将她的翅膀生生折断,使得她去不到天高水远只能日日夜夜地同他相伴。
佛前养大的孩子永远聪明灵透,总有一天,她会发现这恶鬼的心思龌龊,计谋卑劣。
哪管是几年还是几十年。
白念同未古不归都在等,等这孩子终有一日将他看得通透,然后离去,头也不回。
就像不归的左烨,就像未古的玄知。
人和妖怪怎么可能在一起。
二.
不归站在窗外,屋子里灯火摇曳,微微地透出来暖意。他看了一会儿,伸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白念打开窗,眉眼俱寂:“有事?”
不归轻轻地“嘘”了一声,抬手示意白念跟他走。
今晚的月光很好,少年俊秀脸上那丝不易觉察的狡黠被白念看得清楚。他对着白念笑,像只偷了腥的猫。
他们三个难兄难弟里只有这山鬼生得一副好皮囊。
白念跟着他上山,今晚的不归山格外寂静,遑论走兽嚎啕,就连虫鸣鸟啼通通也地不闻,一时间,只听得见远处溪水潺潺与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这座山就像死了一样。
“你做了什么?”白念翕动鼻子,在空气中嗅到了些微血腥气,并不浓重。他略略地放下心来。
不归轻轻地呼出口气,体力有些不支。他看着白念的眼睛,像是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又像是已近朽暮的老人。
一瞬间天真烂漫,一转眼沧桑遍布。
奈何桥边,他看着左烨一步一步离他那么远。她不会再记得他。她还有生生世世,还有千百个轮回,可是那些轮回里的姑娘再不会有一个叫做左烨了。
有些东西,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失去了也永远不可能再找回来。
一口孟婆汤并不够让他忘记左烨。他只是再不能想不起她的眉眼,于是后来的百年千年,世间女子每一个都与她相似。
往后余生的很多年,他住在山顶的小屋,偶尔有白念未古,但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他读很多书,踏雪寻梅,举杯对月。他看见一个虚无的左烨,她趴在他的书桌上,她坐在酒杯的另一头,她站在初绽的梅枝下,明眸皓齿,一笑倾城。
是那个执念里的左烨支撑他到了今天。有时听见未古说起左烨的来世,她很好,也不再记得他。他无比的想念凝聚成心里最最期待的挚爱模样,逐渐逐渐,他再也分不清虚幻与真实。
回想当年,佛聆被兄长送上不归山,与左烨何其相似。十年在妖怪的漫长生命不过弹指一挥间,于人类却足够一个孩子一点一点长大,长成一只狐妖最爱最爱的模样。
只是千万、千万不要再像他一样。
“阿念,我把阻碍你们的东西都杀死啦。”不归温柔腼腆地笑起来,像极了左烨曾经多么想嫁的良人。他今天换了一件黑颜色的衣裳,先时看不出什么,现在血液浸透,滴滴答答地染红了这一片土。
白念一双眼猩红。
“阿念真的很好看啊。”这山鬼又一笑,伸出手揉揉白念的头发,白念很高,他要踮着脚才能碰到他的头顶:“一定可以和佛聆长长久久的。不要再怕了啊。”
当初三个孤鬼对月结拜,不归年纪最大,当为长兄,未古次之,白念最为年幼。
细细回想,这么多年他跟未古打打闹闹,烂摊子都是白念在收拾。
今天也算是货真价实地当了一回称职长兄。
熟料下一秒,白念在他脖颈处重重一击,不归预先准备好的遗言竟是半个字也没能说出口。
真棒,这狗东西又给他惹事。
白念觉得自己就像是山底下那些膨胀的气球,总有一天会“嘭”地一声炸掉。
二.
不归醒来是在自己的小瓦屋,天光大亮。窗外阳光灿烂,鸟语花香。
白念搬着小凳子坐在他的床边,表情淡淡的看不出生气或者不生气。但是不归就是知道他现在很想掐死他。
这大概就是兄弟之间的默契。
事情筹谋实施的时候自觉是在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是以做得理直气壮又英勇无畏,连天打雷劈都觉得多大点事儿。现在热血褪去,回过了神来才知道事情麻烦,心虚得双腿发软,连站起来逃命的气力都没有了。
不归欲哭无泪,心想,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做什么救他。
白念的手指在床沿上一下一下敲,咚咚咚,哒哒哒,嘚嘚嘚,一声一声落在不归耳里比催命符有过之而无不及:“说说,又干了什么狗事。”
不归干笑几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傻子都懂的道理。
他垂死挣扎着试图糊弄过去:“杀了几个无关紧要的人。”
白念一点头,没什么情绪地重复:“嗯,杀了几个人。”
不归吞口口水,期期艾艾地补充道:“还重伤了几个神。”
白念微笑,又一点头:“嗯,伤了几个神。”
他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手,修长有力的一双手,指甲修剪得圆润齐整,好看到与他丑陋的脸一点也不相配。冲着不归的脖子这般那般地比划了一阵,他开始认真思量从哪里下手能让人死得痛苦又漫长。
不归被他吓得眼泪都要飙出来了,瑟瑟发抖地缩进被子里,怂得像只大鹌鹑:“大佬,你听我解、解释。”
白念的微笑愈发温和有礼,三点头:“嗯,听你解释。”
那只蠢蠢欲动的手都覆上他的脖子了啊混蛋!
不归“哇”地一声就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好不可怜。
未古站在门口默默地看。本来么,瞧着这无赖被吓哭已经够妙了,更妙的是这无赖还敢边哭边骂,骂的酣畅又淋漓。
她低下头,算计着在山里寻一块地方平整宽阔,如此埋起人来就省力迅捷,以后逢年过节要摆祭品也方便。
屋子里不归哭得惨烈,对白念是又怂又怕又要去惹。
去他老母不带这样吓唬人的,要杀就杀要剐就剐笑得这么渗人是几个意思!都说千年的狐狸万年的精,他今儿才算是见识到了。呸!
白念倒不计较这些,这么多年不归面上从来不敢对他怎么样,背地里骂他却骂得唾沫横飞,就是平日里两个人说话聊天也要不露痕迹地刺他几句。
一者这些气不到他,二者这无赖也骂不赢他。
他气定神闲地听着,在心里给不归盘算了个体面的死法。
不归哭了一会子,白念一不心软二不搭理他,他一个人闹也是无趣,渐渐地便止了。
“哭够了?”
不归委委屈屈地点点头,也不说话,就眼巴巴地盯着白念瞧。
未古站在门口旁观,这山鬼到底是本性难移,这么多年装得再怎么温柔知礼骨子里也还是一身无赖习气。
冲动又爱炸毛,做事情从来不顾及后果。简直是任性至极。
他昏睡半月,烂摊子都丢给白念和她收拾。未古看着白念的九条尾一条一条地被砍下,到最后只剩下三条,惨不忍睹。
五条命,换了不归的安然无恙。
白念也不提自己失去的五条尾巴,耳提面命地让不归自己在家面壁思过,最后的最后,他看着不归,眼底的东西复杂得让人看不清。
他说,不归,我保不了你第二次了。
这句话在未古耳里自动地转换成,不归,我下一次凑不够五条尾巴救你了。
感动地吸吸鼻子,未古觉得这臭狐狸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不枉了他们几百年上千年的交情。
很多年后提起这件事,白念不咸不淡地抿了口酒,想了一想,印象平淡。
“我那时候应该在想,再有下次就把他丢出不归山。别带累了我。”
伟大光辉的形象于是轰然倒塌。
三.
未古也是来找这无赖算账的。厚厚的一本命簿甩在不归身边,她眯着眼睛冷笑,阴阳怪气四个字被她诠释得淋漓尽致:“呦,大哥醒了?”
不归自知理亏,默默地拿着命簿翻看。看名字,应当是佛聆的。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值得这妖怪大动肝火到如此地步。
第一页,空白。
第二页,空白。
第三页,空白。
第四页,空白。
不归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一直翻到末页。这哪里是什么命簿子,分明就是本无字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