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日下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把所有覆盖。佛聆从山上往下看,触目皆是白花花的一片,反射着太阳的光,有些刺目。
白念怏怏地趴在佛聆怀里,他为不归断了五尾,元气算是伤了,没个百八十年的怕是养不回来。
百八十年啊。白念有些恍惚,恐怕佛聆的生命都还没有百八十年呢。你瞧,天意总是这么爱捉弄人,于他来说不过白驹过隙的百八十年,短暂得甚至不够让他把伤养好。可对佛聆来说,那已经穷尽了她的一生。
“大白,”女孩垂下眼,很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我不开心。”
是昨日,一只形容枯槁的妖怪来寻她。瞧着丑陋,笑起来也不怀好意。佛聆想,最近的妖怪可真多,一个接一个地找上门来。
“我叫未古。”妖怪含笑开口,声音清泠泠的,原来是个女子:“你似乎不甚喜我。”
佛聆摇头。素未谋面的人,谈不上什么喜不喜欢的。她看看白念,这狐狸最近怏怏的,除了吃东西就是在睡觉,连她都不甚搭理。
白念也是妖。
沉默了片刻,佛聆问她想要什么,又能给她什么。
她是这样说的,我无父无母,只片瓦遮身,丝缕蔽体。你若求财,我身无分文。你若要旁的什么,我除了一只笨笨的狐狸一无所有。然而我并不能拿它去跟你换什么。
这一番话翻译成用未古的思路总结下来也不过短短的几个字:老子这里没你想要的,有也不给。
未古乐了,她要那只倒霉狐狸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玩,偏偏还最是龟毛傲娇不好惹。
这亏本买卖她可不干。
“小姑娘,我不要你的狐狸。”未古笑得眉眼弯弯:“我什么也不要,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二.
灯火阑珊的一条小巷,被恶臭、垃圾与废物充斥,同几米开外繁华喧闹的大街格格不入。
蜷在角落的少年睁开眼,扶着墙费力站起。他擦去嘴角的血污,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步两步三步,缓慢而艰辛。零星的灯火照亮少年青紫遍布的脸,狼狈凄惨。
佛聆蹲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看他很久,她喜欢的眼睛,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渊,轻而易举地将所有疯狂与野心掩藏。
“这是你天命的开始。你这一辈子颠沛流离都是为
他。”未古难得严肃,话里话外掩饰不住森然寒意:“杀了他,或可改命。”
佛聆还是看着那少年。平静的,沉默的,不动,不言,不笑。
她不信天命,亦不信未古。未古的话流水一样从她的耳里滑过去,却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那只叫做不归的山鬼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名利在前,谁又肯做个损己利人的大好人。
未古还在循循善诱,几乎算得上是苦口婆心。
“天命说你这辈子都从一个空字。你有繁荣显贵的家族,但是你阿兄不会让你回去;你的阿兄坚定温柔,但是他的爱是别人的;你爱的人执着专一,但是他不会爱你。”这妖怪阴狠地盯着那少年,杀意昭昭:“只要你开口,我替你杀了他。”
凛冬的寒意十分,未古的话里浸了七分。
佛聆终于肯把目光转向未古。黑黢黢地小巷深处,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她用这样亮的眼睛盯着未古,全神贯注地想将她看个通透。
十几米开外的巷子口,少年拖着弱孱羼的身体湮没于大街上的灯火辉煌,再也寻不得踪迹。
这妖怪亦垂下眼看她,她以前想佛前长大的孩子心慈悲为怀,爱天地,爱万物,这样的孩子绝不会忍心为了那劳什子天命去杀戮无辜。可是她看着她的眼睛,沉静平和底下藏着连孩子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波涛汹涌。未古从波涛汹涌里窥见冰冷的疯狂。
佛聆无欲无求,亦不会悲天悯人。
原来不是因为心善,她只是单纯地不相信她。
未古觉得有趣,摸着下巴笑起来。她问佛聆还有没有想要见的人或者是想要去的地方。
“好不容易来人间一趟,那些牵挂的,不舍的当然应该去瞧一瞧。”
三.
灯火通明的一幢大楼,未古和佛聆坐在不远处的咖啡店里,咖啡腾腾的雾气冲散了冬夜的寒意。
佛聆轻轻地一口,苦得小脸皱成巴巴的一团。
未古笑得眼睛弯弯儿的,罕见地促狭。她就喜欢这样喝咖啡都嫌苦的孩子,一看就是在糖罐子里泡大的,光是看着就觉得甜蜜。
正想着,西装革履的男人带着穿校服的女孩推门而入。
男人面容冷峻,眉梢眼角都带着抹不去的锋利肃杀。娇俏的女孩子眉开眼笑地抓着他的手,亲密得旁若无人。
佛聆的眼睛倏忽被点亮。
是阿兄啊。
未古捧着咖啡,悠悠地喝了一口又一口。她拦下了那莽撞的孩子,慢条斯理道:“急什么,你哥又不是瞎子。”
孩子眨眨眼,有些呆呆的傻模样,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被未古止住。这妖怪“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威胁她:“你敢去,我就揍你。”
坏人。
穿着校服的女孩子跟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可可,一份红丝绒。她拉着男人在柜台处等待,
碍着凶巴巴的未古,佛聆到底没敢往心心念念的兄长身边凑。她捧着脸,闪闪发光的眼睛跟着男人打转。
阿兄看看我啊,看我啊阿兄,我在这里在这里,阿兄我在这里。你快看看我期待的小眼神啊。
可是她的阿兄没有看她,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他对面的女孩,说不尽的宠溺纵容。
女孩子拉着她的阿兄不知说了什么,她阿兄便笑了。真真儿是好看得要让人融化。他摸摸那女孩的头让她乖一点。
佛聆看了他很久,从他出现在她的视线到他消失在她的视线。
他冷冷地扫她一眼,掩饰不住的嫌弃厌恶。
未古瞧着佛聆眼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到最后只剩下了那么微弱的一点,像极了佛聆那些不切实际的期盼。
这妖怪又喝了一口咖啡。
真苦。
“妖怪的生命都很长。”时间漫漫,未古觉得沉闷,想了些故事说与佛聆听:“我见过很多人想要爬上山顶,几百年前前有人传言山顶住着神仙,也有人说山顶埋着无数金银珠宝,传得纷纷扬扬的。”
佛聆想了想:“山顶没有金银财宝。”
“山顶当然没有金银财宝,山顶什么也没有,只有两头妖怪和一只山鬼。”这妖怪平平淡淡地说着,话里话外都是冷眼旁观的嘲弄:“那些人都死在了路上,这山里全是毒虫毒草毒气,便是神仙也撑不到山顶。”
时隔久远,细枝末节大多已经梦一样模糊。妖怪就是有一点好,他们的生命漫长没有尽头,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遗忘,去释怀。未古细细地想,慢慢地讲。不归山那些囤积了不知道多少年陈年往事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娓娓道来。
山鬼不归曾经爱极一个姑娘,为了她不惜违背天命,生生地受了几百年的天谴。
这里曾经常年覆着雪,雪里长出奇花异草,上了山的人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出来。
未古曾经是个漂亮姑娘,养在深闺,人事不知。
山顶葬着一位少年将军,他拿自己所有的气运福泽换了自己小妹的平安喜乐。他极少见她,谁也不知道他是深爱着她还是恨极了她。
未古说到这里,意有所指地望了佛聆一眼:“你知道,有时候爱跟责任是两码事。”
就像你同白念,就像那位将军同他的妹妹。
“爱你的人可能会害你,恨你的人也可能会救你。”佛聆的语速永远不疾不缓,宁静得像是佛前袅袅千年的香火:“你想告诉我这个,对不对?”
未古又笑了:“不,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兄长拼死救你,或许并不是因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