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佛聆踩着一片焦黑的土地,心底茫然。眼前烈火熊熊,贪婪地要将一切吞噬。她问身边的少年,这是哪。
少年垂下眼悲天悯人地笑,声音温柔却听不出半分波动:“这是你的天命啊,佛聆。这是你一辈子都逃不掉的悲惨宿命啊。”
佛聆点点头不再说话。她有些厌倦,又是一个噩梦。
火里逃出来一个满身戾气的男孩,他背上绑着的女童尚在熟睡,他手里泛着寒光的刀鲜血点点滴。
他的父母亲人已经死去,他从小到大的家已经毁掉。可是这些已经不再重要,他握紧了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刀子拔出来的时候有大股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他也不擦去,由着血水和泪水混合着流成一片汀泠。
“他是你的哥哥,季康明。”少年生怕佛聆看不明白,极为殷勤地为她解说:“喏,你的名字还是他取的,季康悦。好听吧?”
佛聆却恍若未闻,专注得连眼睛也忘了眨。
季康明跑得跌跌撞撞,一步一颠簸。他浑身的衣衫被血浸透,滴滴答答,滴滴答答,串串血迹就这样落在少年一路留下的脚印里。
画面又一转,佛聆看见高大巍峨的一座山,山上的树木繁茂,奇迹般万物生长。是不归山。
佛聆站在山脚,仰起头看着那长长的一条石梯,再往上是云雾缭绕,石梯隐在浓白的水汽里,再也看不清了。
她转过头很努力地想看清楚兄长的样子,是不是同她相似,是好看还是平凡。偷偷溜出那个破旧衰败的小院子的时候也曾遇见过别人家的兄长,笑起来阳光灿烂,兜兜里为妹妹藏着自己都舍不得吃的糖果,最大的爱好是揪妹妹的小辫子。
可是他满脸都是血污,佛聆很仔细地看啊看,看啊看,看了这么久也只能看清他满身的凶恶杀意。她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伸出手替想要他擦净血污。
然而只触碰到一片虚无。白皙的手指穿透男孩的脸颊,她能感受到的只有山里冰凉的风。
佛聆心头一滞。
少年笑出来,像大人看见了做傻事的孩子:“假的。梦里哪会有实体。”
假的……么?佛聆看着阿兄,他步履蹒跚地往上走,手里的刀不知被他丢在何处,还没有长大的佛聆被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这是他的妹妹,是父母在这个世界上留存的唯一一点骨血。
季康明第一次笑起来,那么可怖又那么温柔。脏污的手小心翼翼地捏捏孩子玉雪可爱的包子脸,佛聆想她从兄长的话里听出了几分不舍:“以后叫佛聆吧,佛聆要平安喜乐。”
孩子无知无觉地睡着,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离别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命运一无所知。
少年阴魂不散,笑眯眯地立在佛聆身边,他预见到一出即将到来的精彩戏码。佛前长大的孩子薄情寡性,日日夜夜地听着所谓的四大皆空,不嗔不妄不念不痴。他突然很好奇天命对这种人有什么用。
再恶毒的话都伤不了一根木头。
他想要再刺上佛聆几句,谁知那木头呆呆地立着,眼泪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汹涌澎湃。
不归又一笑,多了些发自内心的高兴。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连神邸也逃不过的俗套,又何况他一只贪财好色的山鬼?
佛聆却已经不愿再看下去,她别过脸,闭上眼,抗拒与不喜再明显不过。
二.
白念还没有醒,趴在佛聆的枕畔睡得沉沉。佛聆侧过脸望着他,梦里的兄长和杀戮都是幻像,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梦她做了这样这样久,她知道什么都是假的,兄长是假的,小小的佛聆也是假的,可是想念是真的,悲伤也是真的。最后的最后,少年温柔腼腆地笑,笑里是藏不住的森然算计。他说我叫不归,是不归山的山鬼,我想同你做个交易。
院子里的老树上,未古和不归并肩坐着。这衰人手里逮着只黑不溜秋的大乌鸦,认真思量着是红烧还是清蒸。
“还是这么记仇。”不归摇摇头:“你也是上千年的道行了。”
未古皮笑肉不笑:“凡人说离你这种打不动就劝人大度的一定要远点,免得雷劈下来的时候殃及无辜。”
不归嗤笑一声,这妖怪惯常牙尖嘴利的。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是哪一个一句话不说地拉着他喝了一晚上酒。罢罢罢,他宽宏大量,且不与这妖怪计较,他是来忙正经事的。
不归想起命本上批注的那么些,对他来说不过寥寥数语,对那孩子却是渡也渡不得的人间疾苦。
他年纪大了,总喜欢回忆往昔。清醒时想着念着,梦里也不肯轻易地放了,当真是让人进不得,退不得。也不是没喝过奈何桥上那婆子卖的汤。那婆子看起来苍老极了,脸上的褶子层层叠叠,牙齿掉得一颗也剩不下。她看着他抢了一个姑娘的汤,喝了一口,艰难地咽下。
真苦啊,从舌尖一直苦到嗓子眼再到肺腑。不归站在桥头,捧着碗,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去,他想要鼓起勇气一饮而尽,却再不能了。
那姑娘懵懵懂懂的,被他抢了汤也不知道恼,还傻了吧唧地问他为什么哭。他笑着说是喝得太急烫了嘴。
他看着那姑娘把汤喝得底朝天,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他忍不住问她苦不苦,她摇摇头说还好。
她就这样慢慢悠悠地离开了他。
不归本是想着抢了她的汤让她永生永世地不能忘记。那些记忆太苦了,连他这样天生地养的顽童都觉得难以忍受,他深深地厌恨着她,又怎么肯让她安安稳稳地忘,清清静静地走?等到千年万年,她日复一日地深陷苦海,而他,早已喝了汤忘得一干二净。
可是实在是太苦了。
时间已经过了百年千年,漫长的岁月已经模糊了那姑娘的脸。可是不归偶尔想一想,想一想她又或者是想一想那一口汤都觉得吞了好大几口黄连,一呼一吸间都弥漫着难以忍受。
也不是没有逆着那劳什子天命强求过。年轻的时候就是好,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就连后来天打雷劈都觉得酣畅淋漓,无比痛快。
未古不忍,劝他何必,她又不是没有来世的人。
“来世?做个普通人吧。念书识字,等长大了,嫁给喜欢的人。想想就觉得美好。啊对啦,我想嫁给书生。我看书生都是腼腆不经逗的,以后吵架肯定说不过我。”少女含羞的期许犹在耳边,一字一句地砸在不归胸口,美好得让他那份无处安放的爱意一文不值。
听说忘记一个人总是先忘记她的声音。不归垂下眼笑笑,他早就忘了。现在还能够记得的,也只剩下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那就,如她所愿吧。嫁一个喜欢的、腼腆不经逗的读书人,日日夜夜地由着她任性喧闹。
其实不知道她有没有如愿,有当然很好。倘或没有,那也就只能说……算她倒霉。
惟愿她嫁给草莽屠夫之流,一言不合就是动手打骂,饶她如何牙尖嘴利也无计可施。
妖怪皆是些小心眼又爱记仇的,山鬼不归,个中翘楚。
未古同这无赖相识数百年,她细细地揣摩了他这心思,饶有兴致地点评:“山下的凡人提起前任大都爱说死者为大不提也罢。你与他们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归温柔一笑,呸了她好大一口口水。
“所以,”未古不甚在意地打了个哈欠:“你准备怎么办?”
不归懒懒散散地往树上一靠,二郎腿翘得理直气壮。他看着屋里的女孩,隔着厚厚的窗和高高的树。
雨已经停了,有那么几缕阳光,零零星星的。女孩弯着眼趴在枕头上,笑眯眯地伸出手指头去戳那只白狐狸的腮帮子。白狐狸懒洋洋地眯着眼,并不理会。女孩仿佛是不满意,捏着它的腮帮子使劲儿扯啊扯。
不归看着那张讨喜的、毛茸茸的脸凄惨得像个悲剧,没忍住,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遥想当年他酒醉,连带着看这只臭屁狐狸也顺眼了不少,颇宠溺地把他抱着揉了揉。
结果是白念追杀了他半座山,揍得他三天没能下床。
听了消息的未古拎着酒食来探望他。见了人,装模作样的宽慰沉痛之语还来不及出口,她已经笑得肚痛,忍不住丢了东西弯下腰:“怪道世人皆说酒色酒色,原来是先有酒才有色,三两黄酒下肚,母猪也能变天仙了。”未古笑得喘不过气,擦着眼泪断断续续道:“兄勇者也,愚弟自愧不如,佩服佩服。”
话音未落,这衰人笑得岔了气,猝不及防发出了好一声猪叫。
白念好巧不巧地端着药推门而入,没什么表情地瞥了这衰人一眼:“嗯,母猪变天仙。”
未古的笑僵在了脸上,这里可只有她一个母的。这话说得极妙,她驳不驳都是个输,未古捂着胸口恨恨地指着白念结舌半晌方愤然道:“我且看你能嘚瑟到几时。”
白念不理她,自顾自地捏开不归的嘴巴,一碗药就这样一气灌了下去。
思虑回转间,未古已经想好了要把这倒霉乌鸦拿去炖汤。不归撇了她一眼,可有可无地“唔”了一声:“多放些葱。”
屋子里的姑娘扯腻了狐狸的腮帮子,又开始捏它毛茸茸的耳。
她居然没挨打。不归暗暗地咬牙,想起那次他被白念追杀得慌不择路,脚一滑掉进了山下猎户挖的猎坑。好家伙,坑底明晃晃地竖着几把钢刀,只听得“嗤”地几声,简直是透心凉,心飞扬。
偏心眼的倒霉狐狸。
三.
“所以你到底是准备怎么办?”清粼粼的溪水边,未古动作粗暴地从乌鸦身上扯下来好大一把毛,颇有些不耐道:“你想从那孩子身上得到什么?”
“得到什么?”不归轻轻地哼笑一声,脸上千般万般的温柔,谁也看不见那双笑意不达的眼底匿着多少狠厉阴沉:“看腻了这天命罢了。”
未古“呵”了一声,这山鬼真是不长记性,年纪一大把了还敢这么野,莫不是那几百年的天雷把他劈疯了?
真是让妖怪头大。
不过细细地论起来,她年轻的时候其实也这样不顾后果的。未古闭上眼,很轻易地就想起来一些陈年往事。
往昔的回忆太过美好,像是阳光下斑斓的泡沫,又像是不归山几百年前终年不化的雪。它们被时光模糊着渡上隐约的光斑,一幕幕都美好得不太真实。未古终究是心软念旧,情不自禁地歇了劝解的心思,随着不归淡淡一笑。
可是细细打量方见她眉宇间倦意深深。不归看在眼里,安抚般摸了摸她梳得齐整的发髻,像每一个真心实意的兄长都会有的关切模样。
未古看了看他,一抬脚把他踹下了水。
“嘭”地一声,不归摔了好重的一个屁股墩。
这山鬼坐在地上指着她破口大骂,简直是出奇地愤怒。
这无赖骂街的本事跟她比还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未古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无赖四溅横飞的唾沫。又想起来刚刚被摸了发髻,难以忍受地抖一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白念懒洋洋地趴在床上,半眯着眼。外面两个傻子吵闹,佛聆听不见瞧不见,他却一清二楚。他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你来我往地打闹拌嘴,你打我一下,我坑你一把。日子如此打发,倒也有趣。凡人眼里漫长无边的好几百年现在想想也不过弹指一挥间。
只是不知道,他们俩准备做些什么。
又或者说,他们准备从佛聆这里交易什么。
芸芸众生总有贪图,或情或财或名或利。白念看不懂佛聆的贪图,十载的香火熏陶化去了她的妄念痴嗔。她奔跑或者行走,微笑或者哭泣,总带着一颗木头人的心。他又想起提起兄长时她眼里的欢欣雀跃。
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