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梦,是梦。灿烂光明的一片,熊熊地燃烧着,滚烫灼热的是火,粘稠流淌的是血。是哪里,这里是哪里?又是谁,背着她没命地奔逃?一步一颠簸,一步一踉跄。这是……哪里啊?
记不得第几次,佛聆从梦里醒来,眼泪不觉流了满脸,惊慌失措地张口却只能说出空空如也的话语。她听见窗外树枝被风吹得歪扭的怪异声音,也可以想象它们的影子在窗户上张牙舞爪的模样。
真可怕。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说不出。黑夜把她变成了哑巴和瞎子。伸出手徒然地往枕边小心翼翼地摸索,只有冷冰冰的温度。那只狐狸不在那里。
本该在她枕边酣然睡去的那只大狐狸,他不在这里了。他不在她身边了。
不在了。
眼泪于是越发汹涌,点点滴滴划过脸颊下颔,被子上积攒了好大一片水渍。佛聆发着抖把自己小小的身体藏进被子里,张开嘴无声地大哭。
她觉得害怕极了。
这样可怕的噩梦,这样无依的惶恐,又是这样一个可怕的冷风天,这些东西足够把一个来不及长大的孩子逼得崩溃。
她从很小的时候被人抛弃在这个古寺,住在最偏僻的院子,穿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这是个香火鼎盛的古寺,每一天都是人来人往,香客信徒们熙熙攘攘地虔诚膜拜自己的欲望。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那么生机勃勃。只有佛聆的院子,太阳升了又落,杂草长了又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可这里除了送饭的僧侣就只有山中的鸟雀肯时常光顾。他们甚至想不起来应该要教佛聆说话识字。
那一个梦,佛聆做了很多年,从有记忆的开始到无法预知的结束。说来可笑,她自幼伶仃,唯一伴着她从小到大的竟是个缥缈可怖的噩梦。
“别哭了。”踏月而归的白狐抖抖耳朵,下一刻已是个修长的男子模样——半张脸伤疤蜿蜒,狰狞有如修罗厉鬼。他替孩子擦净了泪,低沉的声音比这寒夜暖和:“我在这里。”
佛聆脸上泪水流得汹涌,擦了又掉,掉了又擦。她伸出手去碰白狐头上茸茸的一对耳,碰到了,摸摸捏捏,哭泣渐渐地止歇。
男子替佛聆掖好了被子,学着人类母亲的模样哼着古老的童谣哄她入睡。他借着些微的几缕月光端详女孩泪痕未干的苍白面容,黑黑的眼底温柔和喜爱有那么多。
他想,这样一个小傻子,因为找不见他就害怕得要掉眼泪。蠢得让人忍不住叹气。可是他孤独地走过了几百年上千年,他也只有这样一个小傻子。
夜风渐止,万籁俱寂,只有天边高高悬挂的那一轮弯月看见他小心翼翼将已经熟睡的孩子抱得紧紧,纸一样薄的唇瓣开开合合,一字一句皆是无边缱绻。只可惜它们随着那些风散落到天涯海角,那孩子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听见。
男子叫白念,雪覆满地一尘不染的白,想而不得见时刻挂心的念。他的故事说来简单,也不过幼时孤苦伶仃,后来形单影只。也被族人驱逐打骂过,吃过残羹冷炙,饮过污秽泥水,饿急时刨食草根树皮更是常态;也在山下那个红尘世界流浪历练过,看过豪门夜宴的穷尽奢侈,听过秦楼楚馆的肮脏龌龊亦明白农家小户的举步维艰。
闲暇时白念将它们润色修饰一把再当故事说与佛聆听,说豪门大户锦衣玉食,说秦楼楚馆里美人如画,说农门小户温馨和乐。
遍历世间疾苦的狐妖轻飘飘地给另一个命途坎坷的孩子编出个美好的期许来。他说万物可期人间值得,佛聆,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你瞧人间莺飞草长富贵繁华,它偶尔也并不是这么糟糕。
彼时佛聆抱着他坐在溪边长势繁茂的草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午后明亮的阳光碎金子一样撒在女孩雪色的脸上,白念蹭着女孩尖尖的下巴觉得舒服极了。抬起头蹭到女孩柔软的嘴唇,是棉花一样的触感。心跳于是倏忽漏掉了几拍,庆幸披着狐狸皮不显脸红之余,白念恍惚地想,孩子长大了。
从那时起,他瞧她美丽。可清凌凌的溪水照出他的面容——全无族人颠倒众生的美貌,丑陋得像是一桩冤案,连他自己都厌恶至极。
白念这一生的漂泊无依与孤苦伶仃皆是由这一张脸起。他是天上人间都无容身之处的恶鬼,人人得而诛之的怪物。
世人重色,有色足矣,至于那副光鲜亮丽的皮囊下裹着个如何丑陋恶毒的灵魂又有谁会在意呢?反过来也一样,生就了一张鄙陋可怖的面容就是原罪,谁会管他是不是良善心慈之辈?
第二天是个雨天,佛聆醒来时,那只硕大的白狐乖乖地在她枕畔蜷成一团睡得正酣。窗外的雨声潺潺,她轻手轻脚地推开窗,老旧的窗户低低地“吱呀”一声,慢慢地打开细细的一条缝。
凛冽的北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灌了进来,佛聆打了个喷嚏,赶忙又钻进了被子里。
她在这里生活得清贫,连冬日御寒的棉袄亦只添了薄薄的一层棉。漂亮的浅棕色眼珠子看滴溜溜地向白念那一身厚实的茸毛,半晌终于忍不住伸手媷了把,白狐狸无知无觉地在睡梦中哼唧几声,佛聆有些心虚地缩回手。过了不消片刻,没忍住,又媷了把。如此反复。
白念慢悠悠地醒过来,佛聆枕着手臂眨巴着眼,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视线集中在那被媷得光秃秃的一小块上。
“在做什么?”白念站起来甩甩尾巴,极蓬松讨喜的一条,比院子里那些狗尾巴草还要好看。
“听雨。”佛聆望着白念神气活现的模样弯着眼笑起来,颊边甜甜的酒窝昙花一现。她不常开怀,幼时的孤寂几乎要把那些本该属于她的灵动生机消磨殆尽,不论安静或者活泼总有点慢半拍的呆模样。可是她弯起眼浅浅一笑,轻而易举地胜过了漫山遍野的春意盎然。
一如现在。
白念听着屋外的小雨淅淅沥沥,晶莹雨珠儿顺着屋檐滚落,砸进地上的小水洼里发出清脆的“啪嗒”一声。
心跳随着这一声一声变得时缓时急。有多庆幸自己是只狐狸,再越了规矩没了分寸都能用“宠物”二字轻易开脱;又有多不甘自己只是只狐狸,再多的欢喜宠溺都可以被“宠物”二字轻易掩盖。许久,他张口,声音晦暗不明。他说,我听说你有个哥哥。
雨渐渐地大了,佛聆听不懂他的语气,眼睛“倏”地亮了,像是晴朗夜晚里忽闪忽闪的星子,光亮璀璨:“有啊。”
白念不忍去看那孩子晶亮期待的眼。
昨夜未古冒着风露霜寒来寻他。这衰人多年不见还是一副枯槁形容,笑起来奸诈狡黠,好一个奸商。白念想,完了,他要被讹了。
也不怪白念作此感想,这奸商无事不登三宝殿,相识几百年,哪次寻他不是因为有了狗不理的苦差事要拜托他。
最离谱的那一次,白念被她诓得不得不扮作女子去人间当了回苏妲己。那狗皇帝骄奢淫逸,暴戾无常,同人憎狗恶的纣王也差不了什么。
“本来不应该麻烦你的。”妖怪一笑,慢条斯理道:“不过你们狐妖一族最擅风月之事,祸害个把君王对你来说应当不成问题。”
白念面无表情地望着她:“老子去你娘。”
简单精辟的一句话,十分生动形象地表达了白念的怒气与不满。
一想起那段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日子,白念就恨不得掐死未古这个狗东西。这种崽种事也只有她这种衰人才干得出来。
未古察觉到老友目光里的不善,摸摸鼻子讪讪地干笑了几声,厚颜道:“莫气莫气,我今日只想同你叙个旧。”
白念“呵”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看着她。这衰人次次这么说,次次打感情牌,次次坑得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得只能骂娘。
空气一下子安静得有些尴尬,只余下寒风吹响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一坨鸟粪悠哉悠哉地掉下来,不偏不倚砸到未古输得整齐的发髻上。
白念心里畅快,这衰人也有今天,可见是造孽的事情做得多了报应不爽,连鸟儿都瞧她不顺眼。
未古正懊恼着,她同白念之间委实没甚旧可叙,难道要跟他说“贤弟啊你瞧愚兄上次坑你的法子可真是好真是妙真是呱呱叫啊”吗?
恨恨地擦净了头上那黑中带白的一坨鸟粪,未古黑着脸抬头,已经枯黄了大半的枝叶间站着黑不溜秋的一只鸟儿。这鸟颇聪明,见她抬头,不屑地瞥了她一眼,拍着翅膀“哇哇”叫着飞走了。
未古的脸色由黑转绿,尤其,一转头看见白念这厮似笑非笑的戏谑眼神。
未古酷爱泼妇骂街,比白念酷爱佛聆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她这时有求于人,也不得不忍着气搜肠刮肚地寻思她跟白念有甚感天动地的旧可叙。她想,也不指望他能看在这旧上饶她一命,给她剩个全尸足矣。
斟酌了片刻,未古叹了口气,做出一副追忆往昔的感慨模样来:“贤弟可还记得你我初初相识时……”
这妖怪自觉自己感情到位,假得颇有几分真心实意,不亏她来之前特特地练习了好多遍。
可谁知一句话将将说了一半,白念就面无表情地拎起她,开门,丢人一气呵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熟练至极。
未古的嘴角抽了抽,正待要再说些什么却见白念看着她,非常认真地对她说,未古,我去你娘。
破旧的木门在她眼前被“砰”地一声关上,未古摸摸鼻子,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她那素昧谋面的老娘的一番。
白念对去她娘这件事情有独钟,几百年来也不知道去了多少次,也亏得他去不腻。
二.
木门低矮,拦得住君子却拦不住身怀异术的妖怪。白念站在木门的那一头,静默地望着透出昏黄烛火的窗子。
他知道未古遇上了大麻烦,他也知道他并不想帮忙。风愈渐地大了,白念裹紧了外袍,觉出几分寒意来。
未古站在他身后,这聒噪不休的妖怪欲言又止,沉默斟酌,她来时想好了千千万万种说辞,此刻却觉得哪一种都是无穷无尽的残忍。
“未古,我舍不得她。”白念淡淡陈述,瘦削的脊背笔直挺立,铁铸的一样。
未古叹息:“我何尝不知。”她走上前同白念并肩,难得的严肃正经:“你且听我说完。”
白念不语,由着未古平静地述说。人世流浪几千年,疾苦未古早已见惯,衣衫褴褛或者华袍丽服的终生声声哭诉着好苦好苦,他们卑微地向神明伸出手,希冀着那些虚无缥缈的救赎。
神邸何等冷漠。
他们都不曾怜悯半分。
未古想起来那些苦或长或短 ,或者熬过去了或者没有熬过去,然而它们都过去了。
便是过不去又怎样?
白念的目光始终停在虚无的某一处,他或许听进去了,又或许一个字也没有听。
这样深的夜,这样冷的天,这样大的风,天边的那一轮月早已挂得高高,人间的疾苦它都看在眼里就像这大得漫无边际的天上住着的无所不能的神仙一样。然而它们从来不曾慈悲,它们高高在上,它们冷眼旁观,它们放肆嘲弄。相信的,被欺骗;希冀的,被辜负;相爱的,被分开;珍惜的,被夺走。
白念知道众生皆苦,因为他们入了那万丈红尘。那为什么佛聆也要这样的苦?她吃着粗粝的饭食,穿着破旧的衣服,住着简陋的房屋,她被藏于深山古寺,整十年。
她从未祈求过什么。
从未。
未古的讲述还在继续,轻描淡写的每一字每一句落在白念耳边都是惊雷滚滚。他的头开始发痛,他想天气怎么就这么冷了,冷得叫人的心脏都冻结得轻而易举。
轻轻地呵出一口气,白念不觉把拳头攥得紧紧,他不知道他的眼睛红得要滴血,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知道众生皆苦,可这也太苦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惊雷停止,白念晦涩开口,艰难地道一句知道。
未古亦觉得不忍,正待说些什么好言开解几句,白念却摆手说不必。他笑了笑,不见开心也不见难过:“早就注定的。”
她其实想说众生如此你我何必介怀,都是活了几百年上千年的老妖怪了,何必看不破又放不下。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雷没劈到自己身上,说这种话属实是站着说话腰不疼。
是以二人两两相对,也唯有沉默罢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屋里的孩子被噩梦惊醒。未古松了口气,总算用不着再这样地压抑下去了。
三.
昏黄摇曳的烛火里,白念就这样将熟睡的孩子抱得紧紧。他知道她是个单纯好哄的孩子,她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日复一日编造出的美丽童话,相信着水晶鞋南瓜车和仙女教母。她从来只知道他的怀抱安稳暖和,却不知道他狰狞丑陋,人人避之不及。
是他自私,他怕她厌弃他的容颜,他不忍听她夜夜悲泣。是他把她变作黑夜的瞎子和哑巴,为了一己之私想要长长久久地把她困在身边,困在这座破旧蛮荒的深山。
因为不见美好,就不会嫌恶丑恶。
窗外的雨下得好大,湿漉漉的一层水汽。白念的眼睛也湿漉漉,他思量了好久好久,终于舍得告诉孩子他想把她送还给她的哥哥。
孩子却没有他想象里的欢欣雀跃,她注视着窗外风吹雨打的花花草草,它们柔弱不堪,逆来顺受地任由风雨折散,没有谁会想到要把它们保护起来。
白念趴在佛聆身边,闭着眼。他知道佛聆又把他身上的毛媷秃了一块儿,但是没有关系,因为它们总会再长。会长得齐整细密,就像一开始那样。
“山下很好,有漂亮的衣服和鞋子,你会有很多朋友。”他想了想,一本正经地半是诱惑半是恐吓:“他们最讨厌妖怪,你再跟我待在一起,他们就要把你捉去打一顿再拖去游街,还要活活烧死。”
佛聆默默地看着他,晶莹剔透的一双眼澄澈得像是诗人声声赞颂的碧海蓝天。过了很久,她微笑起来,温柔安静:“大白,别闹啦。”
她扯过被子的一角将白念捂得只剩下尖尖的一张嘴,白念想说什么,嘴巴却被捏住。他无奈,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听孩子细细地跟他掰扯。
她说山下的欲望太重一点也不清净,说山下利来利往真害怕哪一天就变成别人的筹码,说同阿兄失散多年要找谈何容易。
打败白念的是孩子的最后的一句话。她说,我就是想待在大白身边,大白最好啦。
佛聆圆圆的眼睛弯起,几分灵动几分狡黠。前面那些大道理小道理通通都是瞎扯,她把宝压在最后的这一句话上。她赌白念不会真的对她忍心。
因为大白最好啦。
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白念想。一时间,他竟是不知是该苦笑被佛聆拿捏住软肋吃得死死,还是应该高兴这孩子终于学会了恃宠而骄,有恃无恐。
他到底是心软了。
佛聆高高兴兴地将他抱起来,稚嫩的脸颊在他的脖子上蹭了又蹭,这样还嫌弃亲昵得不够,举着他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吧唧”一口亲在白念脸上。
白念心里的小烟花噼里啪啦地炸成了爆竹。
这小傻子还敢望着他笑,是明眸皓齿也掩饰不住的稚气天真。白念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些撒娇耍赖的本事,一转头,通通地试验在了他身上。
半是无奈半是气。
雨已经渐小,寒风却刺骨依旧。白念被佛聆暖暖和和地抱在怀里,困倦翻涌,不多时便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