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东官儿端坐在长春宫的绣凳上,静候皇后的下一个问题。
“林林可有和皇上混闹?”
皇后写完“静”字的最后一笔,仍觉得浮躁。越看越觉得这字写的不尽如人意,便叫代桃换一张纸来再写。
“回娘娘,一切顺利。林婕妤整顿饭吃的很是尽心,皇帝甚至怕荷玉一人布菜忙不过来,还遣奴才帮着荷玉。”小东官儿不明白皇后的意思,仔细回想林姝今晚有没有做什么得罪皇后的事,好斟酌着回复皇后,“再然后,奴才们就都被赶出来了,不知道皇上和林婕妤说了什么。”
哎,林婕妤真的是去长安殿认认真真用膳的,一心品尝美食,压根没工夫搭理皇上。
皇后但笑不语。这丫头与皇帝说生疏,确实是在一起说不了几句话就没了下文,要说熟悉,每次都吵吵闹闹的不成体统。但无论如何,以后免不了要慢慢接受皇上了。
又写完了一个“静”字。
小东官儿想起身告辞。
皇后娘娘对下人不错,但周身压迫感太重。皇宫里需时时注意的礼教就好像一口大钟扣在小东官儿身上,待的越久越喘不过气。
这种感觉在长春宫比在长安殿里更甚。小东官儿在长安殿现在只是伺候笔墨,随侍时间也不长,也不用怎么费心思回话,皇上勤政,所以很省心。但现在,连他都看出来,皇后是在努力写字静心。
至于为何如此,谁心里都明白。
今晚皇帝召幸林婕妤。
皇帝一直以来都只有两位后妃,且几乎专宠皇后。加之常年征战,只有帝后间有书信往来,林姝就愈加像个可怜的小白菜。
但是以前林姝也侍寝过一两次,皇后也没像今日似的。
小东官儿这么想着,一抬头,正撞见皇后的一抹苦笑。
狼毫笔一笔一划落在宣纸上。恍惚间,宣纸上仿佛有林姝精致小巧的脸,言笑晏晏,活泼快活。再定睛一看,林姝的笑脸又不见了。
皇后阖眼静气,又问:“那皇上呢?”
小东官儿有些于心不忍。咽了咽口水,手心仿佛有点冒汗,在袍子上使劲蹭,“皇上,还好。”
皇后长舒一口气,“小心伺候着皇上。”轻轻放下狼毫,代桃领着一个小丫鬟端来了水盆净手。
小东官儿站起身来轻轻应了声“是”。
皇后低头净手,忽抬眼晦暗不明地看小东官儿:“你师傅是个人精,想在他那混出头可不容易。”
小东官儿登时一身冷汗。
他怕皇后要拉拢他让他视探皇上踪迹,他怕皇后逼迫他远离于九泊,他怕皇后让他站在林姝的对立面。
皇后笑着看他僵直的身子,擦擦手:“胡思乱想。本宫同林林交好,你们都是看见的。”训斥完小东官儿,昂扬的皇后却慢慢低下了头,眼角微微泛红,眼神刻意躲避着小东官儿:“这一路本宫没少照拂林林,林林也没少陪着本宫,自然不会就因此不睦。以后,还会有新人进宫,也许……也许本宫还要受林林照拂。”
代桃接过皇后擦手的帕子,又奉上一盏碧螺春。
“回去吧。”皇后扶了扶鬓,扶着代桃的手抬起下巴,落寞之气随之一扫而空,又变回那个尊贵骄傲的李皇后。
小东官儿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来的。
他脑子里始终回荡着那句:也许……也许本宫还要受林林照拂。
这话无论说给谁听只怕都要笑掉大牙。
但皇后真的这么说了,说的一本正经,说的满怀失落……
小东官儿抬眼看看如钩的细月,似乎轻轻一碰,月的一头就会掉下来,摇摇欲坠。
“小东官儿!”
嗯?是代桃的声音吗?
小东官儿连忙回头,果见代桃急慌慌的的快步走来。
“代……”
“小东官儿走的好急,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一个素色的荷包被强行塞进小东官儿手里:“回去小心些,别让人皇上知道你来长春宫找我们玩了,免得说你玩忽职守。娘娘还等着,我就先回去了。”
“小东官儿……知道了,谢代桃姑姑提醒。”
代桃满意地笑笑,象征性地行了个礼,稳稳当当地回去了。
小东官儿不敢怠慢,回了一礼。
回身颠颠鼓鼓囊囊的荷包,还真挺重。
再细细一摸,这是……!
小东官儿手忙脚乱的把荷包塞进袍子里,看看周围来来往往的宫人似乎都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他头一次,摸到这么多的金瓜子。皇后娘娘的封口费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小东官儿摸着下巴慢慢往长安殿走,一路走一路想。
皇后娘娘既找他进行这场见不得人的对话,必定是看得起他,也信得过他。可他素日除了正儿八经的差事,与皇后娘娘并无什么交集,皇后娘娘凭什么信得过他?
好想问问师傅啊……
同样的疑惑代桃也有。
“娘娘,小东官儿他,可信吗?”
皇后放下手里的团扇,自嘲地扶额轻笑:“本宫只是,只是太想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如今,事情真的按着预先设想的路子去了,本宫又觉得这心里难受,甚至有更不好的预感。”
“代桃,本宫知道直接问小东官儿很蠢。但本宫没有别的办法。”
“小东官儿很老实,本宫第一次见他时,只觉得他文弱。现如今竟也到了御前贴身伺候,本宫不信他是不知轻重的人。”
皇后浓浓的疲惫混在声音里,传到了代桃的心里。
代桃把皇后的手攥得紧紧的:“娘娘,奴婢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奴婢一定全心全意伺候皇后。”
皇后拍拍代桃的手,不想让泪珠儿滑落,紧紧的闭上双眼欣慰的点头:“好,好代桃。”
这一夜,众人各怀心思。
次日清晨,小东官儿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的。因为今日,师傅要给他带回来三个新兄弟。
“小东官儿,来来来。”于九泊笑吟吟的模样,落在小东官儿眼里就是笑面虎的隐藏自己的面具罢了,他可是随时会罚自己顶着烈日跪瓷片的狠心师傅,是视人命如草芥的狠厉大太监。
“师傅!”小东官儿殷勤的赶上去接过于九泊手里的花名册。
别管心里怎么想的,该伺候师傅还得伺候师傅。没有他于九泊,也没有小东官儿的今天。
“你的新兄弟还没到,一会你去接,师傅得去看看皇上那边是否起身。”于九泊敲敲小东官儿的脑袋,附耳低声:“拿出你小东官儿的款儿来,新来的,总得煞煞性子。”
“是。”
于九泊看惯了小东官儿的锯嘴的葫芦这个样儿,也不计较,优哉游哉的去正殿伺候皇上了。
荷玉也在殿门口等着林姝的情况。
于九泊走来和荷玉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于公公。”荷玉哪敢生受了于九泊的招呼,忙深施一礼。
“荷玉姑娘客气了。”于九泊皮笑肉不笑地打量荷玉。
小丫头身量不大,却是个操心的主儿。
林婕妤每日睁眼就作妖,承沛宫没一天是规规矩矩的,连带着一宫的宫人上行下效,随心散漫,于九泊打心眼里看不上,但又讨厌不起来这个林婕妤。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在家父兄护着,在宫里皇后护着,皇上才回来没多久,但现下皇上必然也会护着她。
前朝苗志强一党人对于皇帝亲征戎族一事,要么是进谏有功,要么是沙场立功。但是后宫里皇帝最宠的人是皇后,偏生皇后是苗党对立面的李党的发起人——李伯年的亲侄女。而一直备受冷落的林姝,却是苗党里在此次出征立下战功的林骁的胞妹。
这引起了苗党的不满。
按理说有功大臣是可以进献自己的女儿入宫为妃的,皇帝为奖功臣也会主动择合适的女孩子纳入后宫。
皇帝对皇后情深义重,自然不想皇后太受委屈,就和皇后商议宠爱林姝。这总好过选进来一个不知根知底的女子,日后为难皇后。况且皇后与林姝素日交好,满宫皆知。皇后明白皇帝的意思,权衡之下,林姝确实是不二人选,既安慰了功臣之心,又于自己伤害最小。
昨晚皇帝同林姝就是商量此事。
皇帝告诉林姝,皇后受宠引起了前朝的动荡,现在他需要一个属于苗党的宠妃,一个能慰藉苗党功臣但又不会伤害皇后的宠妃。
林骁沙场立功,林姝在家书中已经得知,但是她不清楚自己与皇后在外人眼里已经互相在对立面。
林姝打心眼里不想皇后受伤害,但是她不想做宠妃,她很满意现在的日子。
皇帝也不催逼她,只末了添上一句:“等过了这阵风头,朕放你做自在的林婕妤。”
于九泊遥遥望去,远方露出了鱼肚白,时辰不早了,估摸着皇上快起来了,轻轻推门而入。
内室守夜的小太监被赶了出来,于九泊“嗯?”了一声,凑到小太监脸前,瞪大了眼睛盯着这小太监:“你怎么能在这里?”
“于九泊!”皇帝生气十足的喊声把于九泊吓得抖三抖。
赶忙躬身进了内室,抬眼一看简直把于九泊的魂吓飞了。
床帏被随意的撩起来了,床上林姝睡的像只小猪,雷打不动。而皇帝铁青着脸瞪着林姝,右手死死地攥着林姝的手腕,左手轻揉自己的脸。
“皇……”
“闭嘴!”
于九泊瞬间从脚底板凉到了发顶心,腿软的差点站不住。
皇上把林姝的手往她自己身上重重一摔,怒气冲冲下了床榻。
于九泊擦擦满脸冷汗,连忙上前服侍。临出去还饱含同情地望了一眼林姝:林婕妤,自求多福吧。
皇帝主仆前脚刚出去,林姝就睁开了眼睛。
忍不住哭丧着脸,颤巍巍举起刚刚被皇上怒摔的胳膊,用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摸了摸。长舒一口气:还好还好,胳膊和手都还在。
又扭扭头望向原本皇上躺的位置:陛下……臣妾真不是故意的呜呜呜。皇上的脸一定很可怕吧,会不会吓到荷玉啊……荷玉,娘娘我对不起你啊……
但事实是,咱们皇上就是皇上。上一秒还怒不可遏,出了内室立刻如沐春风。
于九泊在心里给皇上竖起了大拇哥,同时忍不住喟叹:当皇上也不容易啊,挨打了也得出门说,咱林骁的妹妹伺候的真好!朕今后就认准林婕妤了!
于九泊小心翼翼的伺候皇帝穿上朝服,出门就见荷玉在门口候着。
“参见皇上。”
皇帝笑的见牙不见眼:“进去吧,不必着急叫林林起来。”
荷玉诚惶诚恐的应了,目送皇帝出了长安殿。
一转身嗖的窜进内室。
“荷玉!”林姝眼泪汪汪地张开双臂求抱抱。
“娘娘!”荷玉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林姝。
主仆二人好像经历了生死离别一样,就差抱头痛哭诉说自己的苦难经历了。
“荷玉,我把皇上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