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那年,家里添了大哥的女儿叫添喜,第二年又有大姐因为殇夫,携带一双儿女,也来到娘家。这时家里就有十一口人在吃饭,给父母造成了严重的生活负担和精神压力,在这艰难的环境里,母亲时常叫苦道:“人上十口,吃饭雷吼,咋办哩?!……”。父亲虽愁得不吭声,但老是盘算着主意。到后来,为了家中减口,他就把十二岁的二哥送到西宁给“复顺奎”商店里当小子。那时庄稼不成,公家又是横征暴敛,生活就越来越苦;吃的经常是杂粮,还只能维持多半年,到了青黄不接时,时常去人家借面,穿的方面更是紧缺,棉布贵的买不起,大部分穿的是自造的畜产品。夏天的衣服将凑着,冬天我常穿个褐衫和尕皮袄,头戴一顶尕毡帽,大哥也是如此,不同的是他穿着一双里面填草的干沿牛皮鞋。其他人穿得都很单薄,嫂子、姐姐在冬天还常穿着单裤。铺盖全是羊毛做的,除了铺毡以外,盖的是褐面毡里的被子,盖上那东西还受气,天越冷,它越硬,人如果动弹,他就成个空洞,冻的不行了,就用手在上面乒乓乱捶,因此我们常说:“铺的毡,盖的毡,两头成了簸箕扇。”还有大哥那个“干沿”牛皮鞋,也像有意整穷人时常把他的脚踝砍得血迹斑斑。说来还算母亲运气好,多亏她那个富家妹子,三年两载地来穿点布衣。
虽然我家如此寒难,但父母对儿女却抱有很大的愿望,时常盘算道:老大是个庄稼人,老二是个买卖人,尕三儿就供帮个先生。因此把我从小就送进了村上的小学。在上学那天,我很早就起来,洗干净脸,母亲给我穿了一套洗补一新的衣裳,还挟了一块用桐油漆好的,长方形黄笺板。父亲端上了酒壶、酒盅后,送我到了学校,他给老师双手敬上酒,又说了些恭维的话后,就丢下我走了。当时有许多生疏的学生,他们围着我不走,不知好奇,还是取笑,不停对我说:“喏哟!又来了个新学生呗……”,使我很不好意思。开课以后,老师给我笺板上写了红泥字,我在上面用墨笔写,认念会了,再去换板,到后来还给我发了《国语》、《算术》两本书,看它纸质粗糙,内容也简单。随着年级的逐渐升高,我还念了《三字经》、《百家姓》以及《大学》等古书。曾记得一本《国语》的头一页上,有这样的内容:春风轻轻吹,吹到草根里,草被春风吹醒了,草儿青青都长起……
那时我念书比较开窍,口功一背就熟,识字又快又多,老师对我很喜欢,年年叫我当级长,管理班级的秩序。父母看我念书进步,也高兴的不得了。有一天我回家吃中午饭,母亲给我端来了往日很少吃的白面馍和一碟儿汆白菜,我高兴地挟着吃,还不不时地在说笑。父亲看的也乐了,他对我鼓励道:“今天吃像先生,好好念书,以后当上个先生,天天吃菜碟儿。”我听了之后,心里热乎乎地,以后上学更早了。有一次师哥黄生录组织我们吃圪垯,叫大家回家拿东西;我家没有一点白面,母亲违心地给了一碗杂面,我拿到校一看,见同学们都拿来白面,一下把我羞坏了,有人问师哥道:“王得三拿的杂面咋办?”好心的师哥说:“就合到里面吧!”当我们一起吃喷香的面片时,我羞愧地想:我一人穷吗?但对同学们说来,合上一碗杂面,也合上了一个人的心……
那时的教学方法很粗暴,老师对学生们时常打骂,跪罚和顶石头。我因是父母惯养的“奶干子”,性情娇骄,自尊心强,在校里表现很调皮,然而也受到了老师的体罚。有一天我们几个学生吵闹,被老师都拉去,叫人从厕所里捡来的脏坷垃,塞进我们的嘴里并罚跪,过了一会后,那脏坷垃竟泡成了一堆泥,实在呕心极了。当老师责问:“再吵哩不?”时,我们各个被泥土塞的说不出话,只是在鼻子里哼哼作回答。对这样的处罚,我们不但不服,而且在内心骂道:我们无理,你也太坏。
当我到挫折后,就避学不念书了,一天被父亲发现后,硬性挟给书包后搡出门来,并训斥道:“看你学里莫去!”我出来又躲进了麦场里,被父亲看见后,又拉了出来,一气之下便抽了我两巴掌,并且一直将我拉进了学校。此事被母亲知道时,曾抱怨父亲道:“你把娃打坏了……”,父亲忙解释道:“没有,很轻,我也知道他可怜兮兮……”。此间我完全理解了父母的心,毫无抱怨,更加体贴,以后就乖乖上学了,再没避学。
我到了十岁,刚读过三年级书后,因家境逼迫,无能再上学了。因有一个堂伯母无儿,将我过继,搬来我家赡养,当时家里人口多,劳力少,大哥常去当公差,父亲实在顾不了家,从此我就辍学帮家务,主要工作是跟堂兄得邻哥等人放畜牧羊。想起放牧情景,也十分凄惶。夏天生活困难,馍馍很少吃,一般是喝汤吃炒面,我带炒面在山上无法下咽,母亲理解后,给我一天烤一个杂面的尕“曲连”,一天不够吃时,只得沾点堂兄的光。在暑天里放羊,实在是种煎熬。日长如年,骄阳似火,晒得没办法,想法找点崖根凉一凉,渴得不行了,赶紧跑到涧沟里找水喝。遇到旱年时,那山泉水便干涸了。每天我赤着脚奔跑,脚掌磨得又烧又痛,还有那些讨厌的冰草,每当下雨后,猛长出无数的芽子,戳入脚掌后,又痛又痒,使人整天难受。此外还时常遇到恶雨风暴的洗刷。有一天同伴邻得哥问我道:“三娃!念书好还是放羊好?”我说:“做啥也不好”,他听的笑了。从此我初步尝到世间的酸甜苦辣,当时照大人们的话说:“鼻子钻了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