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秀花,原嫁到高寨范氏地主家,她不幸在二十七岁时失去了丈夫,公公是个清末秀才兼地方绅士,为人十分苛劣。大姐丧偶后受不了婆家的气,于1937年携带八岁的女儿榴花和四岁的儿子添福来到娘家。俗话说:穷人家养不起大闺女,何况大姐和外甥三个人来了,而且一进门来就哭哭啼啼。父母见状后又伤心又担忧,然而一面长叹,一面安慰着女儿。天下那有不疼儿女的爹娘,宁让一家人口挪肚减,也要让儿女和外甥活下去,大姐也知道这一来给娘家增添了负担,想另走一步,但一时没有合适的,她只得硬着头皮帮娘家干活,拉着一对儿女。
再说东岭上有个糜子湾,是个十分偏僻的小山庄,那里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也是个十年九旱的地方,除了涧沟里渗出一股苦水外,人吃的水根本没有,那里的人们年年靠天吃饭,辈辈饮天雨窖水。旁处的人们常说:“养女莫给糜子湾,吃馍容易水上难。”有的人还夸张地说:“糜子湾的人用刷锅水还炖茶哩!”由于上述情况,该庄的男人娶不上媳妇,姑娘尽往大川里嫁。说来也怪,就在这样的地方,还出了个经营二十石约四百亩地的张姓地主。因为此人只顾发财,不讲德心,所以人们从不称他姓名,尽管叫他“蛀虫”,他正是我大姐的胞兄,其家中有父母,弟妹,儿子等十二人,加上长、短工那人就更多了。
这个“蛀虫”也倒霉,原配妻子是高寨地主范秀才的女儿,一连为他生下四个儿子后,就中年丧命了。从此他顾不了多人的生活和庞大的庄田,特别是那四个没娘的娃,闹的他苦笑不得。他在那个烂家里,天天忙乱加烦恼,动不动歇斯底里大发作,搅得家人及伙计们乱转磨。他为了再续个婆娘曾跑遍了各地,虽然遇到了许多女人,但人家一听那个瞎地方和他的德行,就拉倒了。他后来听到我大姐在家守寡时,就多次来我家求婚,但被一一拒绝。而蛀虫这号人,是个刨渣里的楔子、夹山里的狡狐。虽然他表面上没一点章法,而内心里却诡计多端。他为达到成亲的目的,曾挖空心思,巧施花招,企图强迫大姐与他成亲。当时他玩弄了两步棋法:第一步,他以小恩小惠拉拢我的舅父金十五爷来当媒,恰巧舅父的女儿是我二哥的未婚妻,他以我家上大人自居,满有把握地来办这门亲事,当倒了我家后,就一口咬定大姐嫁给张家(“蛀虫”),一听我家不同意时,他干脆躺在我家不走了,一连几天像说人命似的。当时父母对舅父讲述了不同意的多种理由:一、他家风败坏,辈辈不孝敬老人;二、财大气粗,瞧不起穷人;三、四个没娘娃难以抚养;四、穷山恶水,辈辈吃窖水。舅父听了这些话后,立即翻了脸,他雷霆大发后,对母亲威胁到“今后你我姐弟断情。”更甚的是对父母狠狠将了一军,他说“你家姑娘不给张家,我姑娘也不给你们看了。”这样一来,就控制了我的父母。
第二步,蛀虫以大礼大钱贿通了自己的原丈人也就是大姐的公公范秀才。范家有钱有势又有身份的地主,谁能惹得起?他们以寡妇的主来出面,也强迫大姐嫁给张家(蛀虫),曾诈唬大姐道:“你若嫁给张家,今后你为我们的姑娘,两个孩子随你走,你若嫁到别处,那两个孩子全由我们拿去,永远不和你见面。”大姐忍不了切肝之痛,终于在两肋插刀的强大的压力下屈服了,她违心同意嫁给张家。
这样以来一个寡妇的人身自由,就完全被剥夺了。当时气得我父母抖颤,大姐也哭的像抬丧一样。到了后来,范、张两家压住我们娘家人,邀集了乡党、媒人及绅士张士豪等一伙人,秘密商定后,那个恶霸范秀才,将大姐以四百块银元之身价(合值小麦两万斤)卖给了张家。那个愚蠢的蛀虫,只当范家成全这婚姻是为其丧女的遗子而着想的,而万万没想到这个吃人的范秀才,竟在儿媳身上来刮肉,敢在外甥身上来吮血。“蛀虫”与范秀才本是一丘之貉,也是爱财如命的,一听要银元四百块时,几乎吓破了胆,他急忙爬在地上叩头求情,连声喊道:“请老外爷还要高抬贵手,这钱太多,看在你四个外孙份上,酌情减免。”范秀才听后大怒,把脸一翻,手摸着他那山羊胡子,对他狠狠地说:“哼!嫌钱多了,要知道你是得业的,我是出业的,就这四百块钱我还不悦许呢!”“蛀虫”一看没办法,只得东拉西凑,将四百元银元分文不差地交给了范秀才。由此可见,这些剥削阶级,把人当作会说话的业产,任意变价交易。
大姐嫁到蛀虫家后,活活跳进了火坑,张家视女人为劳动工具,根本不当人看待,他在那个烂家里,又拉前房的没娘娃,又养自己的儿和女,起鸡叫睡半夜,从家里到田间,从琐事到农活,都由她带头挑重担。她每天做十多人的饭,煨十几洞子炕,白天做庄稼,晚上烙干粮(馍),不是抓土就是捏水,双手皱开数道裂口,痛的没法时,只得晚上擦些雀儿屎,白天糊上面精。她成年累月地忙干活,根本没空儿坐娘家,人家说她是掌柜的妻,倒不如说她是个不要钱的长工头。此外还有全家的针线活,也包在她身上,除了缝新补旧外,一年把大鞋要做几十双,平时忙的做不上,只得在冬天晚上做,有时实在做不完,只得捎到我家里做。母亲同情女儿的苦,赶紧收下大姐的一包袱针线布料和一瓶点灯油,她和二姐、二嫂三个人在冬天的长夜里,头顶寒气,身披被子,通宵达旦地为大姐赶针线。就这样还讨不了蛀虫的好,不是打来就是骂。“蛀虫”本是寄生虫,他好吃懒动,时常在半夜里喊大姐起来,领上大伙干活去,他却栓紧大门睡觉。他每天叫大姐给他碟儿上、盘儿下的好吃的,而叫大姐和长工等人吃粗饭。有一天大伙都出去,蛀虫叫大姐为他炒肉菜,她炒着,他看着,等熟了后由“蛀虫”来盛了一大碗,锅里还剩半勺儿菜,大姐想吃,却被蛀虫喝住了,他说:“哎!你莫动,这点儿菜我吃咧!”当时他像饿狼一样把菜全吃光。结果大姐没尝到菜的味道,却叫一股子气胀饱了。在那恶劣的环境里,大姐随带的儿女受到了严重的摧残,那个榴花又逃到故乡爷爷家,添福儿不久也就死掉了。那个万恶的旧世界,终于逼迫大姐与儿女永远分离了。
大姐的不幸遭遇,时刻牵动着父母的心,时常叫兄弟们去看她。我到了张家看到,“蛀虫”确实不是好东西,他一见我们来了,害怕大姐给娘家揽包包,就哪里也不去,时刻盯着姐,好像防贼一样。他对我们是冷眼看待,把那个脸吊得一尺长,好话每一句,开口就讽刺:“你们没本事,穷成啥了,自家锅底不热,靠亲戚没相……”
如有一次我又去了他家,同时来了个他的妹夫,与他们门当户对,还是教书先生,也收“蛀虫”的前房儿子念书。“蛀虫”一见贵宾到了,马上变成另一副模样,除了说笑不止外,赶紧用双手把妹夫抬上了炕,并且偏要让妹夫坐在栽毛褥子上,随后吩咐厨房里,端上了高茶贵饭。到次日一早,蛀虫急忙为妹夫宰下了一只大羯羊。那妹夫一见大舅如此款待,就高兴地得喜笑颜开,那寒暄的声音也更大了。我看到“蛀虫”对人不同的两张面具时,对其肮脏的灵魂十分可恶,更恶心他那羊肉。此间我马上告辞大姐要走大姐明白我的脾气,留我留不住,难过的想要哭,那“蛀虫”见了后,又高兴,又尴尬,他对我冷笑着说:“那你去了也好,在家还能多做点活嘛……”气得我边走边悄声骂“夹你的屁,我家的活用你管?……”人说六亲不认,确切地说是穷亲不认。
有一年母亲得了病,想姑娘回来见一面,叫我赶上尕驴去邀她。我去了后,“蛀虫”不让大姐走,当时我偏要邀,大姐也硬要走。她出门刚骑上驴时,那个野蛮的“蛀虫”像疯狗一样地扑了出来,他大喊“婆娘不能去!”后,就纵身一跳,双手攥住大姐的头发一把将她从驴背上拉下来,接着就劈头盖脑地拳打脚踢。当时我年幼,无力反击,只是暴跳臭骂他,同时我转身又跳进他家,要拔他借我家的锅(他家锅被盗)。我到厨房后,见其大媳妇正在锅里烙馍,一见我来势很猛,吓得赶紧喊道:“阿舅啊!我把馍取了你再拔。”我正气得发抖,那管你的馍……接着“啪”一声响,那个烫人的锅拔起来了。那锅里头的一个半生不熟的大锅盔“嘟!”地滚在了地上。当时我肩扛铁锅往外走时,手烫的十分难受,但内心上的怒火比锅还烫。当我到大门外时,见大姐爬在地上哭喊着,我又气又伤心,没有办法,只得抛下她忿忿走来,同时边走边骂:“蛀虫哪!吹你富得没框,连个锅也舍不得买,借我家的锅不想还,你想的啥心?”此景被庄上的人们看到后,都来为我抱不平,纷纷骂道:“‘蛀虫’这人,真是个畜生!”从此以后,我再没进过张家的门。
上述情况说明,在旧社会里,并无什么人情和仁爱,而只有阶级压迫和阶段斗争。我家和“蛀虫”,虽是贴骨挨肉的亲戚,但因经济地位不同,所以形成了尖锐的阶级矛盾,我与蛀虫之类,更是势不两立的冤家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