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王城是近忧的话,那么宁安一定是宁国如今的远虑。北方草原与白营与宁国交战不休,军粮无疑是其中重中之重。大规模粮草运输本就艰难,如若放弃宁安,哪怕再倾宁国举国之力,也很难找到另外一条合适的运输路线。宁安出事,前线也将难以维持如今的局面。宁仲已然想象到前线血战不止却孤立无援的场景。宁仲暗暗握紧双拳,:“宁安,必不可能出事。”
“依太师之言,宁安之事,可有破解之法。”
老太师将美酒倒满杯中,置与桌上,说道:“宁安城如今就是这杯满溢的酒,如果一旦出现太大的震荡,酒水定然会洒出来,想解决此事,必不可着急。外松内紧,徐徐图之,暗中求一击必杀,鱼死而网不破,此时唯有将计就计,才可救宁安。”
宁仲细细琢磨老太师的一番话,宁仲自身也明白,宁安既然已被暗中谋划半旬之久,自然也会想到王城发现此事之后的应对,从北方逃离过来的难民早已到了王城,难民的复杂性又增加了监督所有难民的难度,宁仲更是想到恐怕此时的王城已经在敌方的监视之中,哪怕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也很容易惊动已经藏匿在宁安城中的黑手。
老太师见宁仲正在思索,便提着还剩下小半壶的美酒,摇摇晃晃的向屋外走去,不知何时,屋外已经下起了小雪,老太师紧了紧身上的衣物,轻轻说道:“冬天即便才刚开始,但多熬一熬,总会过去的。”
老太师望着正在沉思中的宁仲,仿佛看见了数十年前宁国先王的身影,那时的宁国先王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老太师犹记得当年的先王站在大殿之前,对不过二十出头的老太师神采飞扬的说道:“天下群雄共逐鹿,亦当有我宁国一席之地。”那时的先王眼中的神采足以囊括这一片无尽的大地。
夺九原,为宁国打下最富庶的粮仓,让宁国此后大战再无后顾之忧。
灭杨氏,平白岭,横扫宁国身旁数大诸侯,宁国独占两江之地,从白岭到东海,从安江到玉江,纵横数千里,皆为宁国之地。
而有北拒白营,夺白营四大主城之白满,永镇北方。
后远征草原,退敌数百里,斩敌无数,更有将领直言,“此去草原三百里,只见牛羊不见人。”
那时的宁国何等辉煌,老太师眼含热泪,再痛饮一口壶中酒,老太师叹息道:“终究是老了啊。”
老太师转身离去,身影一如当年追随先王一般,挺拔而坚定,不同的是曾经的黑发,如今已和白雪一般,融为一体,难以分辨。老太师依旧期望着如今的宁国能像先王所在一样,战无不胜。他更希望宁仲能和先王一样,也成为他心中的天下无双。毕竟,唯有宁王知晓,当宁仲第一次见老太师之时,老太师唯有一个评价,“少年世无双,不输先王。”
宁仲望着老太师远去,深深的行了一个师徒之礼,这是这位为宁国呕心沥血数十年的老人应得之礼。路再深也有尽头,老太师也逐渐消失在宁仲的视线当中。宁仲挥挥手,房门重新被关上,在这次无人倾听的房间中,宁仲独自喃喃道:“宁安,王城,武安军,白营......”
少年肩头本应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匆匆忙忙接过重担,宁仲的表现早已超过所有人的预料,风雨交加的夜晚,更需要有人能站出来撑起一把伞,以前是先王,是老太师,是大将军,是当代宁王,也是一位位宁国天骄,而现在,不提上场杀敌,宁仲更希望的是至少自己可以和父兄,和所有宁国将士在一起并肩作战。毕竟,宁国尚武,少年亦当有无畏之姿。
宁国王宫相比于其他诸侯国的王宫而言,少了几分奢华的气息,没有百姓心中所想的处处是金银玉器,锦衣霓裳,反而有一个硕大的演武场占据了宁王宫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曾有人建言道:“宫中不宜动刀兵,恐影响国之气运。”
当时的宁国先王大笑数声之后拍了拍自身从不离身的佩刀,指着殿外说道:“天下都是吾手中刀打下来的,魑魅魍魉尽管来,吾尽皆一刀斩之。”
从此,宁王宫的演武场成为了所有少年启蒙之地,也伴随着所有宁氏少年的成长。
冬日的演武场依然是热闹非凡,兵器碰撞之声,少年演武之声混合着风声,不停在宁仲耳边回响。
自从处理国事以来,宁仲脑海中已经有几分淡忘演武场的模样了,今日再回演武场,回忆当年之事,宁仲嘴角也不由露出几分微笑。
宁仲转过身对身后的另外一位少年说道:“少羽,可曾记得当年一同练武之事。”
少年同样嘴角含笑,轻轻点头说道:“殿下都不曾忘记,少羽何敢忘。还记得当年也是冬天,偏偏武官是从边军调回来的将领,一点也不管谁是王室子弟,不管何等身份,全部按边军的标准操练,第二天起不来完不成还要训练加倍。几次下来,武大哥终于忍不住了,去武官军舍准备大闹一通,还没到就被逮住了,武大哥可是在旗杆上吊了一晚上也没有求饶,武大哥命硬这个称号也是从那个时候传出去的吧。”宁仲闻言脸上的笑容更是多了几分,左手也是轻轻敲击着栏杆,望着旗杆的方向,仿佛看见了当年个子不高的几个小小身影。
跟在宁仲身后的少年摸了摸头继续说道:“殿下当年也不差啊,隔天就去给武官的一只靴子倒满了水,结果武大哥才被放下来,又陪我们在旗杆上吊了半天,武大哥那时候还发誓,等以后有机会了,也要把武官吊起来吊个一天,不,两三天。”
宁仲笑不可支,难得开心,指着少羽说道:“当年一起吊着的时候,也就是你怀里揣了几个滚烫的鸡蛋,谁见过冬天被吊着还能出汗的,也就是你独一份了。”
少羽憨憨一笑;“那不是怕你们饿着嘛,结果鸡蛋还没拿出去就被抓了,最后还被武官踹了几脚,鸡蛋一个也没吃着。”
宁仲看着眼前的少年,时间终究回不到以前,宁仲叹息了一声,说道:“可惜大哥还没实现他的誓言,武官就被调回戍边军团了,到死之前,他再也没能跨过安江一步,到死之前,他始终背朝宁国,到死之前,他说过他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教过宁国那一群王室少年,他说他看见的是宁国未来的希望,他死而无憾了。”
少羽愣住了,眼中有热泪流动,但是却一声不吭,也没有一滴泪留下,“眼泪是属于懦夫的,属于你的只有你手中的刀剑。”武官的嘶吼还在少羽耳边回响,那是他最敬重的武官啊,他还怎么实现他未曾说出口的誓言,陪武官一起镇守边关,看看武官口中比人还深的大雪,看看武官眼中比天还高的城墙。
来不及感受少羽的情绪,宁仲继续说道:“斩敌两人后身中两箭,背中一刀,拔箭之后再斩敌三人,断左臂,胸前中一刀,背再中一刀,咳血,无力再战,周围三米无敌军,后掷刀再斩一人,冲出,以独臂撞数人下城墙,尸骨无存。”宁仲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比割在身上的刀子还痛,少羽一拳捶在栏杆之上,木屑与血丝混杂在一起,少羽嘶吼道:“别说了。够了。”
宁仲看着眼前的少羽,没有他的歇斯底里,只有他眼底藏着的无尽悲哀,同样的情报,宁仲又何止只接受过这一封,更大的痛苦他也曾经历过,可是,他不能嘶吼,不能愤怒,只有更加的冷静,才能去处理所有的事情。不是王者无情,只是情深难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