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虺在半月山上见过幻千梦之后,脑海里时不时会浮现出幻千梦将手放在耳边轻轻摇摆的样子,他告诉自己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想到火枫会阻拦,他便没有与她告别,独自去了幻海城。彼时幻千梦也已经离开半月山,瞒着卧雪去了幻海城。这很像是两个违背伦理、为人所不齿的男女私会的故事。
隆虺仍然住在和火枫住过的那家客栈,那间房间,他心里想着火枫,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没有火枫在侧,黑夜有些清冷,不知枫儿会怎样?他问自己。
半夜,一把银白色的剑突然刺向隆虺,隆虺正等得不耐烦,这时见幻千梦来了,心中大喜,急忙翻身躲过,引她到开阔处,奋力要夺回自己想要的东西,然而一番激烈打斗之后,两人却是难分胜负,只打了平手。隆虺提出休战,幻千梦答应了。
“你真的有?”隆虺问。
”幻千梦扯起讥笑的嘴角,露出了她的手腕给隆虺看,一对银绿色的小铃铛挂在上面。”
“那你该物归原主。”
“我从没听过这么愚蠢的话。”
“什么条件?你说”隆虺问幻千梦。
“我要借你的灵牙一用。”幻千梦指着隆虺的嘴巴。
隆虺嗤笑,“灵牙岂是随随便便就能送的?”
“我有禄铃,悦吾郎君。我有灵牙,佑吾爱妻。”幻千梦阴阳怪气地说出这句话,大笑起来。
“你怎么知道这句话的?”隆虺脸色大变。
“哈哈哈......隆虺,你欠我的,都得还。”不是恶狠狠地,也不是充满怨气的,那是一个复杂的眼神,温柔、怀念、怜悯、痛苦……还有很多很多。随着铃铛声远去,幻千梦已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只留下隆虺还呆呆立在原地。
幻千梦的绿色小铃铛,名叫禄铃,它可以击碎任何生灵的灵魂,也可以唤醒任何生灵的灵魂,是黄螣祖的母亲留给黄螣祖的法器之一,但是她从来不用它,因为她母亲叮嘱过她,万物生死皆有定数,不可妄自为之。因此她也仅是将禄铃带在身上,只因青戊子爱听那悦耳的声声叮当。据说当年,青戊子路过鬽山,也是因为听到了禄铃的声音,才认识的黄螣祖。而青戊子一族中的龙,成年之后,都会落下口中最锋利的一颗牙齿,不为其它,只为这颗牙齿因集聚了主人成长过程中所产生的大量灵气而成熟,是起死回生的药,龙族都将这颗牙齿称为灵牙。但是一颗灵牙只能救一个人,且是与自己最最亲近的心意想通之人。
“我有禄铃,悦吾郎君。我有灵牙,佑吾爱妻。”这是黄螣祖夫妇约定的誓言,除了隆虺听过之外,没有其他人知道。如今听幻千梦讲出这句话,隆虺感到自己有些心惊肉跳。五百年前,隆虺和七彩成亲,重新掌管鬽山,他的心底除了发掘到对七彩的亏欠,还有寻找父母无望的恨。他恨他们不来看他,他恨他们不让自己找到他,他甚至恨他们生下了他。但是现在,当幻千梦将青戊子夫妇的誓言一字一句说出来的时候,那个在他心里沉默了五百年的角落,再也难以维持平静。
“枫儿,我最近又有了不好的预感。”隆虺看着七彩梳妆的背影,打破了沉默。他从幻海城回来后,七彩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似乎她已经知道他去见过幻千梦了。
“你去吧。”七彩冷冷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九百年里,有四百年你是在外面奔波的,你是不是要走,我比谁都清楚。”
“对不起。”隆虺轻轻从后面抱住七彩,“这次我可能要去得久一点。”
“隆虺,你会好好的回来,对吧?”
“嗯,我会好好的回来。”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你一定记得。”
“枫儿,枫儿......”隆虺轻轻地在七彩的耳边呢喃,七彩把它们一声一声地都记在脑海里,呼唤太过于温柔,她怎么也听不够。
隆虺走了。夜里大雨滂沱,七彩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外面潇潇的雨声,心里更加烦乱。她起身打开房门,侍灵却立在两旁。
“主母,您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倒是你们,怎么还在这里?”侍灵晚上是不用守夜的。
“灵主说夜里主母一人,也许会寂寞,让我们陪着您,说说话。”
“不必了,你们去休息吧。”
“回主母的话,我们不累。”
“我命令你们去休息。”七彩动了气,语气十分强硬。侍灵们只好行过礼,退下了。风裹杂着雨丝,迎面扑在脸上,不觉凉意袭身,原来又到了秋天,五百年了,她几乎快要忘记了秋天的样子,没想到今天这感触竟然又是如此的切切。她在幻镜前坐下,对着镜子整理头发,这么久了,是真的没有老,连一根白发、一条皱纹都没有,究竟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呢?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自己该死了呢?”有个声音突然问她。
“是谁?”
“是我,幻千梦啊。哈哈哈......”
“你来做什么?”
“我来?不是你来么?”幻千梦反问她。七彩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半月山上,大雪正自天空簌簌落下。
“这雪美吗?”
幻千梦穿着一身红色纱衣赤脚站在雪地里,幸灾乐祸地看着七彩。
“你想干什么?”七彩防备地看着她,想要朝后退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被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别挣扎了,没用的。”幻千梦从发髻上取下一朵红色的云蝶花,拿在手里把玩着,“明天我要去幻海城卖花,怕不能给你剩下,只好提前给你送来了。”说话间,幻千梦将手中花朵上的花瓣一一摘下,撒向七彩,不得动弹的七彩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花瓣向自己飞来,她顿觉脸上刺痛难忍,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不......”七彩惊醒,发现自己竟趴在桌上睡着了,原来是梦,她心中感慨,不觉摸向自己的脸上,这一摸,让她大惊失色,她分明感到左面脸颊上有温热的液体正汩汩流出,是血。
第二天天还没亮,七彩便去了幻海城。她在街头看到幻千梦的同时,也看到了隆虺,他正在和幻千梦一起卖云蝶花。眼泪无声地滑下,流进了她脸上腐烂的伤口,加剧了疼痛,她紧紧地握着拳头,一步一步艰难地朝他们走去,距离虽短,她却走得无比吃力。好不容易到了他们面前,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自己为什么以纱遮面吗,说自己很生气吗,还是质问他为什么和幻千梦在一起?终是盯着他看了很久很久,没有说出一个字。幻千梦看到她,露出讥笑,把她指给隆虺看,隆虺像陌生人一样麻木地瞥了她一眼,就没有再看第二眼。
七彩的心是碎的,但是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大家别买了,这花有毒。”七彩挡在来买花的众人面前,大声地阻拦。熙熙攘攘的人群安静下来。
“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突然有人打破沉寂。
“是啊......是啊......”周围的人附和。
七彩回头看一眼隆虺,隆虺并没有看她,她哽咽着,摘下脸上的面纱,人群哗然。她的左边脸颊上,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里面全是腐肉,整张脸丑陋不堪。有几个人,难以克制,哇地一声吐了。
“乡亲们,我的脸就是最好的凭证。你们听我一句劝,不要再买了。这花会害死你们的。”
七彩声泪俱下的控诉使得人群躁动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起来,但是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幻千梦脸上挂着笑,低头抚弄云蝶花,和隆虺一样,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放肆。此处为何如此喧哗?”有人大声吼道。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只见八位面容秀丽、穿着高贵的姑娘自人群中缓缓走来,她们分列两边,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昂首阔步走向七彩,一把将她反手擒住,摁在地上。一顶华美的轿子那时也恰好在七彩不远处落下,升起的尘土迷住了她的眼睛。
“什么事啊?”轿中传出男子的声音。
摁着七彩的人不忘向那顶轿子颔首低眉,他看向七彩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回城主的话,这里有个奇丑无比的女子,当街大声喧哗。”
“是吗?”轿中人掀起帘子,露出一双清澈透明的的眸子,待看清七彩的模样,他笑了,“涵禅,老规矩。”
“是,城主。”抓着七彩的男子将她从地上拎起来,挥了挥手,几个卫兵向七彩聚拢过来。七彩知道自己难逃一劫,她奋力挣脱涵禅的手,扑向城主的轿子。
“城主,幻海城祖祖辈辈以美为德,以尚美为己任。然而我今日,当街以丑陋的面目示人,实为大不敬,我甘愿受罚,以死谢罪。只是我想在死之前,恳请城主替我讨回一个公道,替幻海城的子民们讨回一个公道。”
“哦,那你是要从何处讨回公道?”
“她。”七彩把颤抖的手指向幻千梦,“还有......”七彩的手缓缓地垂在了身旁,隆虺依旧没有看她一眼。
“城主,您来迟了。”幻千梦越过七彩,在轿旁立定,示意丫鬟掀起轿帘,轿中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众人皆行大礼,许多人还窃窃私语说着什么。不过,通过他们吃惊的表情来看,他们一定又有了什么重大的发现。城主一看到幻千梦,不觉喜上眉梢。
“这不是千梦么?”
“城主。”幻千梦委屈地看向城主,“您罚我吧。”
“这是为何?”
幻千梦没有说话,努着嘴指向一旁的七彩。城主便明白了其中原委。
“涵禅,还不把她给我拉下去。”
“不,城主......”七彩拼命挣扎。
“城主,手下留情。”竟是幻千梦在为七彩求情。
“哦,她可是在污蔑你啊,你不恨她吗?”
“这位姑娘,定是因为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才变成这样的,她已经很不幸了,千梦烦请城主放过这位姑娘。”
“千梦果然善良豁达啊。涵禅,把这个丑女人送去丑岛吧。”
幻海城的人,祖祖辈辈都崇尚美,模样畸形或者丑陋的人出现在幻海城,便是死罪。许多人,就是因此丢了性命。为了逃避惩罚,那些模样丑陋的人便逃离了幻海城,经历九死一生偷渡到幻海中的一片小岛上生活,后来,小岛上聚集的丑陋之人越来越多,人们便给小岛起名叫丑岛。
“姑娘,这把匕首是涵禅大人让我们给你的。岛上凶险,你好自为之。”
好心的士兵给七彩递来一把匕首,待她上岸,船很快就划走了。七彩站在湿冷的海风中,疲惫不堪。有恐怖的鸟叫声,在漆黑的夜里传来,七彩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走,她昏昏沉沉地靠着一棵大树坐下,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她听到隆虺一遍一遍地唤她:“枫儿、枫儿......”他的呼吸打在脖颈上,温暖、潮湿。七彩迷迷糊糊睁眼,黑暗中一只舌头正在她的脸上舔舐,她的鼻子里充斥着那只舌头喷洒的血腥味。她惊叫一声,站起来,拼了命地奔跑,但没有跑出多远,她再次被扑倒,她看见尖利的巨牙闪烁着冷峻的光,朝她咬来......
“隆虺。”她在心里轻声叫道。如果就这样死掉,她必然永远深爱他。
七彩死了,她的魂魄在一间破旧的草棚中醒来,那里有丑陋的男女,他们养育着漂亮的孩子。他们缺衣少食,但不缺快乐。他们揭掉七彩的面纱,带着她一起四处游荡,她的记忆里只有九百年前做七彩时的狼狈和欢愉,叫隆虺的人,她只有一点淡淡的记忆。
七彩以为她永远的死去了。但是卧雪来找她的那刻,一把无形的尖刀将她血肉模糊的伪装割得稀碎,让她恢复成了火枫的模样。
当卧雪带她路过幻海城的时候,城中到处都是红色的云蝶花,满城绿烟漫漫,红蝶飘飞。每一间房屋,每一寸土地,都开满了云蝶花,却唯独不见人的踪影。
“卧雪,他们怎么了?”
“他们都死了。做了云蝶花的肥料。”
“怎么会?”七彩眼中,有大颗泪珠滚下。
“是真的。我在这街头盯了他们整整八天,我是亲眼看着那些活生生的人,一朵一朵,变成花的。”
“哈哈哈......”七彩转身狠狠地盯着卧雪,“这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是你把那个妖女带到这里来,害死了这些无辜的人。”
“不,他们不是无辜的人,他们有罪。”卧雪的眼中露出坚定。
“罪?”七彩的眼中燃烧着讥笑的火焰。
“他们杀过鬽山的灵。”
“那是九百年前的事。”
“可父债子偿你没听说过吗?况且他们有劣根,他们懒惰、嗜美,违背伦理……”
“那你的祈月、还有昊野国王宫的人,也有罪了?”
“当然。”卧雪厉声吼道,“但是除了我的祈月,你还不知道吧,她是来偿还天道的,她是幻千梦的好帮手。”他看着七彩发狂的质疑的眼神,不禁失声大笑起来,继而哽咽道,“没想到吧。嗯?我也成了她的帮手。而且,现在你的隆虺也成了她的帮手。”
“疯子,都是疯子。”七彩对着他大声嘶吼。
“对,我们是真的疯了。但是你不能,主母,听我的话,不要再待在这里,为这些有罪的人伤心流泪,浪费时间,浪费……”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走啊。”七彩痛苦地捂住耳朵,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我就要在这里,我要和他们死在一起。”
“主母,接受现实吧。他们已经走了。可是鬽山还需要你。”
鬽山还需要你,这是最具说服力的话。七彩在那一刻才想起,隆虺即使离开她,不要她,但是鬽山,他不会不要的。她要去鬽山等他,然后问清楚事情的真相,她相信隆虺和卧雪他们不一样,他一定是有什么苦衷,她要去帮他、救他,不能再让幻千梦蛊惑他。
三天后的深夜,正当七彩斜倚在孤灯下默念隆虺的名字第无数次之后,一只浑身湿漉漉的灵鸟急匆匆飞到主母殿里。
“主母,不好了。您快来。”
七彩跟着灵鸟,到了南山,南山的半山腰上,浑水激荡。七彩向远处望去,满目所及皆是波涛滚滚。远处的半月山,裸露着黑色的肌肤,皑皑白雪已经没有了。
“你们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卧雪?”七彩双目失神,突然间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侍灵回答。
“传命令下去,鬽山的任何人、任何灵都不得离开鬽山,更不许踏足南山。”
“是,主母。”
“还有,让飞鹰去半月山,找卧雪。”七彩木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