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烧的蹊跷,堂屋大门紧闭着,大火在里面烧的算是无声无息,更让人奇怪的是,这样的火势,却没有惊起谢家众人半点的声响。
“做什么?”左修齐拉住要往下跃的于泰初,“锦衣卫指挥使家里起火,兵部尚书家的公子却在现场,你让你爹怎么解释?”
“可是万一——”
“乖乖待着,我去。”左修齐刚起身,又想起什么,回头警告似的瞪了一眼,才无声的跃下。
院子里万籁俱寂,火势的劈啪声很快变得清晰可闻,堂屋门已经摇摇欲坠,左修齐竖起耳朵警惕着四周,用余光瞥见屋门竟是从外面上了锁,心中警觉更甚。四下除了火声之外安静的可怕,左修齐慢慢挪着步来到屋前,里面只有大火燃烧的劈啪声,热浪逼迫的他望而却步,这时他耳朵一动,捕捉到西面传来的声响,抽出长剑转身向西,没过多时,一个浑身着火的肉球就左图右击四处碰壁的滚了出来。
竟是那谢衙内。
谢衙内不知是伤重还是中了什么别的药,身上起着火嘴里却发出喝醉酒一般的黏黏糊糊的哼声,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不知有没有看清愣住的左修齐,张开双臂,嘴里荷荷有声的向着左修齐踉跄扑来,时值晚秋,他衣服本就穿得多层,如今全烧化了黏在身上,又加上他身上油脂甚厚,烧的五官俱化满身流油,像浑身挂满了黑红颜色的烛泪,左修齐饶是比于泰初多了些江湖阅历,可说到底也是刚满十八的少年,登时吓得向后踉跄一步。但是他立刻回神,向侧边躲开谢衙内,长剑由下向上挑,把从谢衙内身后偷袭而来的长刀格挡开去。
那谢衙内把已经燃烧起来的游廊扶手压的稀碎,又想爬起,这时偷袭之人的长刀改向谢衙内背后递去,左修齐连忙挥剑相挡,跟上一步将谢衙内挡在身后。
身后传来声响,有人手忙脚乱的浇下一桶水,烫的抽气累的气喘吁吁,不用回头左修齐就知道于泰初又没听话了。不过于泰初也不是没有脑子的,显然是确认了对方只有一人才现的身。
此时背后热浪滚滚,火势已经烧穿了房顶,邻里已经出现了“走水了~”“快叫火龙队”的喊声。
“你是谁?”左修齐仗剑相对,冷冷的问。
对方一歪头,笑弯了一双眼:
“小友,你又是谁?这年头不要冒冒失失的多管闲事哟。”
本来为了前来干坏事,于泰初已经穿戴好了一整套夜行衣,左修齐无奈跟着,只好也临时用一方棉帕遮了面容,对方也是一身夜行衣打扮,黑巾覆面,只露出的一双眼睛在月色与火光的映照下分外闪亮,冰火交织的目光里又满是真诚的笑意,那双眼有风霜之色,面巾下面似乎也有胡须的轮廓,所以哪怕声音年轻,但应该也是三旬开外之人,左修齐估算了一下双方实力,握紧了手中长剑:
“随我去官府走一趟。”
“我要是不去,是不是就要两位小友去官府了?”那人哈哈大笑,“我就当没见过两位,两位也当没见过我,咱们尽快离开这是非地不好么?”
说着侧身就要起跳,但立刻连退三步躲开左修齐的剑招,一扭头,他望着左修齐的目光愈发亮了:
“年纪不大身手却不错,你师父很好,但比我还是差了些。”
外面的人声吵嚷已经靠近,不少已经围在院墙周围,左修齐听见外面的人高声吵嚷着破门救火的事情,只好给了于泰初一个眼色。
他们多年默契,于泰初已经明白了左修齐的意思——要不活捉,要不杀掉。
凭两个人联手——严格的说自己只是助阵,拿下贼人应该有些把握。看谢衙内的样子不难猜出谢家大概已经遭了毒手,这人可是唯一的线索。
那贼人也猜出了两个孩子的意图,叹口气:
“你们两个一表人才的小郎君,是在让我舍不得下手,好好谈谈不行么?”
两人看得出此人在用废话拖延时间,对视一眼,双双抢上。
“哟?真来?”
“呵呵,高个子有点本事,矮个子就是个绣花枕头。”
“高个子你招式这么平,你师父出身行伍么?玩点花哨有时候也有好处。”
“啧啧,矮个子你平时没少偷懒啊,瞧这花架子,你该不会是个世家少爷吧。”
那贼人应付两人还有工夫喋喋不休,听他越说越贬人,于泰初终于忍不住,骂道:
“你说谁是花架子?!”
“哟?小少爷心倒挺大啊。可惜注定拿笔的手,干嘛要玩兵器呢?”
救火的邻人想必已经破了大门,早已有人隔着院墙用水盆向院里泼水,这时贼人忽然直向于泰初刺去,左修齐撤剑横档,没想到贼人只是虚晃,趁着这个空隙飞身上了院墙,月色清亮,他也不管自己被救火的邻人看见,转身对两个孩子笑笑,留下一句“玩的很开心”就跃下墙头了。
于泰初还没感叹出声,屁股上就挨了左修齐一脚,他知道对方是气自己又不听话贸然现身,左修齐的功夫他很清楚,堪比锦衣卫中的高手,原以为两人对付这一个人十拿九稳,可也没想到这贼人武功能好到这个程度。他冲左修齐飞快的一笑,左修齐却将他一推:
“混在救火的人当中出去。”
“你呢?”
“我有理由,没事。”
已经惹火一次了,于泰初不敢再分辩,隐在阴影中,等到院子里涌入前来救火的人就混在里面回了家。心神不宁的等到天色微明仍然没等到左修齐回来,于泰初只好找到父亲坦白,这个惹祸精早就让于志清习惯了,只是不料竟也能牵扯进一宗灭门案里,还再次顺带坑了齐儿,于志清只觉得浑身无力,捏着眉间,嘱咐大儿子对三弟执行家法,自己则换了朝服,匆匆先去上朝,也好顺便打听消息。
这次于泰初着实被大哥于泰实狠狠打了一顿,他心甘情愿,唯一的要求是最好别影响行动,他还要去找左哥哥。于泰实被这个趴上板凳还厚着脸皮跟他讨价还价的弟弟气的狠了,下手毫不留情,之后于泰初哎哟哟的捂着屁股跑到门房去等消息,一直到辰时三刻于志清才回来。
于泰初一瘸一拐的跑上去询问。
果然锦衣卫指挥使谢永年家被灭了门,全家三十一口,唯一幸免的只有谢永年的儿子谢厚才,但谢厚才重度烧伤也没剩了几口气。具体死因还待查,只知道谢厚才被狠狠的折磨过,虽然其他伤口已经烧得分辨不清,但舌头在烧伤前就被割掉了,神智也不清醒。在场的人证是禁军神威营前参将左怀的义子,据他说,是白日冲撞了谢衙内的轿子,被父亲训斥过后,晚上想找到谢衙内道歉私了,撞上贼人行凶,与之搏斗才将谢衙内救下。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不过在场救火多人看到一个黑衣人从谢家飞出,而且武功十分高强的样子,加上现场的确有打斗痕迹,不少人也听到了交手的动静,所以嫌犯一开始就锁定在了那黑衣人身上。
左怀虽与于家无主仆契约,但不少人都知道他与两个义子都住在余家,所以于志清也不由得出班奏对回答圣上的问询,他不会撒谎包庇任何人,只实话实说,证实了左修齐被左怀责罚,并被父亲要求第二日道歉的事情。至于自己家的惹祸精,圣上没问,于志清也就不答了。
毕竟圣人多少也有些私心,而那惹祸精的确也是自己儿子呢……
“那左哥哥怎么还没回来?”于泰初迫不及待的问。
于志清深吸一口气,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打死对不起他死去的娘”才继续答道:
“圣上听到齐儿是有功名在身的武举人,又是本案人证,就让他协助东厂进行调查了。”
“东厂?!”于泰初惊道,“不是大理寺或者承天府调查么?”
于泰初额间青筋暴起两根:
“那是锦衣卫指挥使,天子近臣,除了东厂还能有哪家有资格调查?”
“天子近臣……”于泰初琢磨着这四个字,“爹,你说,既然是天子近臣,又有谁有胆量灭谢永年的门?”
于志清一愣,有些不认识的看向儿子。
那惹祸精还在入神的想着:
“朝中势力,能把谢永年那种‘天子近臣’当做棋子进行处置的,无非就是皇上、东西宫太后和……南宫那位……”
想到这里,于泰初后背发凉,抬起眼看着父亲。
于志清也想通了关节,叹口气:
“你这聪明睿智倒是随了我……不过这些不是你该想的,老老实实别闯祸就好了。”
“爹,”于泰初撇嘴,“我这闯祸的能力也随了您好不好?前年回乡祭祖时,三叔公都对我说过,您年轻时比我还上天入地呢。”
“你这个逆——”于志清抬起手来,但没扇下去下一刻于泰初已经旁若无人的挂了上来,“爹,我也要去一起查案。”
“什么?!”于志清感觉自己鼻子已经歪了。
“左哥哥人太老实,对朝堂这些弯弯绕又不如我了解,放在东厂那虎狼窝边,会被吃了的。”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
“可是你一个小小生员有什么资格——”
于泰初再次打断他:
“您只要不拦我,我就有办法。”
“你还想去闯祸?”于志清甩开儿子的手,要去拿茶。
于泰初一瘸一拐的扑上去先把茶端起来:
“爹呀,您好好想想,儿子闯的祸都来源于年轻缺少历练,没掌握好分寸,可没一回是因为儿子没脑子吧?只好历练多了,儿子还能闯祸吗?”
“可这案子是你历练的地方吗?”
“为什么不是?儿子名义上和这个案子完全没关系,但因为和左哥哥有这个兄弟情义,跑过去帮忙又顺理成章。”
“你呀……”于志清深深叹息,又不禁有些好奇,他真想知道凭这个毛头小子,没职务没理由他怎么能插手进去,“行,只要你把握好分寸,别再坑齐儿,为父就准了。”
于泰初小小欢呼一声,转眼跑没了影,屁股上的伤好像立刻就痊愈了似的完全没影像行动。回屋草草用了两块点心换了衣服,捯饬一番他牵马出了门。虽说不算纨绔,这些年和一帮有钱有闲的文友在凤京城里没少乱窜,各种地方都去过各色人等也都见过,去拜见了两个文友见了一个掮客,他对目标人物已经有了明确的印象。
凤京的掮客又叫中人,多负责拉各种买卖从中协调契约,因此对各家各户各行各业都有深入了解,常活动在茶馆酒肆,要是愿意多出钱,更深一层的官家情报他们也大多能搞来,就是半真半假不好分辨罢了。于泰初打听的就是东厂的厂公曹承恩。
曹承恩是东宫杨太后的人,历经先帝、太上皇与当今皇上三朝,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以说人心地位尊荣各方面都已至极致,难得的是他为人正直,当年木南部兵临城下时就是他奉杨太后之命喝止了乱成一团的朝堂,并大声宣读了当时仍是皇弟的重元帝的即位诏书,重元帝即位后,他又仗义执言,支持于志清的带头请奏,迎回了在大漠兵败被俘的启兴帝。沟通这样的好人于泰初完全不担心。
从家里偷出二哥的古琴,又去梁家酒肆打了一壶莲心白,跑到东厂胡同,面对那不起眼的毫无招牌的小门,于泰初大大方方的坐下,盘膝,把古琴放在腿上,定了定弦,左手取音,右手擘托抹挑,一曲《悲回风》就被他演奏出来,同时他也唱道: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
东厂守门的番子呆呆的看着这个跑来唱歌的书生——东厂是什么地方,平常根本没人主动来,今日这个书生不仅来了,竟然还有胆量跑到东厂唱歌?
既然不是犯事的犯人逮进来,那自然就没有不以礼相待的道理。那两个番子先是走上前请人离开,书生就仿佛好似听不见是的继续自弹自唱。两个番子恼了,要赶人,书生就手上不停,嘴上大声喊“我是承天府生员,有功名在身,你们敢打我”,两个番子见书生软硬不吃,想着读书人脸皮薄,挤兑一下或许有效。谁知那书生脸皮仿佛比城墙还厚,任两个番子又是讽刺又是谩骂,全然不往心里去,继续自弹自唱,唱到尽性处,扯着嗓子拖出个破了的高音也是常事。
“哎哟,我的小祖宗哟。”一个番子终于忍不住了,跪在书生面前哀求,“别人唱歌要钱,您这是要命啊,您要不别唱了,只弹琴也行。只弹琴就好听多了。”
书生一听,兴头来了,喊得更卖力气。终于,从东厂大门里走出来个千户打扮的中年人,皱眉斥道:
“还不赶走?当这里是菜市口吗?”
“大人,这人是生员,又没犯事,小的们不敢动手啊。”
“还没犯事?”千户一挑眉,“妨碍公务,这就逮进去!”
两个番子来了劲,提起于泰初就跟着中年人往里面去,于泰初不忘抱紧琴和怀中的酒瓶,到了院中,被两个番子往地下一扔,他故意把琴垫在身下,结果古琴“砰”一声闷响摔成两截,怀里的酒瓶也碎了,几块碎片扎破了肚皮,于泰初坐起来大哭,水迹和血迹在他的袍子上散开,莲心白那美妙的酒香也在院子里随着于泰初的哭喊弥散开来:
“谢厚才啊,我的挚友啊,我用琴音祭你,用美酒酬你,东厂这些人都拦着啊……你爹刚去,东厂就不把锦衣卫放眼里了。谢世兄啊,你睁眼看看啊,我是你的兄弟于泰初啊,你走了,东厂就欺负你弟弟,摔了焦尾琴,砸了莲心白,还要杀我,呜呜呜呜……东厂不把锦衣卫放眼里了,也不把你世伯我爹爹这个兵部尚书放眼里了……谢厚才,你个没义气的,出来给你兄弟做主啊!”
他这一哭嚎包括那个中年千户都傻了眼,这个书生的一番哭嚎透露出这几条信息:这是谢厚才的朋友,是兵部尚书的儿子,东厂不把刚刚去世的锦衣卫指挥使放在眼里,还不把正如日中天的兵部尚书放在眼里,要抓要打兵部尚书的儿子,还真的把人家弄伤了。而且兵部尚书和锦衣卫指挥使是世交?那下面递来的关于两人不合两家公子昨日还在街上大打出手的情报就成了讹传……
这一番折腾几乎把所有能撇清的都撇了干干净净,还倒打一耙,东厂的千户当然是人精,看得出来书生在做戏,可这一番做戏简直把东厂吃的死死的,今天这个兵部尚书的公子进了东厂门,要是伤了根毫毛,出去东厂跟兵部跟锦衣卫那边就说不清楚了。
正想凑上去说好话挽回一二,就听见在家厂督曹承恩的声音:
“行了,那小子,够厉害的啊。别演了,进来吧。”
于泰初抬头,就见台阶上站着一个常服打扮头发雪白的老者,一脸慈祥的褶子,但目光明亮,很是深邃。他正看着自己,半是赞赏半是无奈的笑着。
左修齐站在老者身后,冷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目光闪闪,慢慢结冰,那是要揍人的征兆。
于泰初摸了摸还疼着的屁股,有些发愣——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