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不准起来。”
左怀提着一根幼儿腕口粗的枣木短棍,在于泰初冲过来之前,又重重的在左修齐脊背上打了一下。
左修齐跪的笔直,只是上身被打的晃了晃。
“左伯伯!”于泰初冲过来不及站稳就扑通一声跪在了左修齐旁边,“今日在大街上的祸是我闯出来的,我撞到了那谢衙内的轿子,谢衙内指使手下来打我,如此左哥哥才会揍他们,这完全是我惹出来的,和左哥哥无关!”
“三公子,慎言。”左怀用枣木棍碰了碰于泰初的膝盖,“今日可是你生辰,你先站起来。”
于泰初梗梗脖子没动,左怀一挑眉——嘿,还治不了你小子?
他把枣木棍往于泰初腋下一插一挑,于泰初不由自主的就站了起来,左怀对企图再度跪下的于泰初横棍一档,一瞪眼:
“泰初,这里没你的事。”
这些年虽说左怀一直守本分的把自己放在下人的位置,但该端架子的时候也不含糊,因此于泰初被瞪的有点怂:
“我已经琢磨过来了,在街上左哥哥不让我说话,是不想让我爹和锦衣卫有矛盾,但是大丈夫顶天立地,我又怎么能仍让左哥哥为我背锅!左伯伯您也别想着私下把这件事解决了,我已经告诉我爹了,他说明日上朝就会参锦衣卫指挥使谢永年公器私用!他儿子没功名在身,轿子根本就不能坐!”
“于泰初!你——”左怀气的拿棍子指住于泰初的鼻尖。
“默泉啊,泰初说的对。”于志清背着手踱上来,轻轻从左怀手里把棍子接过去,笑道,“修齐被你养的和你一个脾性,太隐忍有什么好处,反正我与他谢永年也早就互相看不顺眼了,叫他知道我儿子撞翻了他儿子的轿子却不敢承认?你是打算让谢永年笑话我么?”
“可是泰初马上要乡试了,这个节骨眼若是出点问题——”
“哼,谢永年要是敢把手往科举上伸,我还不愁多一条参倒他的罪证。”于志清继续温言安抚,“再说你不愿我得罪谢永年,你就舍得让修齐得罪谢永年?他干涉武举的可能性可更大,修齐也要参加武举会试,你就不怕他的功名出问题?”
“他的前途有甚重要?留在余家好好尽力也一样。”左怀气哼哼道。
“咱家修齐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才略武功也是一等一的,你乐意藏着他,我可不乐意。”于志清笑着提着棍子半转身,对于泰初道,“撞翻谢衙内的轿子没什么该罚的,但家里已定下为你庆祝生辰你还上街喝酒,这一点该罚,跪下。”
于泰初见左修齐已经没事了,心情舒畅,也乐得听话,面带笑容跪的干脆。
“伸手。”
双手也伸的干脆。
于志清虽然是文人没什么力气,可下手也不轻,何况是用左怀拿来打儿子的粗棍子,才两下于泰初一双雪白鲜嫩的手就变成了红色,一直没什么表示的左修齐突然伸手盖在于泰初的手上,双手摊开向上:
“三——郎去喝酒也是因为我没看住,叔父还是罚我吧。”
“哦?”于志清捋捋胡须,笑的高深莫测,“叔父我又没吩咐你看着他,怎么齐儿你还觉得有责任了?”
左修齐抬起脸,怔了怔,他的眼睛一向冷冽当中带着清澈,而面对家人,眼中从来都是全然的清澈,这清澈来源于他的心无旁骛心思单纯,求救的看了看义父,又看向笑眯眯的于志清,他犹豫了片刻,咬了咬下唇,面色红了一红,嘟囔道:
“他叫我哥哥……我便要担起看顾管教他的责任……”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这就对了!”他被于志清突然爆发出来的称赞吓了一跳,重新不解的仰脸看过去,于志清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发顶,“齐儿,你是叔父的侄儿,是泰初的哥哥,记住这点,别总把自己当下人——你爹的坏毛病别也一起学了去!”说着横了左怀一眼。
“是……”
“泰初,带你哥回去上药。瞧瞧你左伯伯真狠得下心,衣服都揍破了,背上肯定出血了。”
“是!”于泰初连忙跳起来,还没掺一把旁边,左修齐已经自己起身了。
两人行了礼转身告退。
“扶着你哥。”于志清在背后加了一句。
“诶!”于泰初欢天喜地扶住左修齐一条胳膊。
“戌时到望月亭来,你四弟先睡下了,咱们还是在亭子里吃。”于志清提高了声音,继续嘱咐,“别让你左哥哥又逃了!”
“是!”于泰初的背影都透着欢快舒心。
两个父亲站在原地看着,良久,左怀叹气:
“大人,你太溺爱修齐了。”
“这么好的孩子为什么不爱?你不要就给我。再说了这程度怎么叫溺爱?是你的标准太高了。”于志清嗔怪的瞪瞪眼,顺手拉住左怀的胳膊,“你也别想逃,说了是家宴,你这个伯父肯定也要在场。”
另一边于泰初随着左修齐回到他房间,轻车熟路的找出伤药。两人都习武,虽说于泰初就是只三脚猫的玩闹,但也在练武时没少挨左修齐这个严师的揍,所以这些年两人彼此上药也都成了习惯,但今日左修齐却显得不愿脱衣,任于泰初厚着脸皮纠缠了许久,他才把上衣褪下露出脊背。
“左伯伯太狠了!”于泰初登时高叫起来,怒火上涌,“我得去找他!不就是打了一架?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这次怎么这么狠?!”
左修齐回身一把拉住他:
“三公子。”
于泰初回身哀怨的盯住他:
“你又不叫我的字了。”
“三公子,莫闹。”
“不叫我的字我就去,一会儿要见爹爹,反正你现在不敢揍我。”
“光霁,”左修齐妥协,“听话。”
最后这两个字依旧平平淡淡毫无起伏,可是于泰初被这两个字轻轻一碰,心头就“蓬”的化成一片片夕阳蒸出的暖烘烘热乎乎的云,重新坐回左修齐背后,那一道道青青紫紫叠加,有些地方还直接破皮流血的样子落在眼里,直让他鼻头一酸,一边上药一遍闷闷囔囔的道:
“我总是害你受罚……我就是你的灾星……”
“你没有。”
“唉,从小到大你因我受了多少伤挨了多少罚……我都记在心里呢……”于泰初用袖子擦了把眼睛,继续上药,但忽的眼睛又一亮,“左哥哥,你的字,我想到了,就叫‘康平’好不好?”
“……”
“康平,康乐平安,大家都来叫,重复千遍万遍,你就也能康乐平安了。”
“……我现在就很康乐,也很平安。”
“就这么定了,我反正也长大了,人前再叫你左哥哥也不像样,以后我就叫你康平,你叫我光霁,好不好?”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你安静些吧……”
“话说回来不就打个架嘛,这次左伯伯怎么下手那么狠?”于泰初似乎是自言自语,没听到左修齐的回答他也早已习惯,他深知面前的人把所有的黑暗和苦难为他挡在外面的脾性,于是便自己入神的思考,直到包扎完,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康平,若是我不把这事告知我爹,左伯伯只会处理成你得罪谢衙内对吧?以左伯伯的性格,他会为了爹爹尽快把这事压下去,不让那谢永年与爹爹结仇——所以他是不是打算狠狠的惩罚你给谢衙内看?”
他瞪大眼,猛的转到左修齐跟前,着急的问:
“他是不是打算明天带着你去向谢衙内赔礼道歉息事宁人,他先把你罚的狠了,那谢永年就没法追究了?”
那圆亮的眼睛里蒙着一层怒火灼烧的泪水,左修齐莫名的心头微痛:
“义父的打算我不愿揣摩,总归我怎样都无事。”
“怎会无事!”于泰初大声打断他,两滴泪坠下去,被他狠狠抹掉,“我就见不得你受委屈受欺侮,你觉得无事,我就觉得有事!谢衙内那肥猪,也配你一句道歉?他活该!”
这模样倒是鲜少出现在于泰初的脸上,左修齐有些茫然,两人静默相对,于泰初先收拾了情绪,黑亮的眼中闪过让左修齐熟悉的光:
“哎呀,不说这个了,康平你赶快换衣服,我们去望月亭。”
一场家宴十分尽兴,于泰初的四弟是庄姨娘所生,平素与这几个兄弟也不算太亲近,庄姨娘为了照顾儿子也告了罪,正好亭子里都不是外人了,但左修齐注意到于泰初没再喝一滴酒,这让他微微皱了皱眉头。
于泰初收了不少礼物,最喜欢的却是左修齐送他的一柄匕首,那柄匕首是左修齐托果子市旁边的金家铁铺打的,用的是去年得到的一块星铁做材料,手柄则是左修齐用一块乌木一刀刀削出形状打磨好而成,整把匕首显得干净沉默锋锐逼人,如同送出它的人一样,于泰初接到礼物欣喜万分的把玩时,从嘴里念叨出“正好”两个字,就更让左修齐怀疑。
家宴散去各自回房歇息,时至深夜,过了亥正,于泰初房间的窗户被打开,里面跳出一个一身黑的人,他小心关了窗,轻手轻脚的奔到院墙旁边,一个轻盈的起跳双手一撑整个人就上了墙头,刚转过身,那人差点喊出声,倒抽一口冷气拍起了胸脯。
早就等在那里的左修齐把剑柄按在他肩头:
“做什么去?”
“康平,我要去替你出气。”于泰初拉下遮面的黑巾,玉盘一般莹润的脸在月下就更显眉目如画,与身上的夜行衣也愈发不搭。
“我教你武功就是让你偷鸡摸狗的?”左修齐面色不动,下压的剑柄加了些力道,“再说是我揍了他,有什么需要你出气的地方?”
“他害你挨打。”于泰初完全不在乎左修齐压在肩头的剑鞘,反而把左修齐往墙边大杨树的阴影中拉了拉,“我虽然武功不及你,可也比一般人强啊,你放心,我不去打架,谢衙内亏心事做多了,遇上了鬼剃头,我只是去把他头发剃了而已。”
“胡闹。回去。”
“我不。”于泰初显出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要不你让我去,要不你把我捉回去,到那时我就喊,把爹爹惊动起来,然后我要向爹爹实话实说,正好,让他在我生辰这天打死我。”
左修齐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危险了。
于泰初知道拿自己要挟左修齐简直百试百灵,果然,左修齐放了一会儿冷气,如他所料那般妥协了:
“我同你一起。”
“康平——”
“你说了,不是去打架,我跟在旁边对我没坏处。”
“左哥哥,可是——”
左修齐空着的手一扬,于泰初一缩脖子就不再说话了。
锦衣卫指挥使的宅子在大齐门内的铁碑胡同,向东隔着不远就是锦衣卫的左中右三所和都察院,所以左修齐实在不放心让于泰初一个人跑来闯祸。他知道这次必定又是闯祸了,但自己跟在身边好歹也能放心一些。背上的伤有些疼,不过不影响行动,他没兴趣也不愿意显露出来这疼痛让于泰初担心。两人摸到五进院子,趴到墙头,正借着月光寻找那小肥猪谢衙内所在的房间,却意外的看到五进正中的堂屋内透出来的跃动的红光。
——那是火光。
于泰初有些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