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会是他吗?”
喜寿宫里,杨太后看着坐在下首的重元帝,慈祥的问道。
重元帝长的很像他哥哥,身形挺拔瘦长,面容清俊带着傲气与贵意,这点都传自他们共同的父亲,不过先帝与他的两个儿子一样,并未继承了老秦家霸道雄武威震天下的豪迈。重元帝的哥哥有着两道倔强的浓眉,不知像他的母亲,还是多多少少从他祖父的身影当中汲取了一些大胆豪气的养分,而重元帝却有一双淡而弯的眉眼——这是一个温和的人,骨子里也温和,但十三年帝王心术的淬炼,已经让他比当年那个于战火临门中坐上皇位的年轻人,多了几许刀剑入鞘般的深沉。
闻言他只是抬起温和的眉眼,轻轻叹了口气,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苦笑:
“母后希望是他吗?”
杨太后却是重重哼了一声:
“我倒希望是,这样也可以让我多一分对他的嫌恶,来日你不得不杀他之时,也好让我这个当娘的,少几分痛处。”
两人一默,很快杨太后苦笑了:
“但他毕竟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儿……我只是嘴硬罢了。”
先帝的妃嫔当中,只有两位诞下了皇子,当今重元帝虽是中宫嫡出,但皇长子秦明知早出生了六年,在举朝“早立太子以安天下”的呼声中,皇长子还在襁褓之中就成为了储君。不料六年后中宫嫡子秦行知才降生,“立嫡立长”的祖制在前,那时的卞皇后虽有怨言可也无力回天。先帝驾崩后太子秦明知继位为启兴帝,根据先帝遗诏,太子生母武德妃杨氏晋位为东宫太后,原本的皇后卞氏成了西宫太后。
启兴二年,启兴帝不听劝谏执意御驾亲征,在漠南金泉城大败被俘。随后木南部挟持着启兴帝一路东进直打到凤京城下。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东宫杨太后竟首先提出皇弟永王秦行知继位,从而放弃启兴帝,并且也是她在朝堂上明确表态支持,才让永王顺利坐稳皇位,是为重元帝。
后来重元二年木南部要求大齐赎回启兴帝,也是杨太后明确表示,大齐不会为了一个废帝花一分钱,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木南部没有办法,左右权衡后只得归还了启兴帝。启兴帝地位尴尬,重元帝就奉他做了太上皇,迁居南宫。
不过从此启兴帝与亲母的裂痕日益加大,反而是重元帝与杨太后日趋亲近起来。
“但是行儿,你有没有想过,也有可能——是西边那位。”
重元帝垂下眼睫轻轻叹息:
“不管是他还是西宫太后,总之这一次谢永年的案子,只会对儿臣不利。”
“没错,谢永年是启兴朝留下的旧部,谁都知道他是明知的人,他遇害,天下只会觉得是行儿你狠心下了毒手。”
“局势已经焦灼,不仅外人看不清,当局者也搅成一团难分彼此了,所以儿臣才会顺势引入外力。”
“那个武举人?”杨太后笑道,“弱冠之年都不及,他能起什么作用?”
“不需要他起作用,他是一股活水,只要让局势重新灵动起来就好。”重元帝淡淡微笑。
杨太后也笑起来,片刻后,杨太后笑容渐歇,欣慰的看着重元帝:
“行儿啊,你长大啦……”
重元帝微微垂眸,眼中有些泪光:
“没有母后扶持,儿走不到今天。十一年前凤京保卫战里母后的提携相伴,儿永远铭记在心,感佩五内。”
他睫毛又密又长,与他的哥哥一样,都继承了先帝那双多情温柔的桃花眼,每次那羽扇一般的长睫半垂下来时,杨太后总不免想起那个她爱了一生的男人,也不免想起她下定决心不再相见的亲子。但杨太后没有那么多的伤春悲秋,反而乐呵呵玩笑道:
“别太依赖我这个老太婆啦,多提防些,万一我真像外人传的那样,是武后第二呢?”
“儿臣知道母后不是,如果母后真有做武后第二的心思,十一年前就是最好的机会。”重元帝答的有些不好意思,“母后也别听那些闲言碎语了,影响了心情。”
“哼,我要是在乎那些风凉话,早气死了。”杨太后翻了个白眼,想起什么,“你娘的寿辰快到了,病刚好,今年国库盈余又那么多,你可要好好给她办个千秋节,让她高兴高兴。平日也少往我这边跑,多往西宫那边走走。”
“儿臣记下了。”重元帝笑着应道,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的问,“昨日南宫也递出话请示,两天后是嘉儿的生辰……”
他声音小下去,见杨太后沉默,重元帝试着劝道:
“母后既然劝儿臣与生母多亲近,那儿臣也斗胆劝劝母后,哪怕皇兄再怎么对不起大齐天下,嘉儿毕竟是无辜的,她可是您的亲孙女,若是皇兄没犯下大错,她现在也是大齐的长公主了……”
杨太后悠悠的道:
“嘉儿也该十七了吧?”
“对。”
“当年她父皇跑到大漠送死,她也才一岁,随着她爹迁居南宫,也才三岁,没记事呢……”
“她每日都随着母亲钱氏纺纱织布,儿臣没有禁她的足,所以这两年都是她拿着所纺布匹上街换钱……母后,嘉儿吃了很多苦。”
“你这个叔父还真疼她,相较之下,我这个祖母可就狠心多了,”杨太后斜着眼瞧着重元帝冷笑,“关了她爹她娘,让他们全家吃不饱穿不暖。”
重元帝慌忙要离座跪下请罪,但杨太后摆摆手止住了他:
“我和我儿子儿媳的矛盾,让你夹在中间也是不好做人。她爹害的三十万大齐男儿尸骨无还,害的大齐江山险些沦亡异族之手,平民百姓的苦痛,他就必须切身体会一遍。嘉儿生为他的女儿,这个罪责她也逃不开。不过她还了十七年了,也算差不多了——也罢,两日后叫她来喜寿宫吧,简单办个家宴就行,她又没有封号,不必隆重。”
“那皇兄——”
“继续在南宫赎罪吧。”
杨太后淡淡道。
喜寿宫里两位权贵至尊的对话,自然落不到于泰初的耳朵里。
在同一时间,于泰初屁股上至少挨了三脚了。
左修齐从小就比他高一头,手长脚长,每次他惹了祸要跳开时,长腿自然比胳膊能够到的距离更远,所以于泰初从小就没少挨他左哥哥的踢。左修齐目光一寒,于泰初就反射性的屁股发疼,更别提今天已经挨了他爹爹和哥哥的一顿板子,刚随着进屋,门在身后还没完全被关上,于泰初就揉着屁股,率先转向左修齐可怜巴巴泪光涟涟:
“疼……”
左修齐拧着的眉头终于松了,反而有些紧张:
“挨老爷打了?”
“说了多少次,是叔父!”于泰初纠正他。
左修齐喷出一个略重的鼻息,目光放到于泰初被染了些红色的腹部:
“破了?”
“浅浅的扎的,没事。”于泰初安慰着,反而不忍见到左修齐因为心疼他而皱起眉头的模样,一边把怀里的碎瓷片捡出来放到旁边的高几上。
曹承恩示意左修齐药箱所在的位置,坐在上首,直到看着左修齐开始为于泰初包扎伤口了,才笑着问道:
“你是于尚书家的公子?看年纪应该行三吧?是叫——于泰初?看样子你对老夫打听的很清楚啊,又是焦尾琴又是莲心白。老夫就弹琴喝酒这点爱好,全被你拿捏住了。”
于泰初心道不愧是东厂的头子,对他这个无名小卒也了解的这么清楚,嘴上却笑道:
“本来是想靠着这两样与厂督结交的,没想到厂督火眼金睛,小子的伎俩根本无所遁形啊。”
“于三公子肯定也想到了,哪怕叫老夫识破,就凭着你的琴艺、莲心白和你吵嚷出来的与谢厚才的连系,老夫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说吧,你跑来东厂在老夫面前大费周章,到底所为何来?”
——于泰初在他跟前自称“小子”而非“晚生”,就摆明了不论士林清流那一套,倒是挺得曹承恩的欢喜。
于泰初一挺胸:
“既然小子耍的这些猴戏都逃不过厂督的眼睛——嘿嘿嘿嘿,那让小子也一起查这起案子呗?”
话音刚落,缠在腰间的绷带就狠狠一扯,于泰初低头,对上了左修齐充满警告意味的眼神。
曹承恩却显出感兴趣的模样,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金质小梳子,梳了几下鬓发:
“哦?你只是一介生员吧?为何想要参与查案?还有,主动亲近我东厂,不怕士林清流对你口诛笔伐么?”
“因为左修齐是我哥,虽然不是亲的,可胜似亲哥,”于泰初被腰间的绷带勒的龇牙咧嘴,“他太正直,不会耍花枪,没我在旁边帮着,他会吃亏的。况且在乎身外虚名干什么?怎样能干实事我就怎样干。东厂在厂督管理下清明严格为国为民,为什么不能亲近?再说了,要是我表现好了,入了厂督的眼,以后入朝为官,有厂督帮携,要做事不更容易?”
曹承恩呵呵笑起来,竟是十分开心:
“你这娃娃倒是直来直去坦荡率真,还能顺带拍拍老夫的马屁。老夫原以为你父亲就足够果敢刚毅不拘一格了,没想到啊——儿子比老子还厉害!”
他一句市井粗言般的赞叹让两个两个孩子觉得与他减少了隔膜,就见他指着左修齐道:
“这个孩子我见着也是觉得刚正乖巧,就是缺少了变通,老夫看人还没出过错,你若来了,与他一静一动相得益彰,或许真会事半功倍,做出点什么吧?——于大人同意了么?”
于泰初兴奋的跳起来,正打结的绷带一抽,本来半跪着的左修齐闭上眼,用鼻子深深吸进一口气。
“多谢厂督!”于泰初自己手忙脚乱的打了结束好衣服,大着胆子小碎步跑到曹承恩身后,轻锤了两下,见曹承恩闭上双目一脸沉吟,便放开手脚给他捶背捏肩起来,“小子今天与厂督真是一见投缘啊,没想到厂督这样慈祥,真如——邻家长者一般。”
他差点脱口而出“自己的亲爷爷”,好歹咬了回去。他自己不拘一格不在乎虚名,但必须为了父亲考虑,父亲毕竟是兵部尚书了,若是自己这个当儿子的给他认了个宦官的干爹,以后自己亲爹在士林清流里可就名声扫地了。
曹承恩自然也听得出来想的明白于泰初的半路改口,睁开眼斜睨了于泰初一眼,似笑非笑。
“凭你这会来事的人精样,以后的前途可比你父亲远大啊,到时候或许就是你帮扶老夫了,希望你是你表现出来的真诚模样。”他沉吟着,又去看了看站在远处有些无措的左修齐,“不过能成为这个孩子的兄弟,应该不会是坏人……”
多年浮沉宦海让他连一个少年都不敢轻易相信,但是他竟是十分愿意相信左修齐,这个孩子的纯粹和正直都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做不得假。
“咦?厂督的意思是左哥哥傻?”于泰初睁大眼睛好奇的问,随即对目光结冰的左修齐吐吐舌头耸了下肩。
曹承恩放声大笑:
“左修齐是质性纯洁心无旁骛,论聪明,你家左哥哥可不输你哟。”
“那是,”于泰初骄傲万分,“左哥哥无论立身行事、阅历武功还是聪明才智,都是一等一的,我都赶不上。”
“行了,我让人给你们俩拿两块东厂腰牌,下面有人专门负责调查,好好听命,你们虽然不受我东厂管辖,但该听话的地方不能捣乱——这话是对你说的,于三公子——圣上给了十日期限,到期破不了案,于三公子你没什么,但你家左哥哥可是要随着东厂受牵连的,记住了吗?”
“是,”于泰初回到左修齐身边,正正衣冠,眸正神清态度肃然,与左修齐一起行礼道,“谨遵教诲。”
“我还有别的事,就不招待你们两个小的了——”曹承恩注视他们的目光变成全然的欣赏与疼爱——他若是个完人,这个年纪也该有两个这样岁数的孙子承欢膝下了……虽说这几十年风雨飘摇,干儿子认了一堆,但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竟然在刚刚短暂的接触中,从这两个今日才相识的孩子身上叫他体会到了:左修齐的优秀和单纯让他忍不住相护,于泰初的跳脱与聪颖又让他哭笑不得——对于一个阉人,这样哪怕是虚伪的天伦之乐也何其有幸……“老夫在宫外没有私宅,不在宫里就住在东厂,你们别总来烦老夫,但若是真有所求,可到这里找我,不会有人阻拦——如意,进来。”
随着他的呼喊,外面推门进来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瘦小精干,头显得很大的宦官,那宦官脸上笑得一派春风浓淡适宜:
“干爹,儿子在。”
“你带他们去拿两块近职腰牌,带他们去见鲁涟,”曹承恩吩咐着,又对两个孩子介绍道,“以后老夫若是不在,找他也一样,他是我的干儿子,叫曹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