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元初年,大漠木南部进犯,长驱直入一直打到凤京城下。
举朝建议南迁,只有时任兵部左侍郎的于志清与少数几大臣建议保卫京师,在太后支持下,于志清激励民心整军备战,大齐终于在城郊碑台店一役大败木南部,大齐平安举国欢腾,从此于志清加封少保,官至兵部尚书。
连那一年的雪似乎都下的格外欢腾,霰雪纷纷,雪珠掉落在地面房檐,精灵一般的四处蹦跃,十一岁的于泰初与父兄弟妹一起等在廊下,等待着父亲在凤京保卫战中结识的挚友到来。挚友名唤左怀,本是京师禁军中一个普通参将,在凤京保卫战里追随在侧尽心竭力,又在碑台店决战中为了保护于志清废了一条胳膊,所以于志清就接他来府上做了教习,名为主仆,实则以朋友之谊相待。左怀并未成婚,只收养了两个战友遗孤,大儿名唤左修齐,幼儿名叫左治平,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意。
霰雪中一大两小三个身影渐渐近了,于泰初早就听父亲说会有新的兄弟来到府上,他与大哥二哥差了好几岁,玩不到一起,四弟又体弱多病,听到消息后于泰初就一直盼望着新兄长的到来。待看见来人,他不等父亲吩咐就跳下回廊冲入雪幕中,奔着两个小身影当中较高的那个就过去了。
“左哥哥!”于泰初险些撞上对面的人,急忙收住脚步,一双眼睛欢喜的发亮,“你是左哥哥,对吗?”
他见一个年龄与自己大略相仿,却高了整整一头的少年,那个少年淡眉尖脸,眼睛也若剑刃刀锋,高挺的鼻下是一张唇形饱满但血色浅淡的嘴,他很白,立于风雪中,整个人就如冰雕雪铸的一座塑像冷清的没有丝毫人气,但险些撞上他的小少年还是成功的让他破出些这个年纪该有的慌乱,他无措的看了眼身侧的父亲,然后退后一步,抱拳躬身:
“三公子。”
他的反应让于泰初想起什么,赶紧回个礼,然后也急忙退开一步对左怀深揖到底。
“左伯父,泰初无礼了。”他偷偷抬起脸,抱歉的笑起来,“泰初急着见到新哥哥,就忘了礼数,左伯伯原谅则个啊。”
“三少爷别这么说。”只剩了一条右臂的左怀无法抱拳行礼,只能欠身,“三少爷对犬子青眼有加,是犬子的福气。”
“叫你别这么见外,怎么还不听话?说了以后在府上我们就如在军中一般,他们都是你的后辈。”于志清带着子女也走到雪中,拉住左怀的胳膊,硬让他站直了受了自己儿女的礼,也欣慰的受了左修齐与左治平的礼,回头接着就威严的一瞪于泰初,“长辈到来第一天就无礼冲撞,平日怎么教的你?在这里站着,给为父好好反省!”
“这里雪大,我们进去说话。”于志清拉着左怀的胳膊就要进去,一行人没走出几步,又都停住脚步回了头。
“修齐,闹什么?”左怀盯着站住没动的大儿子不悦的问。
“爹,三公子是为了见我才会莽撞,我也有责任……”左修齐垂着头咬了咬下唇,转向于志清的方向,行礼恳切的道,“修齐愿代三公子受过,请老爷宽宥三公子。”
于志清嘴角浮起赞赏的微笑:
“叫叔父。”
左修齐乖巧的偷瞟了眼父亲,见左怀点头,才面色挣扎了一下,轻声嘟囔:
“叔父……”
“好,那齐儿既然也觉得责无旁贷,就与泰初一起受罚吧,站满一个时辰,好好反省。”
于志清对左怀试了个含笑的眼色,拉住他的胳膊径自先把人领进屋去了。
两个少年就这么被留在雪地中,霰雪虽然不大,可是雪粒子比雪片要调皮的多,只往头发衣领里蹦落,于泰初缩了缩脖子,关切的侧头偷瞥着身边的左修齐,觉得他站的那样直那样舒展肯定会更冷,他本来就白的像玉冷的像冰,这么一来,身上不指定会凉成什么样呢。
“左哥哥,你冷吗?”
身边的少年仍旧直挺挺的站着,目视前方,连目光都未波动半分。
“左哥哥,听我爹说,你应该大我一岁——可你怎么长的啊,怎么比我高一头呢?”
仍然没有半分回应。
于泰初扑哧一笑,这回倒惹了左修齐一个微微侧目。
“左哥哥你好歹看了我一眼,要不我真以为你又变了石头呢。”于泰初微微歪了歪头,笑着看着他。
叫天地白茫茫一逼,于泰初就更显得唇红齿白,那面若桃花目如朗星的少年脸上除了笑似乎没别的表情,浓眉浓睫朱唇一点,鹅蛋脸型线条流畅,连圆圆的眼睛微微瞪起的时候都显出一股子快乐懵懂的天真,玉白的脸颊上有两朵似乎是冻出来的红晕,不同于左修齐的宽肩,于泰初的肩膀不仅窄还有点下溜,乍一看更像个女子。
“三公子你冷么?”
听他突然出声倒叫于泰初有些受宠若惊了,惊喜的笑出来,声音也高了些许:
“左哥哥你跟我说话啦!我们是不是算相熟了?”
屋内于志清威严的声音逼出来:
“反省就反省,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于泰初缩缩肩膀吐了个舌头,侧脸瞅见左修齐又目视前方一动不动了,压低声音有些着急:
“左哥哥,你又不理我啦?”
左修齐抿抿嘴,忽然除下自己身上的斗篷,他从外面来,身上本就穿着防雪的斗篷,比从屋里冲出来只着棉袍的于泰初好多了。迎风一展,那带着体温的斗篷落在了于泰初身上。
“左哥哥?”
“我习武,身体比你们读书人好。”左修齐垂着眼一边给他系带一边低声道。
“我也有练武的!”
回答他的是狠狠一系。
兜帽也被拉上来。
“左哥——”
回答他的是兜帽狠狠向下一拉,眼睛都被盖住。
于泰初手忙脚乱的把兜帽拉上去一点,偷眼向一边瞧。
站回去的左修齐也正巧冷冷的侧目过来。
——少了斗篷的遮盖,少年的身形就更显挺拔,宽肩窄腰,立在那里,就像一柄锋利的长枪直戳天际。
——而另一个少年的脸从黑色的兜帽中露出半张,更显俊俏,美目流转,那艳丽的面庞再度含起明亮欢快的笑意。
“左哥哥,你好凶啊,”于泰初皱皱鼻子,笑的得意,“不过吓不住我,你没我大哥和爹爹凶。”
左修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左哥哥——”
“……。”
“你有表字吗?我叫你的字啊。”
“……”
“左哥哥,你到底有没有表字啊?”于泰初自顾自的说道,“我二哥刚订了亲,说是两年后就完婚啦,爹爹给他取了个表字,说有字就成人了。我也想让爹爹给我取,可是我爹不答应,那我就自己给自己取。你的字是谁给取呢。”
“我没字。”
“那我帮你想!”于泰初激动的提高了声音,又在左修齐恶狠狠的瞪视中把声音降下来,“我想到了,就送你。你答应我一定要用啊。”
“……”
“不说话那就是答应啦?”
“闭嘴。”
“我就当你答应啦。”
霰雪减小,天空转明,少顷雪霁云开,一束阳光落在二人身上。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身仰望。
“我想到了,我的字就叫光霁。”
听到于泰初喃喃的声音,左修齐转脸看向他。
于泰初也看过来。
——少年的脸庞沐浴在雪后的阳光中,更显细腻温润,阳光下的桃花开到最艳,花心之中,两汪露水闪出点点碎光,少年的目光似乎逸散着香气,能把天地看醉看痴。
——另一个少年,利刃少了寒意,反而在阳光下从金铁的坚冷中折射出点本质的纯与暖,金铁远比万物更炙热,只要被给予温度。冰雕玉像的伪装都在阳光下化作轻雾弥散,显露出女娲精心捏合出的完美血肉与灵魂。
于泰初笑的弯起桃花眼。
左修齐茫然。
“三公子?”
“叫我光霁。”
“三公子。”六年后,当于泰初从同辉楼探出身子向街上如松挺立的左修齐挥手时,左修齐仍然低头抱剑一礼,平淡的应道。
于泰初的脸顿时垮了下来,然后立刻又弥漫上笑意,拼命挥手:
“左哥哥,等我!”
“哎?于兄,”见于泰初手忙脚乱的披上披风就往外冲,一众文友顿时不乐意了,“大家特意出来为你庆祝生辰,怎地你这个寿星自己要先跑了,还没喝完呢。”
“就是就是,今日是光——”
好友房玉还未说完就被一把捂住嘴,于泰初着急忙慌又认认真真的嘱咐:
“说好了不许叫,我的字必须要等左哥哥第一个叫出口。”话音刚落,人已似风一般刮出门口,“众位好意心领啦,今日到这儿,下回我做东。”
众人呆呆的望着门口,有人打破沉默:
“虽说听闻从小一起长大,但说白了也就是个护院,这情谊也太过了吧,恐怕在他于泰初眼里,亲爹都没有左哥哥重要。”
房玉摇摇头,隔着窗子指了指外面:
“难怪你是安天府人,来看看这护院值不值得于泰初如此看重。”
那人与一众文友都凑过来,从敞开的窗子看出去,只见街上的行人中那一袭靛色劲装持剑侧身静立的人分外惹眼。那人看得呆住,喃喃感叹:
“冷得似冰,淡的似风,利的似刃,远的似月……果然这一身气派,不由得旁人不为之折服。”
正感叹着,于泰初已经跑到了身边,众人只见一袭白衫的于泰初微微仰脸,有些跳脱的与左修齐说着话,众文友不约而同的发出一片赞美的叹息声,又是那位来自安天府的秀才喃喃感叹:
“如花解语似玉生香,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在两个男人身上看到了这句话的完美注释。”
“哎,禁言。”房玉一扇子敲过去,“须兄,那书现在还禁着呢。”
文友们又是一阵调笑,继续喝酒不提。
于泰初冲到左修齐面前,用原地一蹦收住脚步。
“三公子,”左修齐无视嘿嘿笑得灿烂的于泰初,瞪了他一眼,“老爷让我接你回家。”
“这么早,原以为月升后才开始呢,”于泰初见左修齐转身即走,连忙追了上去,“这两日月色正好,二哥不是正好想赏月么。”
“四公子身体不舒服,家宴改成了摆在屋内。”左修齐想起什么,突然停步,果然有人撞上后背,左修齐转身,就见于泰初摸着脑门,嘿嘿的笑得有些朦胧,“三公子,你喝了多少酒?”
于泰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水亮亮的眼睛委屈的瞪著左修齐:
“今日是我生辰,我十七了,到了我爹答应我的年纪,我有字啦。”
“三公子。”
“你答应我等我长大了就叫我的表字。”
“三公子……”
“我不是你家公子,我是你兄弟!”于泰初更加委屈,嚷起来,“你要再叫我三公子我就去告诉我爹,你当着面叫他叔父背地里还是称呼他老爷的事情!”
左修齐暗暗咬了咬牙关,握紧了剑。眼中弥漫出冷意,于泰初感觉到了危险,后退半步,梗着脖子道:
“你不能揍我……今日我生辰……而且我最近都有练习,在你手下能抗二十……十招了。”
左修齐垂下眼,咬了咬嘴唇。
“光霁……”
委屈巴巴的脸立刻消失,于泰初眼睛放着光跳过来:
“我要再听一遍。”
左修齐唰的抬眼,抬起没拿剑的左手,于泰初立刻本能反应向旁边一跳。
然而他今日在同辉楼和文友们已经喝了好几轮酒,脚下发着软头脑发着懵,正撞到路边经过的一顶二人抬小轿的轿身上,两个轿夫正走的吃力,被旁边陡然多出的力打破了平衡,哎哟哟的往一边倒,行走在轿子另一侧的两个随从慌忙要扶,但是厚重的轿身倾砸下来不是常人慌乱间能停住的,只见轿子翻到,里面滚出一个吱歪乱叫的肉球。
大齐太祖开国时针对礼仪行制做过规定,虽没有锱铢必较吹毛求疵,但两百年下来执行的甚为严格,轿子作为肩上车只能文官五品武将三品往上才有资格使用,公用为四抬,私行必须为两抬,这也是太祖以为的可以杜绝官员出行浪费的措施之一。所以当于泰初看到自己竟撞翻了一顶轿子后,吓得当场就酒醒了一大半。
那吱歪乱叫肉球从地上滚回来,很有弹性的跳起,老鼠眼盯住还在发愣的于泰初,爆发出一声尖叫:
“何方刁民敢撞我锦衣卫的轿子,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