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营到底在哪?!”
昏暗的地牢里,后瑞士兵刚气喘吁吁的停下手中的鞭子,坐在桌子上的后瑞将领便又问了一遍。
木架上被绑缚的人袒露上身,在火焰的照射下仍然显出皮肤的苍白,因此上面的鞭痕与腰间的草草包扎的伤口就更显得触目惊心,他身高体长却身形清减,层层刑伤下面仍然能看出陈年旧疤一条叠着一条,听到后瑞将领的话,他颤巍巍抬起头,透过凌乱的发,那刀锋一般的眼中射出的光仍能让人浑身发寒。
后瑞将领握紧了拳头,后又笑起来:
“连凤京都被我们占领了,你是锦衣卫,相信对于诏狱里的手段比我们清楚,我们有的是时间让你的同僚在你身上把这些手段向我们展示一遍。”
说着,挥手吩咐,缩在角落里的两个狱卒被后瑞军士驱赶着来到近前,他们不忍的别开眼,低声对架子上的人道:
“齐头儿,对不住了。”
他们互看一眼,又侧身对那后瑞将领行礼:
“敢问将军,要到何种程度?”
那后瑞将领想起达奚将军的吩咐,只好挥挥手:
“内里磨着他,断手断脚的还不行,但要狠狠的磨,把他这一身硬骨给磨没了最好。”
两个狱卒对视一眼,从一边的翻到的架子里拣出一个瓷瓶,其中一个凑上去又低声道:
“齐头儿,我们知道您身子不好,但是——没办法,您多挺挺。”
另一个狱卒对后瑞将军解释道:
“这是灌药,各种不同的毒灌下去,疼得很,但死不了人,如果不招再喂解药灌另一种毒,总之灌下去没有不招供的。”
那后瑞将领点头,另一个狱卒便将瓷瓶拔了瓶塞凑上去,架子上的人主动张开嘴将毒药喝下,不消片刻,他就猛的弓起身,紧绷起全身的肌肉颤抖起来。
后瑞将领和其他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充满兴趣的等着,然而等了好久架子上那人只是紧绷着身体安静发抖,后瑞将领不耐烦,指着一个狱卒道:
“这药效是骗人的吧?你喝下去我看看。”
那狱卒吓得两股战战,这时架子上的人突然发出声音,一口血喷在地面上。
后瑞将领看得出他这是不愿牵连他人,心中倒对这人的骨气与体贴敬佩了几分,不再为难狱卒,走上前,低眸见那人腰间的伤口和身上的刑伤因为筋肉的痉挛再度流出鲜血,便抽出匕首,在他胸膛上又不深不浅的划了两刀,刀锋划得极慢,他一边划一边慢条斯理的说:
“自古王朝更替天道使然,神威营也就百余数人,你们负隅顽抗还有什么意义?竟还妄想刺杀达奚将军。你若是把神威营剩下的人招出来,新朝的高官厚禄,自然少不了。”
架上那人再度忍回痛哼,抬起脸盯着他,后瑞将领被他风刀霜剑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怒从心起,带着血的刀尖指住那人的眼:
“好漂亮的一双眼睛,剜出来送给达奚将军赏玩!”
正要下手,牢门外传来喧嚷,那后瑞将领刚侧头看去,就感觉一股白风刮到跟前,他自负武功上乘,竟连来人是谁都没看清楚,就当胸挨了一脚摔飞出去。
“康平!”在场的后瑞将士自有身边的亲兵制住,施泰初踹飞那后瑞将领就立刻转身查探架子上的人,撩开乱发捧住他的脸,只一眼他就认出了梦中人,不知该哭该笑,他用力捧住那人的脸,大叫道,“康平,我是光霁啊!”
手中的脸颊冰凉,沾满的湿黏的血,痛的颤抖,然而透过乱发射出的目光,仍然是冷漠睥睨且充满仇恨的。
“康平,康平……”于泰初猛地抱住他,换了称呼,“左哥哥,左哥哥,我是光霁,别不理我……我是光霁啊……”
颈侧猛的一痛,那痛直窜心底钻入骨髓,他意识到是抱住的人一口咬住了自己颈子,他忽然觉得万分委屈,两年来经受的所有苦难忽然爆发在一处,他不管自己被那人咬得多狠多痛,更用力的抱紧了他:
“别不理我……我丢下我……左哥哥……左哥哥……左哥哥……”
那后瑞将领跳起来:
“施少将军,此人意图刺杀达奚将军,很有可能来自于隐匿无踪的神威营,他是重要——”
话未喊完,额头正中已经插上了一柄匕首,那匕首直没入脑只留了个手柄在外面,后瑞将领不可置信的仰倒。施泰初收回手,冰冷逼人的目光在牢内扫视一圈,所有欲起的声音又都被压了下去,两个狱卒见状,意识到这是能救齐治平出去的人,有一个胆大的尝试着站出来:
“这位小将军,齐头儿中了逼供的毒,最好能让他尽快休息。”
那猛的盯过来的通红的眼吓得他后退了一步。
“解药!”
“小将军,”那狱卒两股战战颤声解释,“后瑞鞑子逼我们对齐头儿动手……我们挑了一种药性最轻的……这个没有解药……痛上一段时间药性就能消失了……”
施泰初的咬紧牙关,通红的眼再度扫视一圈,压低声音吩咐:
“都杀了。”
但目光在两个狱卒身上一停:
“自己能逃吗?”
两个狱卒忙不迭的点头。
“再被抓住可是死罪!”
两个狱卒千恩万谢的去了,亲兵们严格的执行着命令,很快一地尸体上又被覆盖了茅草浇上灯油,烈火熊熊燃起,施泰初背起已痛的陷入昏迷的人快步出了诏狱。
传言诏狱在城破的混乱中被隐伏的神威营军士纵火烧毁,引起后瑞的又一轮搜捕,但这都已是后话。
施泰初又赶走一个大夫,亲自爬上床,把那个疼的一身血汗的人抱进怀里,从后面把脸深深的埋进他的肩窝。
“康平,康平,你看看我,你看看我。”他强忍着哭泣在他耳边不停的低声絮语,“你还记得吗?余家,还有我爹爹于志清?他总是让你叫他叔父,可你不当着他的面的时候还是称呼他作老爷,我总是拿这个当挡箭牌,不让你揍我,还有你义父,你弟弟左治平——曹如意那个老妖怪说你失忆了,但是你记得你弟弟治平,所以你一定还记得我的,对不对?还记得吗?”施泰初一手揽着人,一手将他被冷汗粘在颊边的乱发拨到耳后,怀中人的苍白消瘦与伤痕累累让于泰初心如刀割,“从小你没少揍我,但也护着我,你总是要替我担罚,可是我爹没一次让我逃过去,结果就成了咱俩双双挨罚,说起来都是我的错,你分明什么都没做,可我每一次的挨罚都有你的份——”
他忽然愣住了,紧接着泪如泉涌,他把怀中人更深更紧的抱住,抽泣起来:
“你是为了我才陷到如今这个地步……还是我拖累了你……”
怀中的人意识昏沉,除了无意识的痛哼和喘息发不出其他声音,刚包扎清洁过的身体转瞬就又被血迹和冷汗浸透。
“少将军。”
有人推门进来,施泰初唰的抬头刚想训斥,看见进来的是许宾,只好把火气都强压下去。
“光霁,”许宾面露不忍,但也知道施泰初向来不在乎自己的感觉,只好收拾了心情,“刚刚抓到一个伪装潜逃的锦衣卫,他自称是医药局的医官。”
“赶快带来!”
医官大约在三十出头,高挑白净长相清秀,只一双眼睛略显阴翳,他竟真的对施泰初的问题进行了回答。
“齐千户是怎么被曹厂督所救的下官属实不知,齐千户原是被曹厂督荐给我们指挥使大人,做了一名总旗,后来逐渐升迁为千户。至于齐大人的身体,我们都知道不太好。齐大人有头痛的毛病,秋冬也经常受寒。一直以来都是东厂医药局的韩大人为齐千户医治,但有时齐千户也找下官看病,下官觉得——东厂医药局的韩大人给齐千户开的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施泰初的眼中弥漫出森然的杀意。
这位医官倒不为所动,仍然垂着眼睛十分平静的道:
“齐大人的失忆应该是头部外伤造就的,所以后来才会有时常头痛的毛病,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外伤总有改善,因此头痛应该也会多少减轻一些,但两年了齐大人的头疼全无好转,反而有恶化的迹象,而且下官曾经留意过,东厂医药局的韩大人每次为齐千户治疗过后,齐千户反而会有短暂性的失忆,因此下官觉得东厂的药,除了减轻头痛之外,应该还有加深失忆的作用。”
施泰初的眼眶烧的通红,咬紧了牙关,下意识的将怀里的人更紧的抱住:
“他知道吗?”
“下官委婉的提醒过齐大人,齐大人偷藏过一颗药丸带给下官检验,不过下官不敢得罪曹厂督,因此没有帮忙。齐大人也没说什么,不过他告诉下官他从此未再服药了——不过这半年,齐大人的身体更加衰弱,下官猜测,东厂医药局那边的药里,恐怕还有成瘾性的药材。”
施泰初的牙咬的咯咯作响,但他没有责怪这位医官,经历过这些,他早已不再天真的看待世间万物万事:
“从此你留在我这里,为我做事,我让你立刻查验出那药物的成分——东厂医药局那医官是谁?”
“叫韩睢,他也是太监,战乱之中大概不容易活下来。不过如果能找到那药,下官有把握找到对症之方。”
施泰初立刻看向许宾:
“立刻派人去东厂,把能翻出来的全带来!”
许宾点头,又有些犹豫的道:
“达奚将军派人来请少将军前往议事。”
“让他等着!”施泰初目光森然语气低凉,“若是他来问刚刚诏狱的事,就明白着告诉他,他若有脸追究,我八万川辽铁骑就奉陪到底!”
屋里又剩下两人后,施泰初低头,竟对上了微微睁开的一条眼缝。
冬日里的结着冰的幽湖在星空下破开片片晶莹的碎光,虽然仍是虚弱,但那目光是清醒的。
“康平……康平……”施泰初虚弱的叹出一口气,刚刚杀伐狠辣冷漠决绝的少将军不见了,他仿佛仍是那个跳脱欢快总觉得委屈巴巴的小少年,泪水不断滴落,他努力笑出一声,倾身把人搂紧,叹息一般的喃喃,“你终于回来了……别再抛下我了……”
“我……不记得……你……”
“我是于泰初,是光霁,是那个整天被你揍的小哭包……”施泰初笑着捧住他的脸,额头相抵,眼泪从他的眼角流出,低落到齐治平的颊边,“你是左修齐,字康平,你的字是我送你的,我追着你喊了好久才让你认下来。你是我的左康平,我的左哥哥……”
哭着的人感到一个虚弱的颤巍巍的轻拍,施泰初连忙在那只手力尽掉落前将那只手牢牢抓入手里——他的左哥哥总是这样,用最简单沉默的行动表达他的细心关怀。施泰初想起当年左修齐背着病的要死的自己,一步步走到天海关外的白雾山,忍受着自己的刁难,咽下伤心和苦痛,每日冒着风雪外出,为他找药治病的情景。当时的自己肆无忌惮的把全家被冤杀的仇恨向着唯一陪在身边的左修齐发泄,而那人却总是一声不出。直到最后,满身是伤的他,仍然用微笑给了自己安慰。
但猛的一股凉意窜上后背,那只被他拉在手中的手猛的向下一扯,他左臂没有蓄力,被扯得失去平衡向怀中人的跌下去,眼角瞥见一道寒光,他下意识曲臂,以肘部向袭击者的胸口击去,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是谁,施泰初于是只好放开右手后缩,不过原本被攥住的那只手反握上来,左修齐拉着他借力随后坐起,原来他唇间咬着一块薄薄的刀片,原本想把施泰初拉近然后一刀划破他的脖子,如今被施泰初躲开,他索性右手接过刀片趁着拉起的动势向前扑送,施泰初和左修齐双双滚落床下。撞击的力道让左修齐身上的血色染的更浓了些,清醒后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力气也用尽了,施泰初压住他的四肢将他再次制住,对上的仍旧是地牢里那双仇恨而冰冷的眼睛。
剧烈的头痛和骨缝里熟悉的酸麻再度袭来,毒药带给他的折磨刚刚过去,他还不及在仇人面前隐藏虚弱,所以左修齐痛苦的咳出一口血,喘息变得破碎起来。
但是他发现制住自己的人比自己强不了多少。
那个分明占据上风的人哭的是那样伤心,全没有地牢里杀伐狠辣霸气睥睨的样子。
“左哥哥……别不要我……他们都不要我了……你别再不要我了好不好……”
“想起来吧……求求你了……求你……”施泰初哭的泣不成声,眼泪大颗的从他眼中滚出,一滴滴砸在左修齐脸上,似乎也砸的心底隐隐作痛。
“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是一个雪天,你还为了我,一起挨了我爹爹的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