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川辽总督施鸿幅投降了后瑞。
十二月初九,施鸿幅的义子施泰初就带着八万川辽铁骑与后瑞的十五万大军一同入了天海关。
进入凤京城时,正是十二月二十八,天降大雪,凤京再度披上素裹挂上银装,但是今年的凤京已经没了往年这个时候的欢瑞祥和。依照惯例,入城的头三天,大瑞士兵照旧在凤京城中烧杀抢掠。但飞溅的鲜血和百姓的哭号也已不再能引起施泰初一丝一毫的兴趣。他骑在高高的霜电騋来上,无悲无喜的看着杀戮的进行。施泰初——或者该叫于泰初——又想起了两年前于家满门的那一地血色,那都是他的家人,他的大哥大嫂,二哥,父亲,姨娘,四弟还有五妹,还有大哥的女儿柳儿,他们都没有哭,于家的风骨让他们面对冤杀也傲然挺立,他们求仁得仁了,留下的自己呢?
被抛下的自己呢?
施泰初记得行刑那天,他是被左修齐死死抱在怀里,压在房脊后的。他本想拼着一身清白傲骨冲出去,至少与家人死在一处,但是左修齐压得是那样用力,他挣脱不开,他的嘴被左修齐死死的捂着,连父母兄妹人头落地时的哭号都只能咽回肚里,他看着,挣扎着,流着泪,哭喊和呜咽吐不出去,吐不出去他就吐血,血从左修齐的指缝中涌出,最后他昏死在左修齐怀里。
他恨了左修齐整整一个月,直到在白雾山的风雪中,左修齐拖着一条骨肉破碎的腿,给他带回来治病的人参时,他才恍然惊觉,左修齐的痛苦,一点都不比他少。
就戮的人当中,也有左修齐的义父和义弟。
他仿佛再次认识一个人似的端详着左修齐,左修齐被他看的摸不着头脑,又担心他是否是因为高烧烧坏了脑子,于是试着勾了勾嘴角,放柔了声音:
“三公子?”
“说了多少次了,叫我的表字。”他笑起来,眼泪仿佛多日堵塞却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滚滚落下,“叫我光霁。”
那时的雪,也像现在这样大啊……
施泰初接了片雪花落在掌中,他手掌冰凉,雪花总也不化,他就这么静静的看着,直到郑士贞被兵士狠狠摔在霜电騋前的地面上,施泰初雪铸冰雕一般的脸才灵动起来。
“郑大人。”
霜电騋打了一个响鼻,马蹄重重的踏上一步,郑士贞仰头看去,就见七尺高的白色大马上,一个白袍银甲外披白熊大氅的青年将军正微微俯身,美艳明朗的脸上却是一副疏淡而冰冷的微笑:
“还认得我么?”
“少……少将军……下官……下官未曾有幸,得见少将军贵容……”
“郑士贞,怎么,抢了我爹的尚书之位后记性就变差了?当年打退木南部后你可没少往我家跑啊。”
郑士贞哆嗦着胡子再度抬起头细细端详,忽然他瞪大了眼:
“你……你是于三公子?!”
没等施泰初说话,郑士贞就转做跪姿在石板地面上砰砰磕起头来:
“于三公子!当年……当年都是石淳和曹如意搞的鬼啊!我与你爹是同年,怎么会忍心构陷于他,我也是被那两个奸邪胁迫才不得不如此啊!于三公子!您……您大人有大量!令尊也是心胸宽广之人,定不会与我——”
“你少提我爹!”施泰初厉喝一声,但随即压下火气,狞笑着问,“朝堂首参我爹谋反的不是你?把我大哥的诉冤书压下不报的不是你?将我一路追杀到天海关外赶尽杀绝的不是你?!”
“追杀少将军的是石淳!”郑士贞慌忙抖着胳膊向外指,又咚咚叩起头来,“少将军啊,我是个文官,再怎样也指使不动军队,下官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下官至多只是……总之!是石淳嫉妒令尊在凤京保卫战中的厥功至伟,是他眼红!整件事都是他主谋啊!”
施泰初坐直,只斜睨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郑士贞,冷冷吐出话语:
“你们都跑不了。”
说着眼神示意旁边,许宾点头,手起刀落,郑士贞的人头就掉落地上。
施泰初仰望天空,闭眼任雪花柔柔的落在脸上,颤抖着长出一口气,睁开眼,一滴眼泪已从眼角滑落,飞快的消失不见。
——两年来,每次下雪,我都会看见你的笑脸。
你终于学会了笑,却狠心的在最后一刻才笑给我看。
左修齐,你怎么也这么狠心,留我一个人在世上,被迫回忆着失去的一切……
……
“光霁……”
正在挣扎的于泰初怔住了。
左修齐把他挣散的一缕鬓发撩到他耳后,笑了。
那总是冷峻如山的脸破开了世间最温柔最缱绻的笑容,哪怕此刻脸上遍布血污,脸色已是强弩之末的灰白。
“好好活着……想报仇就去报,但如果太难的话……别为难自己……平安康乐的活着……”
他轻轻抱了抱他。
当年那个任于泰初怎么缠都不愿意展露半分好脸色的左修齐,此刻却仿佛倾尽了一生中积攒下来的所有柔和,抱住了他。
冰凉的手抚在后脑,已经无法抑制的脱力的颤抖,然而那双手终是让于泰初得偿所愿,在他的发上温柔抚摩。
于泰初流了泪……
为什么一切来得这样晚……
左修齐退开一定距离,但手仍抚在他后颈上,他于是继续流着泪,愣愣的看着左修齐让他移不开眼的微笑:
“你送我的字,‘康平’,康乐平安——就是我对你的唯一期望。”
他被左修齐捏晕,再醒来时,追兵嘈杂的喧嚣已经没了,除了雪地中一路淋漓的离开的血迹,天地无声也无形。
……
“少将军。”
施泰初落下目光,冰冷的询问:
“找到了?”
“曹如意躲在承祥殿里,万里江山飞鸾图屏风下有处密室。”许宾看了眼传令兵,又试探着问道,“后瑞那边问少将军要不要去仪鸾山看看,他们在山上发现了启兴帝的尸体,是自裁。”
施泰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随他意。”
拨动缰绳,那霜电騋就像知晓主人意图一般转身向承祥殿行去。那白衣银甲与雪白的高头大马在跟随着的黑衣玄甲的川辽奇兵衬托下分外显眼,却又似乎下一瞬就要在融在漫天风雪中消失不见。许宾站在原处望着施泰初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许宾并非军中人士,跟在施泰初身边,完全是因为师父的嘱托。
白石派从战国开始在关外传承千年,却是第一次遇到一个修成《白石真经》、两年内就让自己脱筋换骨、由武功稀松平常的少爷转变成武功高强下手狠辣的无情修罗的弟子,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但许宾作为师兄却是目睹了整个过程。于泰初有着世间最明朗美艳的脸,粉颜丹唇梨颊生涡,但两年中那朱红的唇却从未真正笑过,那明亮的眼整日封冻着厚厚的冰,许宾总是觉得于泰初应该是阳光下笑得最艳最欢畅的人,所以他选择了遵从师命守在了于泰初身边。他要等,等着看到于泰初显出该有的模样的那一天。
承祥殿失了主人,人去楼空后便也变得分外的空旷与冰冷。
曹如意见到施泰初,第一时间就认出了他是谁。
“原来是于三公子!”曹如意温暖的笑着,行了个礼然后躬身就要上前,被施泰初身边两个亲兵阻住也不生气,就隔着亲兵对他笑道,“老奴还以为施家少将军是谁呢,原来是于三公子。不知道于三公子有没有找到郑士贞那厮,当年令尊对落魄的郑士贞多番提携,最后反被郑士贞向圣上进谗言——哎呀,那个伪君子真小人,连老奴这等阉人都看不下去。”
对于这等毫无廉耻黑白颠倒的奴才,施泰初也懒得废话,直接吩咐左右:
“去找找锦衣卫庭稽处的人还在不在,在的话让他们带着家伙来,不在的话你们把里面的东西拿来。”
曹如意面色一白,很快换上笑脸尝试着继续搭话,但施泰初只命人将他压在地上,又吩咐升起两堆火。
“天寒地冻,生点火,还能让曹公公活活筋骨。”施泰初眯着眼睛,嘴角勾着冰冷的弧度,“一会儿这滋味也好更鲜明一些。”
“三公子!别!”曹如意慌了。少倾两个锦衣卫庭稽处的人拖着黑的发红的栗木杖在押解下来到承祥殿,不用多吩咐他们就明白了意思。曹如意一直仗势欺人横行宫里,庭稽处的人早看他不顺眼了,扒了裤子打了两下就放开了手脚,噼噼啪啪一顿狠揍,曹如意屁股像化了成了一滩红红白白的腌臜物,嚎叫渐小,在嚎叫声中忽然扯出一声别样的哭号,“三公子!让老奴将功赎罪可否!?”
施泰初冷笑:
“你有什么功能赎你的罪?”
“老奴知道左修齐的下落!”
施泰初一愣,本来抱着的双手唰的放下了,他踏上一步厉喝道:
“说!”
“三公子让他们停下……停下老奴……就说!”
“给我往死里打!”施泰初的声音更加严厉高亢。
“三公子!左修齐现在是锦衣卫副千户……哎哟……老奴说的是真的,他失忆了,用的化名……是老奴当初救的他……”
“他在锦衣卫哪个所?!叫什么!”
“三公子……哎哟,让他们停手……打死老奴了……”
“用力打!!”
“老奴说!!!……他现在叫齐治平,在右所!……老奴说了,停手啊……”曹如意现在只能无力的哼哼了。
“继续打!不准停!”
原本听到对话的两个锦衣卫以为交易达成了,正犹豫着减轻了力度,没想到得到施泰初这一声喊,他们一哆嗦,抖擞了精神再度加重力气,曹如意没想到施泰初完全不守君子道义,气的破口大骂,他全然没想到自己向来以阴险小人行事对人,又怎会有资格要求别人以君子道义对他,不多时曹如意没有了声音,但施泰初铁青着脸咬紧着牙关盯着,两个锦衣卫只好继续大力打下去,直到曹如意被打成一团肉泥,施泰初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他颤抖着长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脑海中再度浮现出父亲和兄长们的面容——还有一个石淳——他告诫自己。
但是现在,他必须随着自己的心意行动……
毫无预示的转身疾走,许宾吓了一跳慢一步才跟上。
左修齐,你怎么能忘了我?你怎么能忘了于家?
我这就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