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三说得不错,封疆确乎不是人,而是天上的一个仙倌,千百年前,她曾与月里嫦娥比邻而居。
时时盘腿坐在琼楼玉宇里,俯瞰人间百态。
都说神仙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但她却格外喜欢人间热闹,也格外的八卦是非。
有时候,她会去万川河畔探看孟婆,去得频繁,不为其他,只因着那处有精致的点心,有趣的故事,还有形形色色的人。
孟婆也乐得见她。
会让她一边盛汤,一边八卦,一道也会悄摸着捞些来往游魂的好处——封疆不乏钱财,却尤爱金银,便是所居之处,也要命一个“金窝银窝”的名来着。
众仙闻之不喜
封疆忙完抬袖楷楷额间汗渍,孟婆递给她一碗菊花茶,道“喝吧,解解暑。”
“飘然乎做了多年神仙,我都快不知寒暑冷热为何滋味儿了。”话虽如此,封疆到底是满足地大口饮完,搁下瓷碗,告诉孟婆,自己能成仙,一切乃是命运使然。
“我记得,你是生魂误入万川,忘却了前尘事的。”孟婆说。“那时候,你还不及我的腰那么高呢。”
“是啊,为防着我胡言乱语,扰了地府人间秩序,便平直白来了一个仙位。真是再便宜不过的机缘。”
封疆成仙那一年,是人间的又一个甲子年,十二月,飞雪满天,刮了好大好大的风,似乎还下了一场绵绵密密的雨,忘川河千里冰封。
孟婆说,这是有人在流泪。
也是在那一年,封疆从一鬼差口里听说了,“曾经有一个很厉害的古神,也叫做封疆的。”
“后来呢?”
“后来堕仙了……去向不得而知。”
“那可正是稀奇事情。”彼时她说。
仙界逍遥,仙友众众,光影如马,十年弹指一挥间,兜兜转转,她历世已有百年。
就在封疆三百三十二岁那年,她第一次去往人间……
戴着高高厚厚的斗笠,一身男儿装扮,斗笠之上系挂四角银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仿若是风的呼吸,叫她只觉舒服,寻了一棵大树,依靠小憩,取下斗笠覆盖面庞,遮风挡阳……
当面颊之上一阵酥酥麻麻的动静蹿入梦里时,封疆恍惚惊醒,只见一条小指来粗的绿毛虫子摩拳擦掌,正与之四目相对,险些叫她魂飞九天,一命呜呼。
而那斗笠,早已不见去向。
“兄……兄台,您……您能否高抬贵足,从我这处下去?”
言罢封疆配合着慈爱而温和笑意。
发间却是冷汗涔涔。
却见那毛虫连脖带腹一个昂首,歪着屁股晃晃悠悠离开了。
待到它自首至尾爬出去时,已是玉兔捣药时分。
封疆踉跄而逃
事后她抱着送信的青鸟嚎啕,青鸟无奈好笑,掩唇赠了她一只蛋。
“你的孩子?”封疆疑惑。
“我呸!你可莫要平直侮鸟清白!姑娘我尚未许婚!拿来的孩子?”青鸟娇娇一横,听她这么一说,小脾气便是如何也敛不住了。犹如晴天霹雳般迅雷不及。
饶是封疆也只有哄着的份儿,一叠声卖着乖,“好好好,你清白,咱儿青鸟,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
“那是!”青鸟满意颔首,未语先笑,复又指指那鸟蛋说“这是喜鹊的孩子。凡鸟一只,血统也不很好,早先我游历北川,见它大雪漫盖之下仍能大难不死,想来是个顽强的。”
“这倒是缘分。”
“本仙曾为这小家伙算过一卦,父母双亡,天煞孤星的命理,若你肯,便放在你这处好了。”
闻言,封疆奇怪地觅了一眼青鸟,“怎的?你一个仙,害怕它一只小鸟的命理不成?”
“你知道的,我素来是不介什么逆天改命之说的。人界话本说的不差,我命由我不由天。”青鸟摇着青竹纸扇,笑“只是我素日繁忙,定会有顾及不上的时候,这天界又是什么尿性,旁的神不知,你可是从小打眼一路看过来的,最清楚不过。”
“想让我帮着照看直言便是,何苦来那么些个弯弯绕绕呢?”封疆大咧咧地用手拍拍对方的肩,笑得意味不明,“说不准这小喜鹊出来,还是个俊俏家伙呢!介时你可别再后悔讨回去。”
玩笑是这般没头没尾开着,封疆心里头却是门儿清。
青鸟的欲言又止,不过是忧心着自己不在之时,小家伙被那些个捧高踩低的给欺负了去。
做神仙的,所谓清心寡欲,不过如此了。
毕竟那一阶一段的等级,清楚明了地大咧咧曝在太阳底下,又怎能真正断了私心?
换种活法,道貌岸然些罢。
青鸟笑弯眼角,瞳仁中隐下盈盈一片月,戏说“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以人入道,却不成器地同那花草精灵般,惧那蠕虫。给你只鸟儿,也算庇护。”
封疆也不瞧她,只戳了戳蛋两头尖尖的顶,外头细语道“小鸟儿啊小鸟儿,你可是听到了?以后我们二人便要相依为命了。”
蛋轻轻在手掌间蹿动。
后五日,封疆读书万卷,终为小喜鹊定好了名,叫做“晨曦。”
对此,封疆如此解释说:
“你熬在那么冷的雪地里头,晨曦该是最好不过的事物了吧?”
随后便是日日相守了。
封疆吃饭时候守着,睡觉时候守着,如厕致使还守着……
于晨曦日的破壳前夕……
封疆一夜乱梦。
梦里头晨曦随她游遍四海八荒,终于在一处很高很高望不到头头的石阶处不约而同驻了脚。
她的手甫一抚上那白玉围栏,踏上第一阶,便再是停不住地朝上爬,直爬到她冷汗津津,呼气如牛。
其间,她歪过脑袋,任由着一侧的人为之擦拭。
瞧不清楚是何模样,但那是晨曦,她心知肚明。
“小喜鹊儿,你说你到底是男是女啊?”她扭头相问。
“你希望我是男是女啊?”小喜鹊不答反问。
“唔——女子吧……这身份方便留着陪陪我。”
话音刚落,山崩地裂,电闪雷鸣。
封疆从中惊醒一二。
恰恰抬眼,遇着了自己床榻尾巴的一道黑影。
未曾掌灯,那身影半靠在屏风上,似是睡着,更似是醒着。
“你是小喜鹊?”只略略一刻迟疑,封疆问询她。
那女子含笑未语,只侧过身,探了一只手来,轻轻撇开封疆的乱发,不急作答。
反是问道“你睡得额上全是细汗?是做噩梦了么?”
“是的,你是谁?”
“雀儿,你的雀儿,你喜欢叫我晨曦。”
“那可正好啊!”
彼时斜阳入户,暖阳破窗,金璀璀的阳光大把大把涌入屋内,将一切粉饰精彩,装点丰盛。
如临深秋。
而封疆,也大致瞧清楚了来人——这个或许会同着她往后余生的孩子。
一对囫囵杏仁眼,两万柳叶吊梢眉,伶俐大方,少然尘埃。莞尔一笑之时,眉眼弯弯处,盈盈秋波荡漾其间,竟是比星辰更美好。
“日后你我朝夕相伴,我便唤你一声主人。”晨曦对封疆直言。
“不,日后你唤我一句封疆便可。”
……
浑浑噩噩,日月易色,斗转星移。
百年萦绕呼吸间,转瞬尽无。
那年……
山顶梨花泛滥,河畔秋叶熙攘,红若流火,清若微风。
“真是很想金窝银窝……”晨曦不知第几次对此感到由衷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