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天色昏暗,空中积蓄着厚厚的云层,有些闷热。
张灵妙一大早就去了西雁塔旁的玉观音寺,请来了方丈释德老禅师为贵人们讲禅法。玉观音寺是昔日玄奘法师从西天取经回中土落脚的第三座寺庙,寺内存放着大量的西传佛经,还保留着唐玄奘的手迹。这种名寺禅师亲临刘府讲经,一下子就吸引了全府的达官贵人,都聚集到了府北侧的竹林精舍听禅讲经了。小梁王、益阳公主、李执山等和刘谨州及夫人都到齐了,只有范小姐派丫环来告假,说昨晚有些着凉就留房休息了。
真是四两拨千斤。小天师轻松的一招就把所有人都吸引到了府北精舍,连崔悯和全府侍卫都跟着去保护藩王公主了。这个人僧道不拘,真是个人才呢。
明前请养娘李氏带着雨前和范凌雁等人出府购些棉花棉布,准备缝制些在北方穿的厚衣裙。就把雨前打发出了刘府。自已则领着另一个丫环雪珑准备去刘府南边的书房“芙蓉池”赴约。
芙蓉池是刘府南边小书房。庭院中央有个月亮形的大池塘,园内种满了芙蓉花,被称为“芙蓉池”。池塘底部还有一眼温泉水,温泉水灌满了月亮池,这是个冒着热气的温泉池塘。还专门放养了一些南方购来的温水鱼,在温水池塘里游来游去,很奇特美丽。这里位置偏僻,环境安静。刘谨州爱武,这个南书房芙蓉池废弃已久,约在这里见面最恰当。
小天师替明前和荀七公子约定的就是“芙蓉池”。
明前在芙蓉池旁边缓缓地踱着步。她眼望花丛,心乱如麻,心都快纠结成一团了。人到了此地,她猛然得警醒过来,心里翻了了个儿。她不该来的!她不该来私会荀七公子,她是在冒着身败名裂的危险私会一个男人。而这种私会男人的罪名一旦被撞破落实,就会像惊雷似的炸得她粉身碎骨了!她的一切名誉、地位、未来和清白都没有了。她怎么就晕了头的答应小天师来见荀七呢。她在做什么傻事啊!
此刻箭在弦上,张灵妙在北边竹林精舍引走了所有人,荀七公子也进了府,她很快得就与他会面了……谁也阻止不了这场好戏了。她觉得自己是盲人骑瞎马,前方就是陷阱,她快要摇摇欲坠得摔下马背了!张灵妙是在帮她还是害她啊?
明前的额头猛然渗出了一层汗,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惊惧,停住脚步,转身就走。忽然面前的树丛花丛一分,走进了个人影。她惊骇绝伦地抬起头。
* * *
玉观音寺的老禅师是个得道的高僧,讲起西方佛经如舌绽莲花,滔滔不绝。使精舍的全体贵人都听入迷了。他今日主要讲了一卷“金刚经”,开示就说,它原名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般若就是佛所说的智慧,金刚体现着般若的作用,如金刚般可破一切妖魔鬼怪无坚不摧。但金刚经不是要信众们一味的坚硬,反而要求信众们柔软、包容、以柔克刚。
正如当年汉高祖死后,南越王趁着新帝登基时欲割据称帝,群臣主战,唯有小皇帝智慧无比,以一封书信就说降了南越王,避免了双方开战生灵涂炭。所以最高的对敌手法不是大动干戈,而是以柔克刚。最高的智慧也是以退为进的包容力量。这就是传说中的般若的智慧。为官、为上位者更是如此,高超智慧不是以武力压服别人,而是以柔和姿态治理天下。这段精彩的禅经讲法,真是字字珠玑,句句莲花,妙语如珠,辩才无碍。人们都听得有所觉悟、皆获法益。
竹林精舍里外鸦雀无声。锦衣卫同知崔悯站在精舍外,安排着侍卫保护众人。他习惯性地扫视着众人。
竹林精舍里坐满了听经人。主位上的小梁王穿着黑袍束金带,戴着簪缨冠帽。他脸色专注,听得很认真,还时不时地问老禅师几句。老禅师也兴致勃勃地作答。两个人谈论起佛经打起谒语来很是投机。小梁王一向未佩剑,今天却佩带了一柄三尺长的龙泉宝剑,老禅师便与他就宝剑打禅机。老禅师说君王佩剑不是为了威慑世人,而是为了警醒自己慎重生死,“——手持剑,心高抬,予人生”,才是君王佩剑的真谛。小梁王听得连连阖首,似乎心有所得。益阳公主也一幅努力倾听的神情;刘谨州是个武夫,也故做风雅地摇头晃脑得听着;小天师张灵妙站在精舍内,端茶倒水,眼珠灵活地四转,依然是平常的赖皮样子。其他的达官贵人们坐满了一堂。
崔悯站在精舍大门外,穿着一件素罗白袍,腰悬长刀,眼光淡淡地扫过了全场。忽然看见了关公公弯腰低头地走进精舍,跪在盘膝坐的公主身旁,俯耳轻声说了几句话。益阳公主的侧脸未变,耳环却急速得颤动了几下。她转头悄声吩咐了关公公几句,便转开脸。却不经意地抬眼瞥了眼门外的崔悯。两人眼神相对,她对他展颜一笑,又垂下头继续听经。不多一会儿,关公公和魏女官悄无声息地挤出了门。
再过了一阵子,便看见小梁王的谋臣孔老先生,不知何时走进了精舍院门,眺望着精舍里的梁王。小梁王身旁只带着一位随从刘静臣,另一位随从王提督却不见了。崔悯微微蹙起眉,左右扫视着。那位著名的北疆北方军铁麒麟卫的一夫当夫万夫莫开的王提督通常寸步不离地保护着梁王。怎么不见了?
他又瞥向小天师。张灵妙笑得正欢畅,眉眼间有点心神不宁。他瞧见崔悯的眼光,谄媚地向他笑笑,就下意识得避开了他的视线。崔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的目光急切得扫视着竹林精舍,那位处处讨好小藩王的未来王妃范大小姐也不见了。
崔悯浑身的寒毛忽然都炸起来了!他漆黑的眼睛盯了眼小天师,一转身出了竹林精舍。
张灵妙看见他走出去才暗松了口气,也走出精舍休息。在这么一群人精儿似的藩王、公主、锦衣卫和布政使面前玩花招儿,说不紧张是假的。他抓紧时间透口气。忽然他脸皮僵硬,苦笑着不动了:“崔兄,有话好说,为什么用刀戳着我?”
崔悯无声无息地走到他身侧,刀尖抵在了他的脖颈:“小天师,天气太热,我心情不好。这刀说不定会失手,你知道这府里为什么怪怪的吗?”
张灵妙苦笑:“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这府里怪不怪?”
崔悯眼光略沉:“你确实不是神仙,你也不是天师,我正在查你的底细。你是今年年初才进入静心观和碧云观做道士的,也不是张国师后人。我现在还翻不出你的老底,但你也藏不了几天了。”
张灵妙笑了:“不管我来自何方,崔兄都奈何不了我。你信不信?”
崔悯移开了绣春刀:“我信,你来头不小,我很难抓你的把柄,所以我从来不信你。可是有个傻瓜却明知道你看着她落水还相信你,把你当知己。你最好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我希望你在她面前自始至终地做个诙谐有趣的小天师,之后静悄悄地消失。”
张灵妙的面孔煞白,摇头说:“崔兄你就别为难我了,你明知道我是个两面三刀的坏蛋,还逼着我做好人吗?崔兄你入戏太深了,你喜欢上了她?爱上注定无缘的女人,你会伤心痛苦而死的。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崔悯轻声说:“没有,我没有入戏。我只想查明案子给她个答案。案子一查清,我就远远离开。”
张灵妙瞥着他,眼底是一抹哀愁,也轻声说:“我也没有入戏。我只不过真的会算卦!我算出她年寿不永,活不过十八岁,她等不到你查清案了。她死得越早就越轻松。”
两个人的目光静静相对,一瞬间都惊呆了。
崔悯脸色惨白,声音都哑了:“……她这会儿在哪儿?”
张灵妙苦笑道:“她在芙蓉池那儿,跟荀七公子叙话,他来送画并且坚持要见她一面。她为了拒绝他就去见他了。”
崔悯大惊失色,“你们以为这谨州使司府是筛子吗?他一进府,那刘谨州、公主和小梁王就全知道了。”
他们一齐回头看去,见精舍的白绸帷幔被风吹起来了,正与老禅师对话的小梁王已经述完话,行礼告辞。院子里他的心腹孔老先生正脸色肃穆地挤过人群,奔向小梁王。崔悯、张灵妙两人的脸色都煞白了,崔悯一把揪过了小天师,眼睛如刀锋般的在他脸上划拉着:“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哪怕你去抱住小梁王的大腿,也得拦住他半个时辰。我去送荀七出府,绝不能让梁王看见他们俩会面!否则我让你后悔到生出来。”说完他丢开他疾奔出园。
张灵妙脸都绿了,小声喊:“不,不行啊。我只能拦住他一盏茶,不,两盏茶的功夫……”他闭住嘴巴,满头大汗地看着梁王走向了孔先生。他奋力从人群中冲过去,一下子伸开双臂拦住了小梁王。
小梁王吃了一惊,手按着龙泉宝剑后退一步,疑惑着问:“小天师,你怎么了?”
张灵妙的眼珠子急速地转动着,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他平时的急智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只剩下了崔悯的威胁,“哪怕你抱住梁王的大腿……否则让你后悔生出来……”
他一下子扑上前,扑倒在地抱住了梁王的大腿,又惊又惧地哭泣了:“梁王千岁,你真的是太帅了!小道看到了你,真是自惭形秽,恨不得没有生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