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回到偏院,听说小雨回来了,和李氏先安歇睡下了。明前的心也乱糟糟的,无心再处理今天的事。也回房休息了。
一夜辗转难眠。夜半时又下了雨,细雨洒落在院子的枇杷树上,淅淅沥沥的,仿佛淋湿了人们的心。把人们的身心都弄得潮湿欲滴。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愁肠百结辗转难眠。
第二日清晨,天空放睛,明前梳妆穿衣。小雨跟着奴仆们跑来跑去得收拾行李。今天公主车队要离开“荀家园林”继续北行了。所有人都忙得团团转,也没时间想昨日的事非了。
明前带着丫环去主院向益阳公主请安。一进主院,女官们也在忙碌得收拾行装。益阳公主已经梳妆完毕吃完早膳,正在饮茶。见明前等人进来,公主抬脸向明前微微一笑。这一笑,真笑得雍容大方,却把明前骇了一跳。
益阳公主乌发如云,脸似银盘,樱唇朱红皮肤雪白,穿着朱红色锦绣孺衣和绣裙,端坐在主位上。显得华贵而明艳。她身旁站着锦衣卫同知崔悯。一身黑色官袍腰束玉带,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如玉树临风。两个人神态自如,一齐转脸看向了明前。
明前却吓得激灵灵得打了个寒战,花容失色,险些绊住了脚。奇怪,这两人的样子明明是男俊女秀,华贵肃穆,像一对金童玉女似的。明前看着他们却觉得头顶上的天灵盖被分开了八瓣,淋进了雪,从头顶凉到了脚底下。她就像面对着两个冰雕雪塑的假人,冰冷、苍白、生硬、带着一种瓷器的易碎感,没一点人味儿。两个人就像假惺惺的瓷偶。
她心里一阵恍惚,昨天晚上看到的景象像是一场梦。那黄昏的花园,微醺的花香,烈火般的红唇,满含深情的眉眼,蛊惑人心的话语都像一场梦……全都是假的?
小天师张灵妙立刻走上前,神态自若得向公主施礼,又与众人道早安。他毫无异状。可是明前一看到他们就会联想到昨晚,骇得她连打了几个寒噤,有些失态。
“你怎么了?明前。”益阳公主问。一双妩媚的眼睛盯着她的脸,眼珠漆黑,带着一丝慎重和玩味。崔悯也挑起眉眼斜斜得看她一眼。眼光深沉,冷哼了声。这一声冷哼如冰如刀,立刻刺破了明前的僵硬姿态。
她猛然清醒了,忙说无事,继续向公主请安。
公主瞧着她笑了:“明前该不会不舍得荀园的风景了吧?如果你喜欢这里,也可以多住几日。你不是我的随从,想留想走都随自己的意。”说完她一双深沉的美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明前的脸,嘴角带着浅笑。明前却觉得一支犀利的冷箭迎面飞来。
公主在取笑她!明前猛然醒悟了。在这个荀园,在锦衣卫保护的公主车队里没有秘密。公主身边有太监女官,崔悯手下有锦衣卫千户百户,把整个车队监视得密不透风。他们知道了,荀七公子很天真地跑来向她表白,要她嫁给他留在荀园的事。
明前觉得气都喘不上来了。这,这一对变态的家伙!在暗示她舍不得荀七公子想留在荀园。他们竟然用这种肮脏龌龊的想法想她,气得她差点叫出来。这两个人昨晚才真情流露得抱在了一起,今天就堂而皇之地取笑她。真是大言不惭,脸皮太厚了!
气得明前直咬牙。你们俩光天化日就抱在一起,比我被别人表白求婚更不守规矩吧!她眼风一斜,就看见小天师张灵妙向她露出苦笑。他体恤地向她点点头。是的,最不守规矩的人不是你,是她!
忍,忍一下就好了。心字头上加把刀,忍也得忍,不能忍也得忍。
明前收回眼光,心里彻底得对这对男女没一点好感了。她还未愚蠢到与公主顶嘴反目。只是微微一笑大方坦然地说:“荀家园林的风景很美,但明前还是要遵循计划去北方的。‘周遭的风景虽好,却不属于我。看一眼就足够,不需要再留恋。’明前留恋的小心思让公主见笑了。”
益阳公主听了她的话,微微一楞。
——周遭的风景虽好,却不属于我。看一眼就足够,不需要再留恋。
这句话说得有意思。她心神微动,随后也笑了:“这样就好,那我们就继续北行吧。我也想跟明前一起走到最后,看看最后的风景。一定是最美的。”话虽如此,她一双明媚的眼睛还是狐疑地看一眼明前,又似哀似怨地看了一眼崔悯。崔悯正看向明前,似乎也被这句话震动了,没有看到公主的眼神。益阳公主等了半晌,见他未回头,暗自叹息一声,眼神里露出了一丝怅然。
原来,你还真不是铁打泥塑的瓷人,也会露出心里的惆怅和失意啊。明前看到了她的神情想到。
* * *
轮到我了。明前觉得她在公主车队忍耐得够了,得做点什么了。正房里稍微安静了些,她走上前禀告:“公主殿下,明前有一事想求公主做主。”
“什么事?”益阳公主好奇地扬扬眉。范明前是个循规蹈矩到无趣的人。她有什么需要她做主的?有点意思:“请讲。”
明前的脸色有些忧愁和害羞:“昨天,张小天师给我推算了一卦。说卦相上显示我最近的运势不佳,需要有人为我破解一下。”
公主疑惑道:“是真的吗?小天师若是让你掏钱买符录,多半就不是大灾祸。如果不肯要钱,才是真的大祸。”看来小天师的贪财之名天下皆知了。
张灵妙脸现苦笑。有这么挤兑他的吗?还有他昨晚刚救了范小姐,她就顺势得黏住他了。真倒霉。他向公主谄媚地一笑,坚决否认他贪财了。
“要钱倒没有。”明前笑道:“只说我最近运势不好,需要找个身边人取个相同的名字为我挡挡灾。霉运就分不清哪个是正主儿,哪个是外人,就能化险为夷了。我想了想身边只有两个丫环,一个叫雪珑的出生日子不好,人也有点愚笨。另外一个就是雨后这丫环,年龄倒是相当。”
明前有点尴尬,也有点局促:“可是您前几日才给她赐了名字。公主殿下待我们这么好,我还想,真是有点不知好歹……”
益阳公主眼光微闪,沉呤了:“改个名字不算什么,你也太小心了。真是个傻丫头。我怎么能光顾面子,不为你的安危着想呢?丫环本来就是帮小姐操心的,这件小事我准了,改哪个字好呢?”她扭头看向小天师,明前也向小天师温柔地笑。
事情已经进行到现在,台阶已经铺好,也由不得小天师不登场了。张灵妙无可奈何得走上前,闭眼掐算了回:“瑛字太正,明字太重,都是光明正大的字。她一个小丫环承受不起。还是‘前’字略好些。前方有喜,事事向前,可以借给丫环给小姐挡灾。”
小雨已听得呆了。她俏脸涨红,心砰砰乱跳,脑子不知道想什么好了。有人推了她下才急忙走出来跪下。
崔悯脸上现出一抹冷刹刹的笑。姜千户和柳千户都意味深长地看着范小姐。
益阳公主敦厚大度地说:“就让这丫环跟小姐用一个字替小姐挡灾吧。雨后改成雨前。雨前,雨前,这名字也不错呢,你以后要好好侍候小姐。”
小雨急忙谢恩。
一语定乾坤。从此小雨便重新更名为“雨前”。程雨前。
一个小丫环的名字而已。益阳公主毫不在意,命令众人启程,就迈步出院走向凤辇了。
* * *
出庭院时,张灵妙和范明前相视一笑。张灵妙笑嘻嘻的:“范小姐,你欠我一个人情哦。”
“反正已欠下小天师的救急之情,再多欠一个也无妨。债多了不愁。”明前轻笑。
张灵妙深深地看她一眼,“欠多了,就得还得多些。你当心连本带利的还不清啊。我的债可不好还。嘻嘻,你的胆子还真大。一个小丫头的名字,过了这段路,叫什么不都随你吗?又何必现在拿出来刺激公主呢?你不怕她着恼?”
明前悠然说:“名字虽小,事情却大。这名字对我们的意义与众不同。我不想因为名字伤了她的心,也挫败了大家的精神气儿。公主也不会着恼的,她的心思不在这儿。”
两个人心领神会地笑了。经过昨晚的告白,益阳公主想必心情低落精神郁结得不得了吧。心思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哪有功夫跟她们斗小心眼?还不如趁此机会赶紧解决了麻烦。
崔悯也跟随着两人出了院落。心里一片明镜。这两个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结成同盟了。像这样又机敏又自我的人能结成同盟,一定有什么共同的秘密不可。什么时候范大小姐跟小天师有了共同的秘密?这个车队简直乱得像个筛子,什么秘密都能漏过去。
他皱着眉思忖,这位循规蹈矩的范大小姐一点都不老实呢。先是荀七公子,后是张灵妙,她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手段能吸引身边人,使他们都不由自主地为她所用。还真是个人才呢。能忍,很稳,沉得住气,也敢想敢做,该出手就出手。一出手就一击而中!以对手来说,她很不错。他心里暗暗提劲,他怎么会抓不到她的把柄呢?!
明前一行人出了院门登车。雨前再也忍不住,眼里含泪,一头扑进了明前的怀里:“姐姐,对不起……”
千言万语都化成了一句话,内心的纠结委屈都化成一场泪。雨前啜泣着,用力地抱着养姐。明前则亲昵地摸摸她的头。这几日的风波,怨恨和委屈都随着这个小插曲随风而去了。
明前冒着触怒公主的危险,为雨前改回了本名。这就是一份心意吧。她和她都明白这个名字对她们的特殊意义。“明前雨前,玉色如烟”,像两朵并蒂莲一般相互扶助共同成长。这才是这名字的深意。雨前哭得跟梨花带雨似的,明前温柔的拍着她的背。旁边人们都很感动,李氏也擦擦眼泪。
——真是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就扭转了整个局势。雨前暗自咬紧牙,气得真要哭了。一个改名,令她不能不感动,令周围人都知道大小姐爱护养妹。落下了温柔敦厚的名声又占据了道德高峰。范明前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她怎么这么聪明能干?
上丫环乘坐的马车时,程雨前放下擦眼泪的手帕,抬起头。正好看到崔悯带着柳千户和姜千户走出来。崔悯别有深意地瞥她一眼,眼光森森的。雨前脸上顿时收起了悲容,换成了娇美的笑颜,向着崔悯甜甜一笑。眼波如潋滟的秋水掠过了他的脸。如春风扑面,风彩撩人。之后便登车了。
这么含情带怯的一个媚眼,却叫男人们有些受不起了。崔悯出身巨宦,见惯花丛,也备受女子们青睐。经常遇到美人们送媚眼丢手帕,或者主动抱着他的风流艳事。所以见多不怪,他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走了。
他身后的两名千户。柳千户喜怒不形与色,只是拍拍姜折桂的肩膀。姜千户却被恶心得直翻白眼差点吐了。明明是个长得像花骨朵儿一样的娇艳小女孩,心却黑得像深潭。那边范明前刚替她改回本名,给了她不小的人情。锦衣卫官员们还在担心她会不会对翻案重查的事后悔了,会不会撤掉案子。她就向崔同知眉目传情了。
真是个长袖善舞的能人啊。罢了,他刚挨过同知大人的训,就不多管闲事了。这年头不守规矩的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