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第二日,陈参将就捡回来个人。
京畿大营的大将陈虎成在车队前方五十里开路。他带领军卒们在驿道上来回奔驰,把驿道上的车马行人们赶下驿路,肃清了大道。
从驿道旁边的乡间小路跑过来两匹青驴。前面青驴上骑着一个深蓝道袍的年轻道士,后面是个背大包袱的道童。军卒们截住了道士,不准他们上官道。道士看着乱哄哄的行人和驿道,皱皱眉,骑着驴穿过人群奔向了领头的陈参将。路人们好奇地看着他。
年轻道士面容俊俏,未语先笑。深蓝道袍外束着暗黄色丝绦,极潇洒飘逸。他来到陈虎成面前打了个稽首:“官爷,不要再驱赶老百姓了。贫道刚才占卜一卦,此路不通。大人们趁早转回去,拐到别的路上吧。”
“什么?”众军卒和陈参将都惊叫。
“混帐的妖道,敢哄骗我们车队。我们昨天就派人探过路,这条驿路直通下个县城。你还敢在这儿妖言惑众?这路要不通,爷爷就爬过去。来人啊把这个妖道打出去。”陈虎成怒斥。
军卒们跳下马,抓住道士和他的驴,推推搡搡地赶下了驿道。当今天子尊佛慕道,一些僧道出家人都颇有权势和来历。军卒们也不想得罪他,把他们撵到路旁沟里也就是了。之后军卒们嘻嘻哈哈地上马前进。一路放缰策马,刚跑出了三十里。驿道一拐弯就看见两座山峰间,一股沙石从山端滑下埋住了驿路。路确实断了!
人们面面相觑惊呆了。陈虎成和军卒们一股脑得策马跑回来路。不出一个时辰就回到原地。看到那个年轻道士和老百姓们还坐在路边,笑嘻嘻地看着军将们垂头丧气地回来。旁边的小道童一脸促狭地笑。
年轻道士哈哈大笑了:“现在知道,我没有算错卦吧?”
陈虎成瞪着他,心里惊疑不定。
俊俏的道士也没有提让他爬过去的笑话,向他笑道:“我看这位将军乌云盖顶,想必最近不太顺利。这样吧,我免费为你推算一卦如何?”
“看你的眉宇开阔。三停五官十二宫都很周正,五星六曜也工整,暗喻着身世不凡。我知道你子丑年生,年近四旬,年少得志,早升百户。但三十岁后官运不畅,卡在五品官,费尽周折才做到了军营参将军之职。今年你的霉运更盛,总是摊上苦差事。这趟公差原本也不该你去,时间长,琐事多,是你的上司摔伤了腰,你只好接下了不该接的苦差事。所以心头不乐。”
陈参将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一双豹眼瞪视着对方,险些惊骇得跳起。他身后的几名亲兵更是惊奇地睁大眼睛。这个妖道一下子说到陈参将心里了。好像偷听到他们和陈参将的酒后抱怨似的。
年轻的道士仙风道骨,面目神秘。笑容诡异地道:“贫道有转运符!可以‘送’与官爷哦,保管大将军能时来运转逢凶化吉。嘿嘿,只要很便宜的一点钱。”
原来是个卖符咒的道士。陈虎成的脸色阴睛不定。这道士很有些本事。他担心道士是哄骗他,又担心放过了转运符,不知道到几时才能转运了。忽然陈虎成想起,这年头连当朝的太后皇上都信奉这些僧道们,又是烧香又是礼佛,他怎么能不信呢?他急忙恭敬地跳下马,施礼道:“道爷说得对。我最近确实有些霉运缠身,请道爷指点。”
道士那张俊秀的面孔充满了蛊惑之意,诡异地笑了:“好说好说。不过,我观后方道路百里外,有一处洪皇霓霞之气升天,瑞气冲霄,如华如盖。想必是哪位有大瑞气的贵人来了。这股冲天的祥云直指北方。小道平生最倾慕有大福运的大贵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拜见一下大贵人,沾沾他的大运?”
陈虎成一楞之下又连声感叹。连这都看出来了?真神。他自然乐意为小道士引见公主。朝廷从皇上太后到官员们人人慕道,恨不得立时修道成仙。他把这个眼力如神的厉害道士引见给公主,讨了公主欢喜,也许就能改掉他的霉运了。他立刻带着道士去了后方,引见给益阳公主了。
一来到公主车队,看到太监女官簇拥着的“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益阳公主,道士俯身便拜。
益阳公主瞧见他,笑容如鲜花般绽放,身后的几位女官也齐齐微笑了。
公主笑吟吟地说:“尤那道士,来给我推算推算。我这一路的前程如何?要一句话说到点子上,我可不许别人拿好听话糊弄我。如果说不到点子上,我就当你是来骗钱的野道士,用大棒子打出去了。”
俊俏的道士莞尔笑了:“小道只有一句话送给大贵人,‘莫愁前途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或是‘野火燃不尽,别去春又生’。这句话贵人可满意?”
一句话出,公主的笑容一凝,脸上好一阵恍惚,立时走神了。太监女官们露出了惊诧的脸色。人们都知道这个小道士是个惯会哄人投机,善于诙谐帮衬的,今天说的话却有点古怪了。奉承的话后面带着别离之意。
益阳公主没有恼火还和煦地笑了,脸颊露出了个喜人的小酒窝,带着一丝俏皮,娇嗔着:“你就别故弄玄虚了,我知道你一向有本事。只是大名鼎鼎的碧云观张灵妙张小天师,怎么骑着驴跑到了我这只礼佛车队了?有何贵干?小天师。”
周围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风神俊秀,仙风道骨的小道士是京城的国观碧云观的张小天师,张灵妙。
张灵妙向众人微微一笑,扫过了目瞪口呆的陈参将和军卒们,才笑咪咪说:“公主明鉴,灵妙在碧云观呆了几日,就被严厉的观规管得厌烦。所以心思活动,想偷偷地回陕北省的修心观继续闭观清修。方才在路上知道了公主的车驾在后面,就跟陈将军开了个玩笑。来跟公主打个招呼。”
公主欣喜地说:“太好了,你去陕北省,与我们的去处很接近。不如你跟着我一起走,也好让我请教些仙家修行之法。”
张灵妙推辞着:“这,公主这是礼佛之旅,小道乃是道家之人……”
益阳公主笑了:“灵妙真人不用忌讳这些。礼佛与礼道,都是修行的一种方式。董太后娘娘是个虔诚之人,她常说佛与道都是神仙渡化世人的功法,异路同殊,都是向善之道。本来就不分彼此上下的。所以‘供奉佛、崇敬道’或者‘修行道、尊敬佛’,都是自我修行的法门。你与我同行,只会更加坚定彼此的向善之心。不碍事的。”
这番话说的道义和礼法都全了。张灵妙也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公主说得是,小道太拘泥于世俗看法了。那就多谢公主大量,容小道搭上公主的顺风车了。”
众人都欢声笑了。陈参将也大为欢喜。没想到半路上捡来的小道士,竟然是大名鼎鼎如雷贯耳的张国师的后人张小天师,看来自己真的要时来运转了。李执山和关公公也凑上前,跟张灵妙打招呼。这位小天师年纪小,本事却奇大,说不定还是未来国师的接班人呢。锦衣卫同知崔悯则脸色如常,冷冷地打量着不请自来的碧云观小天师。
旁边的范家众人。尤其是范明前站在人群里看呆了。
仙风道骨的小道士施施然地走过众人。走过明前时,张灵妙笑眯眯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哎哟,范大小姐,真巧啊!我们又见面了,居然还是一块去北方呢。啧啧,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 * *
有缘吗?这怎么可能!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范明前压根就不信这一套,只觉得形势越来越诡异了。仿佛她范明前认识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她面前。
这一趟向北方的旅途上,有求佛的公主,有忙着逃命想翻盘的相国千金,有神秘莫测的道士,有老好人般的礼部侍郎,有暮气沉沉的宦官,有想转运的陈参将,还有个灸手可热的大太监养的干儿子……这条路正变得艰涩而漫长,这些人也充满了秘密和古怪。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些人天生有缘份,初次见面就能很热络。有些人却天生是冤家对头,怎么都不能和睦相处。比如崔悯、张灵妙和范明前这三个人。
三个人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但碰到一块就忍不住相互试探。
回驿站的路上,明前率先打破了沉寂,问道士:“张小天师,你怎么也要去北方?”
张灵妙看一眼附近的崔悯,似真似假地说:“我掐指一算,觉得最近北方要发生热闹事了,也就去看看。崔大人,你也知道吧?”
崔悯长眉一挑,没想到对方单刀直入地问起他了。他俊脸上云淡风轻地说,“张天师说笑了。我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怎么会知道?不过,以灵妙小天师的本事什么事都知道吧。”
话中有话。有意思。明前明眸微闪,打起精神倾听他们打机锋。
张灵妙嘿嘿一笑,伸手亲热地去拍崔悯肩膀,欣喜地说:“玩笑玩笑,我开个玩笑。我去北方自然是‘修心观’的师父叫我回去继续修行的。没想到遇到了碧云观相识的二位,也算是有缘份吧。嘿嘿,相逢即是有缘,大家萍水相逢,只要性情相投自然能成为知己,又何必苦苦追问来龙去脉呢?”
说得好。崔悯有洁癖似的避开他的手。道士一句话“英雄不问来路”,就一口封死了他们的疑问没有泄露底细。
明前却觉着遗憾。她还没听明白呢,这两个人就不说了。这怎么能行?
崔悯转而称赞起张灵妙的神妙卦术了:“张小天师的术数奇妙,是我平生罕见。不知道是天生?还是师传?还是另外有人指点?”
这话也够毒了。直指小道士勾结他人一起坑蒙拐骗。真不愧是东厂探子,事事怀疑,人人都是有罪推断。
明前对小天师也太好奇了。此时不逼问更待何时,插嘴说:“难道小天师真的会道祖流传下的神仙卦术吗?嘻嘻,你比神仙还灵呀。”
张灵妙笑着连连摆手:“这是我师门传下的封术,只是些混饭吃的小把戏,不值得崔大人好奇。倒是崔大人文武双全令人敬佩。崔大人能文能武,不像是按照普通官吏培养出来的,倒像是按照豪门世家的家主培养出来的。掌印大太监胸怀大志啊。对了,不知道崔大人有没有兴趣上战场为国家出力?”
狐狸道士截过话头又反击了,把疑虑又重新扯回崔悯身上。明前也立刻睁大眼睛警惕地看崔悯。对啊,一个大太监的干儿子,天生就得到常人得不到的富贵荣华,有必要学文练武的,做个锦衣卫的小官吏辛辛苦苦地往上爬吗?
崔悯眼光微沉,圆滑地抵挡回去:“练武是为了强身健体。锦衣卫也算是天子亲军,我既然加入了天子亲军,为皇上办差,怎么能不通武艺呢?崔悯只是恰好多学了点罢了。倒是范小姐,不在京城范相身边奉养承欢,怎么独自去北方了?还只带了十多人孤身行路,真是胆大。”
张灵妙听了心中大笑,转头看明前怎么回答。多管闲事的下场就是自己也被套进去。明前一双漆黑的眼睛闪着光,心底涌满了迎接挑战的警惕,她才不怕他们呢。她先向张灵妙投去了求助目光,张灵妙也一心想听她的解释,摊摊手看看天,意思是他问得刁钻,我没法解围。明前心中微晒。
她温柔如水地垂下了头,一脸哀愁:“多谢崔大人关心。我也不想离开父亲。但家父说过世上女子总要有离开家的一日,只要过得平安喜乐,即使是离家万里父亲也放心。我只带了十多人是因为我父亲素来清廉,家贫如洗,没有太多的财物行李。”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崔悯身上的金丝玉雪色的锦绣官袍和镶翡翠八宝玉带,和张小天师那身暗底竹纹深蓝色的蚕丝道袍和悬挂的祖母绿八卦。轻声细语地讽刺道:“我当然比不上崔大人和张天师家族豪富貌比石崇。道祖庇护天赐宝物了。小女子太穷了,让崔大人和张小天师见笑了。两位大人这么有钱可否帮衬我点?”
呃,这话说的,噎得那两个人同时打了个哏。说不出话了。
这位范大小姐名为丞相小姐。但是瞧她这副装腔作势、嬉笑怒骂自如的架势,恐怕还没有学会棋琴书画,就先学会了指槐骂桑强词夺理的本事了。她对于这两人都有疑心,就都开口嘲讽。这个小姑娘好强亮的胆识和心劲啊。
崔悯淡淡说:“说得好。范小姐年纪小却颇有胆识,崔悯钦佩。”
明前嘻嘻一笑,谢了他的夸赞。她忽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拍手叫道:“哦,我知道了。崔大人你护送公主去北方,也是心怀国家大事,想顺便去北方前线杀鞑子吧!你这么舍身为国,果然是个有仁有义有胆识的大英雄啊。我好佩服你哦,张小天师你终于算错了卦。”
“砰”的一声,张灵妙重重地摔倒了。他迅速地爬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呃,这小姑娘牙尖嘴利,话语如刀。一点都不能得罪。贤淑恭谨的外表下有一颗精灵古怪的心。骂人都带拐弯的。
崔悯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俩,面上绯红,腼腆地笑了:“多谢范小姐的夸奖。我就是看到了范小姐千里独行的胆识义气,为之感动,才想为国尽一份薄力的。这点小事不足挂齿……。倒是这里的台阶很高,张小天师千万别马失前蹄了。”
呜……,这些人,一点都不客气,一点都不好玩。张灵妙拍拍道袍的灰尘,心中郁郁。怎么他遇到的人都是这种装神弄鬼演大戏的人才啊。
来有言,去有语,寸土不让,寸话不接。说话的同时,三个人也都知道了对方是个奸诈狡猾心计百变的人物了。也都紧紧闭住了嘴巴。生怕被对方套去什么话。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我的心事怎么能告诉你呢!”
范明前偷偷地窃笑了,装吧,演戏吧,看谁才是最厉害的那个,真是一趟有意思的旅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