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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归乡(下)

至夜,乡人几乎都赶来了重明寨。女子们在大寨的庖房里忙碌不停,炊制乡宴上将要呈上的各种馔品。男子们在大寨的屋檐间结挂灯彩,铺摆筵席。孩童们则在空阔处嬉戏游玩,燃点烟花。

提起灯烛,彩鹓下到地窖。成排的酒坛码放齐整。酒坛上,印有鲜红的泥封。一排排都是彩鹓出嫁时陪彩鹓来到重明寨的送亲酒。彩鹓从未动过,月照也从未动过,这些酒就这么被封存搁置于此,随陈年往事落满尘灰,被彩鹓遗忘许久。如今,这些酒倒派上不小的用处。侍佣们点亮地窖墙壁上架设的火油灯和松明炬,开始将一坛坛的酒水搬出地窖送上宴席,以备人们饮用。

戌正时分,节宴开始。彩鹓执起酒樽站在望楼上,向楼下列坐的乡民们敬致贺辞。人们拍手欢喝的声音,一时间如鼓如雷,从外院传到内院,从东院传到西院。彩鹓致辞结束后,妇人们开始呈上一盘盘的吃食,兮月已有很多年未见过这样精美而丰盛的食膳了。有以面片做成荷叶形的莲叶汤饼、有用兔肉烧煮成的汤羹、有清炖的牛犊肉、有淋上蜜糖裹拌着各种调料的含香粽子、有风干的肘肠腌腊、有撒上芝麻煎炸而成的巨胜馓子、有乳酥夹心的卷花蒸饼、有色白鲜浓的鳜鱼汤、有金黄色的杂烩饭、乌黑色的青精饭,还有捏成小兽儿、小人儿模样的能看却不能吃的“看盘”点心。据说,这些宴馔品式都是祖辈们从不归乡外的人族那儿沿学来的。

檐角的花灯将楼阁照得异常鲜明。兮月看向望楼的高台。高台上摆满了筵席。席上觥筹交错。阿娘端坐于扶栏边,正接饮着一杯又一杯的酒水。长辈们的脸上似浮泛起靡靡之色,却不知那些靡色是灯辉还是酒晕。

喝下一碗莲子汤后,兮月离开了宴席。乡宴虽热闹,她却觉得索寞。兴许是听久了席间的那些谦辞美言,又或许是因为无人同她聊话,她突然生闷,想要出去透气。

夜空中,花火万千。

万千的颜色似锦,万千的呼哨喧鸣。

喧鸣里,流过一丝寂静。

那寂静,是一盏天灯。

天灯落在兮月的视线里。

莹白的灯身,鹅黄的灯心。

心火照亮身表的字。

是一首题诗和一个名。

这是女儿节的风俗。

鸾族未婚的成年男子将在女儿节乡宴的这天晚上,放飞书有自己名字的天灯,并给天灯施予术法,让天灯飞去其倾慕之人的闺闱,以此向那绣闱中的女儿表露心中的情思,次日若女儿家对此亦有回应,后续可成就一桩姻缘美事,因此天灯也常常被唤作灯媒。看客们从远处眺望,会在暗地里评数各家屋宇上盘悬的天灯数目,并将灯数最多的人家的女儿评作女儿节的名首。被称为名首的女子通常品貌绝俗。在族人看来,名首一词,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见有天灯飞过天空,零星的男女离开了宴席。慢慢地,越来越多的人离开宴席。他们走出重明寨,去往空阔的地方点烟火、放天灯。长辈们也搁下碗箸,端持酒樽,齐齐站在高楼的扶栏边,观望大小天灯飞往天空的盛况。

渐渐的,数不清的天灯浮悬升起。兮月去到高地上,追望那些天灯漂往远处的栉宇重楼。夜空变得拥挤,一片片的灯火曼丽而绮靡。看着靡丽的灯火飞远,刹那间,她的心里生出一丝殷羡来。是否有一天,在那漫天的灯火中,也会有一盏灯火为她停留呢?她回头看向大寨的上空,目光又瞥及身后的望楼。高台上,有人似眉目含笑,有人似神情沮丧,他们推杯换盏,彼此议论着,阿娘侧着身子,人们正在为阿娘斟酒。

“是看夫人?”番星提着天灯走来。

“阿娘似饮下了许多酒。”她有些忧心,在她的记忆里,阿娘鲜少饮酒。

“去放灯吧!”番星邀言道。

“去何处放灯?”她问。

番星没有说话,拉起她的手,往重明寨的坡圩下奔去。他们跑过青石阶,一路穿过院落村宅,来到乐洵川边的一处原野上。芦苇地里已生出丈高的新叶。夜风梭巡处,一丛丛的草叶散播着一阵阵的清香。茫茫的草叶连着沙沙的风响,在夜空下起伏如浪,荡来荡去。他们在芦苇丛中戏闹追逐,不知不觉,便将那些浮华的烟火都抛在身后。他们越跑越远,远到那些男男女女都已从视野中消失不见,远到重明寨变成一团暗淡的火光,远到宅邸村落只剩下一弯浅浅的轮廓。

彩鹓向楼下的筵席间看去。一排排的筵席从外院排到内院,从东院排到西院。

西院里,赤薇花开得正盛。花朵繁密,如堆叠的春桃,却比春桃妖娆。花枝藩茂,似绵密的柳蔓,却比柳蔓多姿。赤薇花妖娆多姿,靠向轩廊的一侧,不断逗弄着廊下的男女。廊下的男女被香色吸引,忍不住攀折起花枝来。

“这花早晚被你们折杀殆尽。”廊道一头,执事扬声呵责,摇首走来。女儿节令男女恣乐,却让花木苦悲。男女怡情,好以折花问心,一场群宴持续下来,原本明艳的赤薇花被轮番地攀折揉捻,逐渐失色颓靡。执事不能任凭这些小儿继续胡闹。赤薇花若真被折杀去,他怎向夫人交代?

听闻执事的呵斥,偷折花枝的男女,连忙抛下花枝,逃出廊去。

轩廊下奔行的男女,勾起彩鹓的注意,彩鹓忽忆起她与月照的初遇,亦是在女儿节的宴宵上。她喝下一杯酒浆,水酒在心口翻滚,将她的心神颠得迷离。迷离之中,她似乎又走近那条轩廊,走近了那几株赤薇花树。

堆叠的花朵压弯了芃枝,枝条垂落在檐下的笼灯旁。赤色笼灯照着赤色花朵,花朵越发浓艳,如同一串串绛珊红玉,艳得让人心惊,叫人难以舍弃。

她扶柱爬上美人靠,踩到那半指宽的横栏上,也学着旁人攀扯花枝。

“嬷嬷,弄些醒酒的药汤,送上席去。”廊道西头传来郎君的话语。郎君的话语尚未说完,老妇的声音旋即响起,“哎吆,胡闹,这些花早晚被你们折杀去。”老妪嗫嗫嚅嚅,言语里满是谴责,从廊道西头急忙踱来,“休要叫我捉住。”

“嬷嬷捉人来了。”众人窃语,如麇集的鸟兽惊觉散去。看着旁人疾疾奔散,她便慌乱,纵身从横栏跳回地面,落下三尺。

逃出轩廊,步进大院,一缕头发松垂下来。花髻已经散乱。

她伸手抚拢发丝,恍然发觉头上的玉笄是已不见。

“莫不是将发笄落在那轩廊里?”她悄悄迈回轩廊中。

廊中人影已空。她在空荡荡的轩廊里搜寻,从廊东到廊西,又从廊西到廊东,反反复复寻过几遍,却始终未寻见遗失的玉笄。

“不是落在这里?”她犹疑自语。恰时,一双皂白的布靴突然从转角后走出来。抬起视线,她迎面撞见郎君的一双眼。两人四目相对。郎君盯着她的瞳眸细瞧了片刻。片刻之后,郎君道:“娘子的这双眼睛,生得甚美。”

她面上一炙,低头不去理会,欲绕过郎君,出廊去。

“是寻这支玉笄么?”郎君挡身在她面前,伸出手,露出手心里的物什,正是她遗落的东西。

她拿过玉笄,绾起耳旁的发碎,收高发鬓,将玉笄束回发髻里,步履不停,即要离去。

“等等,”郎君又唤住她,追上她的步伐,将一束红英放到她手心,“娘子还忘了此物。”

夜空里,一朵绯丽的烟火呼啸着,绽开了。

“我叫月照,冒昧询问娘子芳名。”郎君嘴角微挑,弯成一抹浅笑。

“彩鹓。”面上的炙热已盘向耳根,她疾步走出轩廊。

竞花比赛开始。春桃、秋菊、牡丹、芍药,各种形状的烟花争相盛放。众人仰望起天空中的烟火,她却低头把观着指尖的花,失神在方才的遭际里。到底是有失仪礼,她忘了对郎君说一句谢谢,郎君送给她的花束还在她的手心里,而她的谢辞已经无从说起。

路越行越窄,芦丛越来越密,野径渐被芦丛吞没,前方变成一片渺茫的阴影。番星却没有停下,穿过芦丛继续往前。

兮月觉得,番星跑得越来越快了。她不明白番星为什么跑得那样快。她停下脚步喘息,又觉得这是她的错觉。番星的速度并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因为她已经疲累,她的步伐变慢,所以才会觉得番星跑得越来越快。然而,无论是番星奔跑得越来越快还是她越来越慢,她都不再顾及了,她已不打算再往前追。喘息之间,她向番星的背影喊去:“番星,我跑不动了。”

听到身后的呼喊,番星停下脚步,他瞅起身前繁密的芦苇丛,又抬头看了看漫天的星光,忽觉有些迷茫。

“我们是去哪儿?”兮月又喊道。

是啊,是去何处呢?番星想,该去何处?在这不归乡里,他又能去往何处。便是面前这片方寸之间的芦苇地,他也从未行至过尽头。

番星一动不动了,背影合在芦苇的影子里。兮月有些看不清番星的轮廓,目光四处搜寻,“番星,你在何处?”

“就在这里吧。”番星一边回应,一边拨倒身旁的芦苇。

芦苇被折倒,藏栖在芦叶间的几只萤火虫霎时间从芦丛里飞出来。接着,更多的芦苇被折倒,惊起更多的萤火。萤火虫流曳飞舞,从开始悠渺的几颗逐渐汇聚成浩荡的一群,芦丛之间也渐被番星踩出一块空地来。

番星站在空地的中央,看向兮月:“过来。”

成群的萤火像一条倒映着万千星光的河流,在夜风里静静地徜徉着,荡漾着。“这肖翘的流光,真美。”兮月赏叹着,涉过煜煜的流萤,朝空地的中央走去。萦缠在番星周围的萤火,旋即向兮月环绕飞来,兮月伸手触向周围空气里游移不定的萤火。萤火在她的跟前,若即若离,更如梦幻一般,美得不似真实。

“别动。”兮月又轻轻将手拈去番星肩上。一只萤火虫正悄悄栖落在番星的肩头,闪烁着微芒。

待指尖靠近那微末的萤火,萤火已戚促飞起,试探似的在她的指尖摇翅盘桓了一圈,转瞬却逃走了。“又没捉住。”她看着飞逝的萤火,取笑道:“记得吗?儿时,有一次,你偷偷带我爬过院墙,到乐洵川来捉流萤。我们捉着,捉着,捉得疲倦,便躺在芦苇的秸秆上,不经意地睡着了,忘了时间。醒来,已是深更。害得阿娘搜寻我们好久,惊动整个重明寨,所有人都举着笼灯和火炬,漫山遍野的找寻我们的踪影。结果,你和我都受过阿娘好一顿责罚呢。”

“记得。像是在昨天。”番星微微一笑,将天灯递给兮月。

“年光过得真快。”兮月托起天灯,“萤火虽美,却难捉摸。年光就似萤火呢,转瞬即逝。”

“是啊,年光过得真快。”说着,番星将手心掩在嘴唇上。

兮月对番星的举动有些奇怪,番星似从胸腹间催动些什么。

番星从口中吐出一枚盈亮的丹珠来。他用掌心托起丹珠,靠向灯下的松膏,对着丹珠轻轻吹去一口气息。丹珠表面骤然生出一道火舌,火舌被气息卷携,如游蛇烟丝般飘向松膏。扑哧一声,松膏被点燃了。昏暗中,火光突然划亮,两人的面孔从阴翳里显现出来。

“火敕?”兮月瞧着番星手心里赤明的丹珠,诧惊道。

火敕由采自火湖里的重明火精炼化而成。到火湖采集火精的过程万分凶险。火湖里,熔浆如同热釜中的水,时刻都在爆裂浮沤,那些破碎的浆囊似涌泉般喷射出一团团的重明真火以及硝烟和毒气。采集火精者,下到湖面,稍有不慎,就会被蒸腾的烟气熏伤眼睛、毒喑声门,或者被喷薄的气浪所灼伤,羽翎逆毁,皮焦肉烂。更为可怖的,当是被爆发的重明真火直接击中,瞬间便化作飞灰。寻常,人们断然是不敢靠近湖面的。然而,要离开不归乡,火敕是必要之物,是门敕。

火湖是不归乡的中心。鸾人的灵力皆来自火湖,鸾人一旦走出不归乡的地界,灵力就会开始衰减。慢慢的,因为灵力匮乏,无法维持人形,从而现出鸾身。当灵力完全耗竭后,整个人即会羽落成灰,涅灭成烟。

若要离开不归乡,且不至现出真形,灰飞烟灭,唯有取来重明火精,将其炼成元丹,俗称火敕,将火敕置佩身上,如此,方可护持自体,以使灵力不会衰竭得太快。但火敕并非长久之物,火敕虽能源源不断的散发灵力,但也只似一盏时刻燃烧着的油灯,终会因油尽灯枯而熄灭。火敕最多仅能持续一秩,十载过后,火敕就会燃尽,消解。如此,离开不归乡的人十年内就必须返回不归乡。

当年,阿爹即是为了采集火精,葬身在火湖之中。看着火敕,兮月又似回到七岁那年。阿爹离开后的第七日。

一束阳光莅来床榻,落在她的面庞上。

她被阳光的温热,触动,惊醒。

眯缝着眼皮,她朝阳光莅来的方向看去。

窗前,立着一道白色的身影。

那身影正推启窗扉。

光线挤过窗扉间的缝隙,带出一片细小的埃尘。

尘埃里的身影,被阳光衬得刺眼。

“阿爹?”她看着那刺眼的身影,犹疑唤去。

吱呀,窗扉完全打开。

更多的阳光向她扑来。

她揉抹惺忪的眼皮,再去细看。

开窗的身影已改换模样,却成照顾她起卧的侍女。

“醒了?”侍女转身端起案上的面盆,走近了,“身子可好些?”

原来,她是眼迷,误将侍女的身影看作阿爹。

清凉的晨风从窗口丝缕吹来,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似也变得轻盈,“像是好些。”

“只是腰肢略略酸痛。”她掀开薄衾,起卧,问那侍女:“今日,是何日?”

“廿二日。”侍女为她梳洗。

“廿二日?”她算道:“阿爹离开已有七日。”

侍女将要离去,“娘子,是否饿了?待我去庖房取来汤药和吃食。”

“姊姊且慢。”她叫住侍女:“昨夜,睡得酣沉,醒来,身体有些麻木,我想出去透气,舒络一下筋骨,便自己去庖房吧。”

“这样也好,不过执事嘱我谨慎看顾,你自己去庖房,到底让我放心不下。我陪你过去。”侍女将她搀扶下榻。

远远的,她听到一阵嘈杂之声。

嘈声从嬷嬷的居所传来。

嬷嬷居住的偏房距离庖房不过百来步。

她站在庖房边,循声望去,嬷嬷寝房的屋檐下,晃动着两团浓重的墨色。

那墨色是两盏罩有黑布缎的笼灯。

依照不归乡的习俗,若有人辞世,亲眷需将自家门前的笼灯蒙上黑布,以示祭奠。

嬷嬷是在祭奠谁呢?

她不禁好奇。

“夫人说过,不许设奠。”执事与几名佣人立在嬷嬷房前,说着,架起云梯,欲将檐头的笼灯取下。

“我在这寨里服侍半生,是将主君视作自己的孩儿。如今,竟连一盏灯都不能为主君留下。”嬷嬷不肯,挡在云梯前,伤情垂泪。

“您这是让我们为难。夫人的行事,我们也只是遵从罢了。”执事劝解:“私烧阴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可这笼灯……却是醒目。”

“夫人怎如此狠心?”嬷嬷执言:“我要去见夫人。”

“夫人避众多日,大小事务,权由我来处理。”执事忙止住嬷嬷,“您勿去叨扰。”

“主君尚在时,未见夫人对我作态。如今,已不把老妪放在眼里?”嬷嬷不顾执事阻拦,执意去往东院。

她听嬷嬷吵闹,问起身旁的侍女,“姊姊,你听,嬷嬷适才提到阿爹了么?”

侍女支支吾吾,将她往庖房内牵引,“药炉还煎着,须快些进去,别等汤药熬坏了。”

进入庖房,她却不能放下,“方才,我似乎听见嬷嬷提及‘主君’。”

“我怎未听见呢?你许是听错了。”侍女将汤药盛予她,“嬷嬷年事已高,性情越发固执,灵海难免不大清明,有时,行事稍有古怪,疯癫。你年纪尚小,莫去理会大人们的事。”

她捧起药碗,却不想喝药,“我有些累,姊姊能为我做一件事么?”

侍女应允,“所求何事?”

“这事,姊姊且要瞒着阿娘和执事。”她央求道:“前几日,番星说要去市集,我私下让番星买些蜜糖回来。这几日却不见番星的踪影,姊姊去看看他,问他,是否有将蜜糖带回。汤药实苦,我这口舌,想尝些甜食。姊姊请为我去番星的住处走一遭,可否?”

侍女笑道:“好。你在这里等候,好生把药喝完,千万不可乱跑。”

她点了点头。

见侍女离开,她放下手中的药碗,走出庖房。

阿娘的卧房,门扉深闭。

嬷嬷与执事在门前僵持。

她站在庭院的花圃边,窃看两人争执。

“老妪请见。”嬷嬷隔门求谒道。

阿娘未有动静。

“老妪请见。”嬷嬷不肯罢休,又连唤数声。

阿娘仍无回应,卧房的门,依然紧闭。

见阿娘不肯应门,嬷嬷贴近了门扉,哭诉:“老妪知夫人心中宿恨。可主君毕竟是你的夫君,你连一块灵牌也不肯为其设下,夫人怎如此待他?此种行事,罔顾规礼,落成口舌也就罢了,将来,怎见得祖宗先灵。主君视我如作亲母,今日回煞,我奠祭主君,烧些阴钱,挂两盏灵灯。夫人怎就看不过去?”

“您休再混闹。”执事惊惶,将嬷嬷从门前拉开。

她听得愈加糊涂。

嬷嬷言语中的祭奠,是何意思?

她朝两人走去。

嬷嬷与执事溺于争执,未曾注意她的临近。

“嬷嬷,您说什么?”她打断嬷嬷的哭诉。

听到她的话,嬷嬷与执事方才回过头来,两人的脸色刷白,目光眈眈地觑向她。

“阿公,嬷嬷之言何意?”见嬷嬷不言,她又转问执事。

执事也是不言。

突然,吱呀一声,门竟然开了。

“您是月照的乳母,秉行持重,德高望尊,行事为重明寨殚心竭虑。彩鹓确不该刻薄见事于您。执事,你去库房取些金宝来,厚送嬷嬷。这寨中多有琐事,您年岁已高,我不忍心,再见您受此叨扰。我想,您还是告解归家,颐养天年为好,子孙绕膝,也可慰藉这吊丧之痛。”阿娘跨出门槛,看着嬷嬷与执事,淡然说道。

“太公太君已去。如今,主君亦去。这重明寨,老妪也留恋不得。明儿,我自出寨。”嬷嬷厉言啐道:“不劳彩睛夫人厚送。”

趁着阿娘再未作声,执事掖住嬷嬷的衣袖,欲将嬷嬷带离庭院。

嬷嬷夺过衣袖,呵道:“老妪有腿,自己会走,不用你等来教。”

嬷嬷与执事离开庭院,她却还站在阿娘的卧房门前。她看向阿娘,怯怯问道:“阿娘,嬷嬷的话是何意思?”

“病弱之躯,就该好些安生,待在卧房里,谁允你私自出来的?”阿娘怒言道。

“阿娘。”阿娘欲要回房,她却抵住门扉,不让阿娘关门,“嬷嬷说的回煞究竟是何意思?与阿爹有何关系呢?”

“是何意思?”阿娘斜睨了她一眼:“告诉你也罢,省得你为此纠葛不停。”

“你阿爹为取火精,跌落在火湖里,已经灰飞烟灭。”阿娘的言语,尽似轻描淡写。

她看着阿娘的眼睛,那双犹如深涧宝石般五色斑斓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晦暗的神色,简直是冷冽。

“我不信。阿娘戏言。”她抿嘴一笑。

“戏言?”阿娘复问她一句,“阿娘何曾戏言?”

阿娘何曾戏言?阿娘从不戏言。

灵海里回荡着阿娘的话,她忽觉胸口有些作痛,捂住胸口,豆大的泪珠倾刻蹦出,落碎在地砖上。

“怎么了?是在想什么呢?”见兮月神情默然,似在游神,番星将火敕含入口中,纳回腹内,打断兮月的思绪,缓缓道:“我要离开不归乡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忆起阿爹来。”兮月回过心神,转而看向面前的天灯。

灯壁素白一片,未书只字片词,空空如也。

“当真,没有心喜之人么?”兮月盯着被她捧在双手间的素白天灯,菀菀一笑,问。

番星没有答话。绵绵的风声悠悠地在耳边缱绻,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

兮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灵海似变成空白,语塞无言,半晌,方才挤出一句话:“何时启程?”

“明日寅时。”番星答道。

手指倏忽松开,天灯从双手间缓缓升起,兮月仰头看着浮升的灯盏,问:“竟如此紧切,是为什么呢?”

“是为前程。”番星觉得有些累,躺下身去,枕臂仰卧在芦苇的秸秆上。

漫天的星斗在夏夜里汇成银汉,灯火向着星汉飞去,黑暗向着两人涌来,两人的面孔被阴影吞没,世界重回沉默。

挨着番星,兮月抱膝而坐。

对于番星的回答,兮月自然明白,去往不归乡外,是番星生涯的一种出路。

上古,不周山崩塌,天维决裂,由此生发一场毁天灭地的灾洪。天地间的生灵在那场劫难中凋亡殆尽,就连近乎不死不灭的神族也折陨了多半的族民。上古生灵大多因此走向没落与消亡,神族亦不例外,然而在上古生灵中,人族却能绵延不断,且日益兴盛,逐渐成为这世间最庞大的族群。鸾族源自神族,自神族走向凋敝,鸾族也随之衰落势颓,加之鸾族为火湖所限,族群受狭隘的地域所困,延续不久后,鸾族即要走向与大多数上古生灵相同的消亡的命运。所幸,鸾族先辈谛观人族的存续繁衍、安身立命之法,蒙受启示,开行男女之间生育嫁娶的鸿猷,并想出一条前所未有的方策,以期挽救鸾族的生计。办法说来,倒与人族的遣使相似。即由族中智胆卓荦的男女,炼制火敕,去往不归乡外,以周游的方式,师法人族的治世之术。这些前往不归乡外历学的男女,是为使节。后来,使节归来,将从人族那儿习来的农耕桑植技艺以及舟车礼乐教化,反哺不归桑梓。如此方策,竟真的让鸾族留存下来,那些使节便也被人们誉为勋臣,永载史册。

因此,炼制火敕,出走不归乡外游历,是仕子建立功业,名垂汗青的契机,是平民跨越阶庭鸿沟,转捩命程的捷径,历来为志者看重。

不归乡外的世界,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那里,定然有着似锦的前程么?兮月看着夜空,不禁又索思入神。

“回去吧,宴席间尚需有人伺候,我不能脱身太久。明日还要早行。”番星结束沉默,说道。

回到重明寨,乡宴过经大半,人们酒足餍饱,修整仪容,陆续归家去了。彩鹓仍沉坐在案前,酩酊大醉,不肯离席。长辈们嘱咐兮月将夫人带下去早些歇息。

兮月搀扶阿娘下楼,转去卧房。印象中,阿娘鲜有饮酒,她从未见过阿娘靡醉的情景,然而此刻,阿娘的灵海竟已秽浊不明,不知阿娘今夜是喝下了多少的酒。酒气酣醺,阿娘说起含糊不清的醉话,看起来一副意乱心迷的模样。阿娘似有恼心之事,借着酒意发泄出来。眼下,阿娘絮叨浑话,尽失分寸,虽是如此,却比平日里那副肃静寡言的模样,让她更觉出几分亲切。

将彩鹓扶上床榻,照顾彩鹓躺下,兮月转身去屋外汲水。当她端持面盆回到卧房,彩鹓竟已从床榻上爬起身来,迷迷糊糊地站在了妆台前。兮月赶紧将彩鹓扶回榻上,再次安抚彩鹓卧下,用丝帕替彩鹓擦拭脸面。

阿娘再次合起眼睫,兮月沉下心来,坐在阿娘的床沿休事片刻。她拿起一把缫丝团扇,替入睡的阿娘扇风去热。视线在阿娘身上打量,她忽而发现阿娘手中,似攥着一件物什。兮月轻轻掰开阿娘的手指。竟是一枚匣子。想来,是阿娘刚才迷糊之下从那妆台上摸寻出来的。拿过匣子,替阿娘掖上薄衾盖好。借着烛光,她坐在床沿瞅起这枚匣子。方方正正,袖珍玲珑的一枚朱漆匣子,四面角上,贴覆金箔,阿娘从未在她面前展示过这枚匣子。阿娘藏匿在这玲珑匣子里的究竟是什么呢?兮月将匣子放在膝头,悄悄打开来看。匣子里装着的是一封帛书卷子,浅缃色的缣幅上,画满清秀而俊逸的墨迹。她熟悉这墨迹的体骨,似是阿爹的行笔。行笔的末处书有众位元老的字名,在这些字名上,盖有一方鲜红的宝印,是槃凰庙的庙印。

兮月从墨书的文首细细读去。

夜风吹进窗口,灯摇影曳,火光明明灭灭。

咚咚一声,匣子从膝头滚落了。

啪嗒啪嗒,帛书上应声洇开几片斑迹来。

读罢,兮月的眼泪泫然流落。

灵海变成一片空白,整个人犹似在混沌里,眼前地转天旋,耳畔轰鸣如雷。

兮月伫立在床前,不知所措。片刻之后,她攥紧帛书,跌跌撞撞地,走出室门。

一步一履似在游弋,她反复念想帛书上的字句,那些字句如同诛心的利刃,一字一句都尖锐地刺痛着她的心。她穿过檐廊,耳旁却已听不清旁人的言语,她只顾一路不停的走,几乎要奔跑起来,心口的压抑让她透不过气,眼前的屋宇楼台仿佛变成了一座座囚笼与樊篱,她只想向着大寨的出口拼命逃去。出去重明寨,从长坡到石阶,从屋落到川原,从明晰的灯火到浓酽的夜色,她一路奔向槃凰庙。

槃凰庙殿角的檐铃在风中摇动着,叮叮当当的铃声,伴随姥姥时时唱响的巫经,在夜色里盘桓不歇。

姥姥停下诵经,起身为神像脚下的供灯添倒香油。

吱呀,院子里响起一阵推门声。

姥姥转身看去。

一道人影穿过重幕经幡,向着堂中徐徐走来。

姥姥放下手中的赭陶油罐,看向经幡纱幕间那道幽泠的身影,心中隐惴,有些不安。

穿过重重幡幕,人影终于走来姥姥面前,灯火映在来人的脸孔上,照亮的尽是一道道淋漓而斑驳的泪痕。

“兮月。”姥姥怔惊,将衣袖拭向女儿的眼泪。

一卷帛缣忽然从兮月的手心里掉落出来,兮月委身跪在神像前的蒲团上。

姥姥向地上的缣幅看去,帛书的皱劈间骤然显露几个鲜明的字迹:

归祖祀文。

阅见帛书上的字迹,姥姥的心猛然一凛。

“幼学的年纪,阿爹送我去学馆。学馆里,有一株很高的杏子树,每年春天,红粉的杏花开过,树上就会结果。那时,同侪的学子们,总要显化真形,飞去枝梢,争抢那些熟甘的黄杏。而我,却只能站在树下,仰望着,捡拾掉落在地面上的涩实。”双手蒙面,兮月捧泪道:“为什么,月儿不能显现真形呢?”

姥姥委下身去,将兮月搂入怀中。

“从前,月儿不明白为何他人的眼睛都是璨然的颜色,月儿的眼睛却是暗沉的缁色,别人嘲笑月儿的眼目生得丑陋。阿娘被唤作彩睛夫人,而我,抹煞了阿娘的颜面。”兮月抬头凝视起姥姥的双瞳,又道:“为什么,月儿与他人生有许多殊异?姥姥,这是为什么呢?”

姥姥的袖子滞在半空里,姥姥不语。

“是不是,因为月儿,生来就不曾拥有鸾身呢。”兮月道:“流淌在月儿体内的,一半是那人族的血液。”

堂外的合欢树娑娑响动,风哗然涌进堂中来。垂挂在梁下的风马经幡飒然拂响。灯火招摇,光影幢幢。记忆掀幕拉开。

风吹入院落,吹过合欢树,吹落枝杈间最后一片秋叶。她看着从合欢树旁缓步经来的郎君,眼前依微是过去的情状,一双壁人穿风拂尘,绕树三匝,在蓁蓁花叶间系下一条红绦带,阳光斜欹在满树的花叶上,绮媚绚烂。然而,曾经的光景,都已如飞花落叶碾去,化作一抔尘土,消失不见。年光过去九载,红丝绦依然在风中舞动着,郎君却抛下娘子独身走来。

“岁是几许?”她轻轻掀开郎君怀里的婴褓,看见一张粉砌玉琢的小脸。

冷风吹红婴孩的面,婴孩啼哭不息。

“方满三月。”郎君将衣袖挡去襁褓口,为孩儿遮风。

听过郎君的回答,她心下已是了然。鸾人生来,皆是鸾身,貌若雏雉,要过满一岁,方才化作人形。然而,眼前的婴子,适龄三月,却已生成一副人貌。近来,香客间盛有传言,重明寨的嫡少郎君出外学游,却与人族的氏女诞下一名嗣子。看来,香客们的流言确是不假。

“孩儿的阿娘是一位人族娘子。我将孩儿带回不归乡,却怕孩儿将来在族簿上没个字名。”郎君跪在她跟前,如她所料地续言道:“姥姥,月照望您能为孩儿主司归祖祭典。”

“认祖归宗,仅我一言不成。”她答应郎君,“施行祭典前,需撰述归祀文书,文书中要切实记下孩儿的身世,爹娘之血系。祭典中,且待各位元老在文书上画下签字,留印。如此,孩儿的字名才可被写入祖籍。”

郎君拟下祭礼的日子,给她磕下响头,眄睐而去。

约定的时日不久便来了。那一天,天空吹落一场初雪。片片雪花,如鹅羽柳絮,在朔风里纷飞缱绻,檐角朱甍上很快就覆落一层轻白。她站在堂前的廊檐下,等候来人。

击鼓鸣钹的声乐盖没檐铃的清音,浩荡的步仗踩碎中庭的白雪,举架族簿玉匣的仪队穿过槃凰庙的庭院拥入神堂。融雪和着泥土浸渍在双膝上,半身素裳从污沼中缓缓濯过,郎君怀抱婴孩,从列队的末尾,从庙门外,一步一叩,跪拜而至。

贡品摆上神坛,捧香被点燃。郎君呈上归祖祀文,诵者将祀文在神前陈诉:“……重明氏,五百另四世孙,兮月,父字月照,母字雁回……幼生乡外,今归祖闾,福荫天长,敬启慰神。”

陈书方毕,笔墨备来人前,各位元老纷纷提笔在文书上写下自己的字名。她匀开朱砂红泥,揭来槃凰庙印,将赤色痕迹,拓在帛缣上。郎君收回帛缣,族簿被请了出来。翻开族簿,众人的目光聚到族主九皋手中的一杆羊毫上,婴孩的字名,一笔一划,被缓缓题在了簿页上。

“您告诉我,是不是?”兮月抓住姥姥的肩臂,问。

姥姥依旧沉默不言。

兮月挣开姥姥的臂弯,起身,向堂外奔去。

姥姥追出庙门。

及至陂下,兮月沿陌道东行。霎时,一声嘹唳伴随尘风,飞落在兮月跟前。

姥姥褪却鸾身,变回人形,呵道:“休步,是往何方去?”

兮月绕过姥姥继续前行。

“欲寻血亲,然而,你知晓她在何处么?”姥姥向兮月的背影问去:“峰峦莽原一望无尽,大漠沧海更看无垠,众生茫茫无可计数。外面的世界诸般辽阔,你未曾跋涉过,见识过。风尘辛苦,难以想象,你可要思量慎重。”

兮月停步:“天涯海角,我亦要寻出来。”

“如何去寻?出去不归乡,灵力失尽,你便与那人族之类无异,仅凭一个名字,要在苍生里,找出这样一个生人来,且只靠一双手足么?待何年何月才能寻到呢?”姥姥道:“怕是至死,也无法寻见。”

“月儿该去何处呢?”兮月又是泣泪。

“光阴似流水,转眼,月儿竟已出落成大人的模样了。”姥姥挽起衣袖,轻轻拭去女儿面上的泪痕,端视着兮月的面容。

“曩昔芳年,我曾在大荒之隅,东海之外,大壑之上的灵山岛屿间,遇见过一位神君。那神君有一面灵镜,是能照见过去。你若寻到那位神君,借由灵镜,许能知见你生母的所在。这卷轴上,记载的是去往大壑的路图。”姥姥从衣袖间抽出一张羊皮画卷,递予兮月,“无论月儿往后将要去向何处,不归乡始终是月儿过去成长的乡土,当初你的阿爹将你带进不归乡,是想要月儿能在不归乡里安然过生,如今你离开不归乡,你的阿爹必在幽冥之下,期盼你回来。姥姥的劝解至此,将来作何打算,月儿自当慎重。”

兮月接过卷轴,躬身致谢,匆匆拜别。

星光下的人儿,奔赴未知的前程。

姥姥站在路旁的松树下,远望兮月离去。

大壑。

随着女儿逐渐消失的背影,她念想起那片遥远的海域。

在那片海域里,她遗失她最珍重的年华。

那些岁月年华,此时,想来,已如同隔世般久远,想望之下,已是遥不可及。

遥不可及的岁月年华,浮现在在记忆的汪洋里。

随之而来的,是海天尽头的一座岛屿。

方壶。

她念起岛屿的字名,暗暗低语,百转千回。

一道长身玉立的姿影,仿佛又回到她的视线里。

夜色下的海面,浮动着万千的星火。浪涛层层叠叠,海面粼粼的一片波光,她的心绪,亦如那片连绵的波浪,浮沉不定。

郎君背身站在岩崖上,眺望着夜色下的海面。

她向着郎君的背影走过去。

郎君离她并不遥远,不过短短数尺的距离。

可是,这短短数尺的距离,她却行步了很久。

她一面靠近,一面含混说道:“我已决意回去不归乡。”

话语脱口而出,她期待着,想象着郎君作何回应。

是惜别,还是挽留呢?

无论怎样,该是万般的深情,万般的不舍。

然而,现实却是毫无回应。

夜色幽谧。

除去海浪搏击礁岩的声音,海风刮擦崖壁的声音,再无一丝声响。

郎君静悄悄地伫立在岩石上,如同未曾听闻她的话语,也未曾回首看她。

期待终成失落。

她的心绪因此变得凝重起来,肢体也变得僵硬,脚步沉重而迟缓。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她仿佛无力再抬起脚步行走。

但是,时光不能停止,人生亦无法停留,只要她尚活着,就只得继续走下去。

走至郎君身侧,她已开始懊悔。

为什么,要做出如此的决定呢?明明,她是万分的想要留下来。

可是,作出的抉择却已无法更改。

夜风拂起郎君的鬓发,她看着郎君如若刀裁的鬓颜,不甘心地问道:“你可愿与我同去?”

郎君注视着海天尽头的一缕波光,沉默无言,面上的神色清冷如玉。

“郎君且自珍重。”她低声一句,转身离开。

郎君的背影消失在了身后,太阳从面前逐渐升起。

火红的朝霞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湿粘的海风开始濡湿她的眉眼,她踏上备好的木舟,出航。海上的波涛拍打在小舟的舷侧,溅起一串串细碎的浪花。她站在舟舷上,浪花渐渐打湿她的衣裙。海风里,苇帆张扬,小舟轻驰,身后的那方岛屿,离她越来越远。她回头眺望身后的渚陆。岛陆腹地处耸立的几座山峦,周围笼罩着一层稀薄缥缈的晨雾,随着太阳移向岛屿的上方,晨雾慢慢散去,那几座峻山越显壮丽与挺拔。鸟雀纷纷从岛屿的山林间起飞,聒噪着,飞向骄阳下的海面。嘹亮的鹤唳,夹杂在无数海鸟的声鸣里,跨过水天向着小舟飘来。

她挪到舟头,举目。雌雄双鹤盘旋至小舟的上空,时而飞翔在舟桅的左侧,时而飞翔在舟桅的右侧,时而飞翔在舟头的前方,时而飞翔在舟尾的后面,时而伏近水面,时而振翅高空。

她向着那两只白鹤呼喊,“回去。”

那两只白鹤却是不听,栖落下来,俯颈而卧,盘在舟头,似要伴她同去。

她坐到舟头,双脚旋荡在海浪上,抚摸起一双鹤羽,“你们生在方壶,方壶是你们的乡土。云衣已尝尽漂泊异乡的苦辛,是而要回到自己的故乡去,又怎么忍心见你们为我背井离乡呢?你们回去,回到方壶去,回到郎君身边去,替我好生陪伴郎君。云衣再也不会归返方壶了。”

声嘶鸣竭,鹤唳哀恫。

在她的目光中,一对轻羽再次飞上碧蓝的天穹,在苍茫的丽日云影之下,在腥咸的海风里,向着小舟背后的岛陆滑翔归去。

她绕到舟尾,眺望那一双微渺的身影,眺望那一方孤茫的岛屿,青春也似在那一瞬间,离她骤然远去。

“再见,大壑。再见,方壶。”

夜光析过窗纸,泻在窗前的食床上,衬亮一尊三彩莲叶薄胎敞口盘炉。炉中,如豆的一颗香火延烧绵绵。青白的烟丝紧直上挑,悠悠缭绕着,飘向半空。待到半空,烟缕忽然漫开,如同纰裂的线头,乱作一团轻云淡雾,氲进玉脂般的夜光里,变去透明。

掀开被衾,番星走到窗前,去看食床上的盘香钟刻。炉中的香篆印字将欲蚀完,时间约莫已至寅时。取来袱包,番星是要启程。

群星汇成一条银色的川流,太阳还需一个时辰才会升起。世界过于疲累,瓦甓与草木尚在酣睡。节日的喧闹安歇了,唯留一地杂乱的寂静的残骸,番星踩过门前的烟火药屑和竹铳纸片,离开重明寨。

重明寨的笼灯在身后的残夜中变得渺小,模糊,如同一颗萤火隐坠到黑暗里。川谷间,夜鹄的声鸣回荡飞远。山岚一重接着一重,似水浪翻涌。层林一片接着一片,如泼墨交叠。崎岖的道路不断蔓延,地域的界碑番星已经瞧见。

扭结的碑文,觌面而至,番星将要跨过碑碣,一道人影突然从碑石后走出来。

“兮月?”番星看着面前的娘子,讶异问去。

旭日虽未升起,远方的天空,却已亮起一道逼仄的晨晖。

兮月背着晨晖,面色溺在阴影里。

“是来送行么?”番星看着兮月,转而微笑道。

“郎君能带月儿离开么?”兮月颔首,突然掖住番星的衣袖。

兮月的胳膊似在颤抖,兮月的咽嗓有些喑哑。兮月的话语沉在喉咙里,番星未能听清。

“什么?”番星弱弱问去。

“带我走。”兮月又说道。

“你说什么?”这一次,番星听得仔细,却是迟疑。

呜咽声起,兮月垂泪。

“不……不……”番星搅动灵海里羼杂的思绪,道:“没有火敕,你会灰飞烟灭。”

“若是不会。”兮月似在央求,“郎君能带我走么?”

“不,”番星松开兮月的指扣,抽回衣袖,向后退却了一步,“即便是有火敕,你得到夫人令许了么?”

“对不起。”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兮月的眼眶里溢出来,兮月抬起潸潸的泪眼盯着番星的眼眸,“我知道,火敕对郎君很重要。”

伸手拭向娘子的泪痕,番星疑惑着:“兮月,你这是怎么了?”

“对不起。”兮月向番星挪近一步。

刹那,兮月踮起脚尖,双手触来他的胸怀。番星紧瞪双眼,想要看清这一瞬间,却见兮月的眉睫抵近他的瞳孔,填满他的视线。番星的目眦睁得宽圆,他一时不能相信,不敢置信,这一瞬间,兮月竟抱拥住他。一个猝然的亲吻贴覆上他的双唇。

心脏砰然跳动,如同旭日撕裂夜帷一样,势要迫出膛来,刹那竟似许久,番星不知道这样的瞬间,悄然过去多久,时空仿佛凝结在这一刻,他的肢体僵硬,怔忡无措。慢慢地,胸腹内泛起一股潮热,热潮涌上咽喉,接着又漫过舌齿。待热潮如气息流出他的双唇,胸怀间传来劲力,他的身体向后一顿,退却几步,差点踉跄跌倒。兮月的双手已从他的胸怀撤去。

兮月将番星推开来。

天边,霞光绽裂似火。兮月转身向着朝阳奔去,晨风吹起兮月的衣袂,像吹起一片彤云。

番星亘立原地,恍然醒悟,火敕已被兮月夺走。

“兮月。”番星向着兮月的背影呼喊而去。

兮月的背影已倏忽地消失在微风里。

彩鹓醒来,天色已不早。屋外的庭树上,鸟雀啁啾,蜩螗沸喧。日当梢头。彩鹓拂开帘幕孤坐在床沿,灵台依旧昏聩,沉痛欲裂。她看向床前摆放着的面盆,盆沿上搭着帕巾,便如寻常一样向室外喊去:“兮月,为阿娘梳洗。”

室外无人回应。

彩鹓生出些微的怒意,起身,跨过毛毡向屏风外行去。忽然,有一方异物咯噔在了脚心,她抬脚去看,竟是一枚方形的匣子。彩鹓俯身,拾起木匣,颤栗不停。玲珑的一方匣子,外表漆色锃亮,与寻常的匣子并无不同,然而这枚匣子确是封存在她心底的,最不愿回顾的记忆。她端视匣子,眼泪抑不住地流泗下来。

“郎君日日请见。今日又来跪谒主上。”侍女说道。

听过侍女的话,她行去正堂,未敢进门,却是背靠在门枢旁,聆听堂内的动静。

“当初,你来府上求亲,天地为誓,与彩鹓定下婚契。自你离开不归乡,彩鹓俟候九载,日夜惦念,期盼你回来与她成婚。如今归来,却告诉彩鹓,你已与他人结发生子。这婚契算得什么,彩鹓这九载年华算得什么?彩鹓此后如何面对世人?我翚山府成为别人言辞中的笑柄。”阿爹拊掌案台,叱道:“好个众府之尊的重明寨,势高逼人。原来,你爹娘竟是如此教养你的。我翚山府的面皮被你们践踏折辱。老身岂能干休?你休想让我在那孩儿的归祀文书上画签。祭典我绝不会去。除非你履行婚契,迎娶彩鹓,离弃了那妇人。”

太阳倚在飞檐上,翠色的琉璃瓦当闪烁着明亮的釉泽,刺得人眼目生痛。

“兮月。”彩鹓趔趔趄趄,跨出房门。

侍佣们握持扫帚,正四下清扫着昨夜宵宴上留下的秽物。

“夫人安!”侍女们躬身欲福。

彩鹓忙止住近前的侍女,问:“青婢,见过兮月没有?”

“月娘子不在自己的卧房么?”见彩鹓鬓发凌乱,面色难看,青婢欲要言示:“夫人,您的妆发……”

然而,不待青婢把话说完,彩鹓却已急急命道:“去叫执事到省心堂来。”

侍女们匆忙放下手中的活计,去寻执事。

执事刚跨进省心堂的门槛,不待立稳脚跟,夫人的命令却已经布下来,“执事,您去寻兮月过来。”

执事找寻许久,却没有找见兮月的身影,无奈,只能带领几名佣人试着去重明寨外看寻。

“对不起。”

兮月的歉言不断翻涌在番星的灵海里。

兮月远去的背影已化作番星心中挥之不去的烙印。

番星木木地坐在山丘上,遥望起山坡下的乐洵川。

乐洵川旁,阡陌纵横,水田交错,宛若一方棋枰。

两只鹭鸶独脚仪立在田地间。

番星的视线落靠在鹭鸶上,静悄悄的,静悄悄的,仿佛是长在那些羽丛里。

鹭鸶弯曲着细长的脖颈,一动不动。

他的视线亦是一动不动。

时间点滴流逝。

天边的朝霞和晨霭渐已散尽。

广阔天穹,如遭浣洗,除去几片孤云的留白之色,纯净的好似透明,碧蓝万里。

翠微山峰疏密相接,仿佛是一架笔搁,又仿佛是一顶王冠。

太阳悬挂在山峰相连处的坳隙里,犹如王冠上镶嵌的一颗宝石,熠熠生辉。

雪白的羽毛轻轻颤动了。

蜷缩在腹下的另一条长肢,落进涤荡的水波里。

纤瘦轻盈的鹭鸶,涉过几垄水田,寻觅着蚍蜉和蛙卵,边过边食。

番星的视线跟随着觅食的鹭鸶踽踽穿行。

从深密的稻禾,到浅薄的浮萍,再到空白的田畦。

鹭鸶忽然飞起。

雪白的羽翼怏怏地徘徊在青山和碧水之间,不得着落。

番星的视线落空。

“去往何处呢?”

番星想着。

纷扬的声语落进耳蜗里。

一群孩童追随着几名提挎衣篮的妇人,从青山后缓缓地走出来,走到田埂上。孩童和妇人们的衣裙一路拂开日光,扫过田畦,拨分芦丛,飘临到乐洵川的流水边,停在了几墩青岩上。

戏水声,捣衣声,渐渐响起,此起彼伏。

“阿娘。孩儿该如何是好?”

番星自语。

孩童和妇人们从田埂上行来,又从田埂上回去。

来来去去。

不知过去多久。

“可见过一位笄岁的女儿从前方经过?”执事向路过的众人询问着。

“不曾见过。”一位从乐洵川畔浣衣归来的妇人回诉到,“不过。前方,倒是有一位冠岁的男儿,坐在山坡上,已坐了好长一段时间,颇是奇怪。”

“男子?”执事疑惑道。

“好像是昨夜在重明寨里侍候过上酒的人儿,我还尚有几分印象。”妇人回答着。

“那位男子现在何处呢?”执事问来。

“就在那儿。”妇人遥指向不远处苍翠的一面山坡。

素衣的男子坐在碧草间,尚是醒目。

番星坐在草甸上,暗自游神。

“番星?”

突然的一句话语将番星的神思拉回。

“你怎在此呢?可见过兮月?”执事问道。

番星回过头来,看向执事,整个人仍是迷迷糊糊的,也不言语。

见到番星的那一刻,夫人有些愠怒,“番星,我记得你是要在晨时出行乡外,怎尚未动身呢?”

“是应去往乡外。”番星回禀道,“可是……兮月,她……兮月……她……夺走了我的火敕。”

番星的话音越说越低。

低沉的似乎已让人听不清了。

赤金的阳光悄悄挪到门外廊檐下的石阶上。

堂外,阳光灿然明媚。微风吹过庭树的枝叶,摇动一片清影。鸟雀聚在庭树的枝桠上,啼鸣不息。深沉的高堂内,依然有些阴暗而昏暝。看不清众人的表情。夫人端坐在象征着族主之位的金铜宝座上,侍佣们木然地杵立着。省心堂里,一片寂静,似乎连一丝微风也不曾吹进来过。

哗啦一声。

惊破寂静。

夫人突然离座,层叠而厚重的衣袖悉动旋起,无意间打翻手边的茶碗。

茶水在长案上漫开,拖出一道曲折的痕迹,沿着长案边缘,缓缓滴落到金砖上。

众人趋趋地看向被打翻的茶碗。

“详实说来。”夫人再次出言。

番星将兮月夺走火敕的事情详细说来与夫人听,夫人听了一半,却似已站立不住,不顾众人的疑惑,径直走下堂去。

执事连忙赶往夫人身侧,追出堂去。

西院的赤薇花开得正盛,烈烈的红英,踞成一片火红的云霞,笼罩在轩廊的一侧。

穿过悠长的轩廊,穿过疏落的时光,穿过一路繁密的花影。

八年了。夫人再次走向西院。

夫人推开兮月卧房的门。

卧房仍是曾经的卧房。

里面的陈设还似当年。

夫人的形容却已经沧桑许多。

执事站在门边看着卧房里的一切,不禁唏声。

夫人慢慢走到屏风前,忽然,身子一软,委地在屏风边,站不起身。

“阿翁。”人影偎缩在屏风前,似是泣不成声。

执事略略一惊,走进卧房内。夫人已很久没有这样称唤过他,他还记得夫人第一次这样称唤他是在夫人刚嫁入重明寨的那会儿。

那时,他带着寨子里其他的佣侍前去拜见这位新嫁的少娘子,重明寨往后的女主人。夫人却沏了茶水,招呼众人坐下,“阿翁,您与各位且别站着了,我们面上虽是主仆,实则各位都是我的长辈,往后,是待各位体谅、包涵,寨子里的事,女儿不才,还要众位多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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